事故频发，美国亚太海上战略出了什么问题

胡波

美海军近来出事故的密集度完全超出“正常”范畴

近来，美国海军战舰在西太平洋地区频频发生事故，引发广泛议论，诸如训练不足、风水问题、管理混乱甚至是网络攻击之类的猜测不一而足。

因操作失误而导致的剐蹭和撞船事件就有四起：2017年1月31日，美军“安提塔姆”导弹巡洋舰在横须贺附近搁浅，导致螺旋桨遭到损坏，还被迫将1100加仑液压油倒入东京湾。5月9日，“张伯伦湖”号巡洋舰与韩国渔船在郁陵島以南56英里水域发生碰撞，原因是海上有薄雾，未能及时发现渔船。6月17日凌晨，“菲茨杰拉德”号导弹驱逐舰与一艘菲律宾籍货船在日本横须贺港西南方向100公里处水域相撞，“菲茨杰拉德”号舰体右侧大幅损坏，舰内部分区域发生渗水，7名美军人员失踪，包括舰长在内3人受伤。8月21日，“麦凯恩”号导弹驱逐舰在新加坡东部的马六甲海峡附近海域与一艘商船发生碰撞，造成10名舰上士兵死亡，5人受伤。

还有两起离奇的水手失踪事件：2017年6月，“希洛”号导弹巡洋舰上一士兵在冲绳附近海域被报告失踪，随后美军进行了50个小时的搜寻，几天后，那名水兵被发现躲在军舰的一个轮机舱内。8月1日，美国海军“斯特塞姆”号导弹驱逐舰上1名男性水兵在南海黄岩岛西南水域失踪，美国海军的声明说，这艘驱逐舰当时正在南海“执行例行任务”，后经中美日三国海空力量搜索多日无果而作罢。

而素有“夺命”之称的MV-22“鱼鹰”运输机近日还曾因事故引发日本方面抗议。8月5日，美国海军陆战队一架MV-22“鱼鹰”运输机于澳大利亚东海岸坠毁，造成3名机组成员遇难。据美军方称，“鱼鹰”是在试图降落“绿湾”号（USS Green Bay）两栖运输舰时碰到舰尾后坠毁的。该失事飞机隶属于日本冲绳县的美军普天间基地，因该型机在冲绳当地居民中素有恶名，以至于日本新任防卫大臣小野寺五典随即要求美军在日本境内暂停飞行“鱼鹰”，后在美军保证安全飞行的情况下才收回了停飞要求。

事故发生了总要有人负责。“麦凯恩”号导弹驱逐舰新加坡撞船事件发生后，8月22日，美海军作战部长理查德森下令海军“暂停”在全球范围的行动，以便对海军作业进行“全面检讨”，另外成立一个由美国海军舰队司令部领导的调查小组对这些事故进行系统调查。23日，第七舰队司令约瑟夫·奥柯因“履职能力受质疑”而被解职。

一国海军长期在海上执行各种任务，发生各种意外和事故在所难免，出现人员落水、剐蹭和搁浅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美国海军全球活动范围广、强度大，事故多一些也属正常。问题在于，近几个月来，美国海军舰船出的状况实在太密集了，而且多集中在西太平洋地区，完全超出了“正常”范畴。

这些事故的确反映出美军训练不足、管理松懈、战备松弛、保障不力等表层问题，但笼统地将其归结为领导不力、玩忽职守和人员素质问题不免过于草率，对一线官兵显得有些不公。事实上，关于6月“菲茨杰拉德”撞船事件的单起调查报告已经出炉，显示该舰官兵在事故发生后的损管作业和组织救援等表现出很高的专业素质和无畏精神。必须看到，这些事故所集中反映的，更有美国海上军事安全战略的内在困境，而这种尖锐而敏感的问题往往是美国海军高层乃至整个美国战略界都不太愿意直接触及的。

西太平洋地区的美国海军患上了“过度疲劳症”

其实，美军高层不用调查也能知道个大概，导致近期事故频发的一个深层次原因就是，西太平洋地区的美国海军实在是太忙、太累了。

据全球安全网站统计（http：//www.globalsecurity.org/military/ops/ex-pacfleet.htm），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在亚洲地区每年要举行超过100场演习，这还不包括日常训练和考核活动。仅第七舰队和海军陆战队举办或参加的就有125场，每场时长就算以3天计，也可以说是天天都有演习。每年美国海军在全球的演习总数量不过200场，一大半都在亚太地区，足见美军对亚太的战略重视度。

