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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深海里响亮沉重地呼吸(9)

2017-12-28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1期
关键词:兰大五通和尚

朱伟

《四十一炮》写于2002年,2003年由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炮”在小说里,指主人公罗小通的“满嘴放炮”,莫言在扉页中专门提醒:“我们那里把喜欢吹牛撒谎的孩子叫作‘炮孩子。”按此说,不过是罗小通“信口开河”的叙述,当不得真。但扉页提示后半句又是:“但我对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这就是,可看作假,亦可看作真。小说虚构,当然都是假;故事本身,真假难辨。这个“炮”在罗小通的叙述中,具体还指他随母亲收破烂时,收到的一门迫击炮。小说最后一节,卖迫击炮的老人提供了四十一发炮弹,罗小通用它炸毁了一切。最后一发,将村长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这在整个虚构中,当然很难是真,大约是罗小通的想象。

小说的章节便是“炮”,每一“炮”都是罗小通向“五通神庙”里“兰大和尚”的倾诉。这个倾听者不动声色,“仿佛像一匹熟睡中的马”,如一尊塑像。其符号有意思——“五通”庙是兰家祖上建的,庙供的“五通”,本是南方的淫神。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有一则《五通》,开头就说:“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浙五通,则民家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五通”作祟,在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中就有记载。说余姚有一个姓郭的人娶新妇,元旦妇进灶间,忽然不见,五天后才发现半死在山间。被救活后说,是被二三人“拖扶”,只从屋檐上过,停下就“相合如醉梦中。今偶日出,予在林木中跌下”。一看,衣服皆碎坏。后来看守不住,又被摄走。《聊斋志异·五通》中说,五兄弟后来被“刚猛善射”的“万生”杀死了四个,分别是马身、猪身。

莫言在北海道(摄于2004年)

问莫言:四十一有无特殊的含义?答日:“没有。好像联想过《第四十一》。”《第四十一》是曾作为“人性论”靶子批判的苏联电影,描写红军神枪手玛柳特卡打死了四十个“白匪”,爱上了第四十一个。这当然与《四十一炮》的情节与暗喻毫无关系。小说结尾,罗小通炸毁一切(如同安东尼奥尼的《爆炸》)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部分坍塌,只剩一根柱子,支撑破败的瓦项”。“兰大和尚”最终才有了动作——他抬手指指庙前的大道,四十一头反对建“肉神”庙的肉牛与四十一个支持建“肉神”庙的裸体女人将庙包围了。然后,所有出场人物走来,类似戏剧结束后所有演员的亮相。这个“四十一”用到小说里,就变成一个有意味,耐人寻味,但又难有实