美国海军舰艇还要在亚太广袤的水域执行巡航、海上威慑和“航行自由行动”等任务。近年，为了应对所谓的“中国的海上挑战”，这类任务越来越密集，强度也越来越大。2015年，仅在南海海域，美国军舰的总航行时间合计已经超过700个舰日，相当于任何时间段都至少有两艘美舰在南海活动。第七舰队新任司令菲尔·索耶曾表示，今后巡航的力度还会继续增大，美军太平洋总部希望在南海一年能达到900个舰日。至于美军在西太平洋地区“航行自由行动”的频率和烈度，更是呈直线上升之势。

除了“规定动作”外，美国海军舰艇还要处置一些突发情况，比如应对朝鲜导弹试射、处理与他国舰艇的海上相遇等，与中国、俄罗斯等国的舰船进行监视与反监视的“戏份”也在大幅攀升。当然，有时候还会执行一些灾难救援和人道援助方面的任务。

这些海量任务的大部分都由部署在日本横须贺海军基地的第15驱逐舰中队来承担，该中队一共也就拥有7～8艘阿里·伯克级导弹驱逐舰。进一步讲，第七舰队虽有近60艘舰艇，但超过三分之一是登陆舰、扫雷舰和运输舰等辅助船只。航空母舰、导弹巡洋舰和核潜艇等这些大型军舰合计约10余艘，通常执行战略威慑和战略巡航任务，并不频繁投入日常行动。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濒海战斗舰虽已在西太地区进行了前沿部署，但由于其奇高的故障率，执勤率仍不高。第三舰队的力量偶尔会来支援，近年来力度也越来越大，但毕竟还不是主力，保障成本也不菲。实际上，太平洋舰队特别是第七舰队任务重、舰只不够用的情况，美军高层实际早已知晓，正在采取一系列弥补措施。

根据美国政府问责局（GAO）2015年度报告，近些年高节奏的海外母港部署行动给舰员训练和装备保障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从2012年起，海外部署舰艇的装备状态和战备情况都比本土部署的舰艇差。目前，美国海军进行海外前沿部署的主要是在西班牙的罗塔和日本的横须贺与佐世保。与本土母港部署的舰船相比，部署在海外的舰船训练少、任务重，特别是以日本为母港的巡洋舰和驱逐舰，它们在海上的行动时间和强度是以西班牙为母港的舰艇的1.3倍，本土的近3倍。

近两年，为了加强前沿部署，海军延长了部署时间，提高了行动节奏，缩短甚至取消了本来应有的训练和维护周期，比如部署在日本的巡洋舰和驱逐舰根本就没有训练环节，只有维护保障和海上部署两类周期。按照美军2015年版的《21世纪海上力量合作战略》，海军还将让更多水面舰艇和两栖舰艇部署到海外港口，2020年前将完成前沿部署的舰艇总量从97艘增加到120艘。

力量的增加和行動的增多必然要求更多的海外基地和更强的海外保障体系，而鉴于和平年代在西太平洋地区大规模扩张基地面临着诸多的国际政治障碍和预算的限制，加之为应对所谓“反介入”威胁，美军试图构建分散、机动和灵活的力量，美国西太平洋的部署方式正在进行大规模调整。2012年开始，美军在西太地区强化了轮换部署和临时部署模式。在新加坡、菲律宾、澳大利亚等国拓展了大量的轮驻港口和机场；同时利用在日本、韩国等国已有的美军基地，让本土的战机和军舰过来临时部署。这种调整打乱了原有的部署周期，使得本就繁忙的海军舰船变得更加忙乱。而水面舰艇特别是驱逐舰、巡洋舰由于任务类型多，超负荷运转和过度部署的情况尤其突出。

美军战略思维定式与国际海洋政治新现实的冲突

2016年中至2017年初，美国战略与预算评估中心（CSBA）、海军分析中心（CNA）、米特研究中心（MITRE）按照美国国会的要求各自独立完成了相同题目的研究——规划2030年的海军舰队结构。三家机构的报告都异口同声主张增加舰船数量、扩大舰队规模，认为美海军必须拥有350艘以上战舰。

美国海军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力量，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包括中国海军在内的世界其他海上力量均难以望其项背。但是，如前文所述，再强大的力量也抗不住越来越复杂繁重的使命任务。与美国战略界赋予美国海军的职责相比，美国海军手上的资源和能力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2015年的《21世纪海上力量合作战略》将美国海上力量的使命界定为“保卫国土，遏阻冲突，危机反应，击败进犯，保护公海，加强伙伴关系，以及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和救灾”，为此需要在全球海洋遂行全域进入、军事威慑、海上控制、力量投射以及海上保安。这些使命和能力实际上瞄着三大威胁：分别是中俄等大国带来的传统的高烈度对抗或挑战，“灰色地带”的中低烈度混合对抗，以及海上安保面临的海盗、恐怖主义和人道主义灾难。应对第一种“威胁”，主要靠“质量”，而应对后两种挑战，则必须考虑数量与规模问题。美国海军舰只现在的整体规模尚不到280艘，在全球范围内却既要遏制大国带来的传统海上挑战，又要当好世界海上警察，很难做到“鱼和熊掌兼得”。即便到2030年，美国海军能成功将规模扩大到350艘左右，只要美军不改变战略思维定势，也依旧会面临兵力严重不足的问题。

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维系海上主导地位正遭到两大严峻考验：一方面，由于核武器及核威慑的出现，海上战争变得不再那么可控，对另外一个大国发动先发制人海上打击的可行性在降低。在彼此强有力的相互威慑之下，未来有关海洋控制的争夺绝非美国著名海权战略学家马汉所说的大舰对决和决战决胜，而将演变成一场场“消耗战”。美国海军装备精良、整体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但却空有一身本领，没有太多用武之地，加上中俄等大国都避免在海上与美国直接对抗，美国海军好比一个重量级拳手，拳很重，却难有出拳机会，或者拳拳都打在棉花上。另一方面，在毗邻强国本土的附近海域，美国海军取胜的把握和信心也在快速下降。二战结束以来，导弹、远程空中力量、信息技术及航天科技等的发展，使得强机动性和远程投送不再是海上力量的专利；而“反介入”技术的大量运用也加大了海上力量的脆弱性，特别是在临近大陆的海域。这样，在陆基、空基等平台的配合与支援之下，世界海上“老二”“老三”甚或是中等国家都可能在特定海域对世界海上“老大”建立局部优势，传统的全球海洋霸权越来越难以构建和维系。

至于要在南海等地区与中国拼消耗，美国海军处在更不利的位置。中国海上力量倚靠本土大陆，属于主场作战，后勤链条要大大短于美国在西太前置部署的海上力量，成本也远低于后者。从近几次中国应对美国“航行自由行动”的情况来看，在南海的大部分地方，中国在与美国海军的较量中，舰船数量都能做到2∶1，甚至更高。今后，随着中国军事现代化的继续加强和军事改革的加快，美军在西太平洋尤其是东亚近海面临的压力必将越来越大。但美军高层完全不考虑美军一线兵力的紧张和超负荷的部署，还在不断地唱高调，比如美军太总部司令哈利·哈里斯强调“准备好今夜就开战”，太平洋舰队司令斯威夫特宣称在该地区还要增加50%的巡航力度……这种做法不可避免地进一步加重了一线兵力的紧张和疲劳。

美国政府及美国海军需要清醒的认识到，只要中国总体上能保持崛起态势，中国军事力量继续缩小与美军间的差距，承认中国应有的海上地位和利益是不情愿但却现实的选择。否则，美国海军在西太平洋地区将会越来越疲于奔命。

当然，中国也不宜停留在一味“看热闹”和“看衰”美军的思维层次。现阶段是美国西太海军兵力最紧张的一个低谷时期：濒海战斗舰尚不堪大用，后续护卫舰又青黄不接；亚太整体的军力部署调整方案初定，但要完全到位，尚需时日，过渡时期问题多。这两种状况都有后续改善的空间，因此，美军在该地区的军力水平今后可能还会有较大的反弹或强化。

（作者为北京大学海洋战略中心执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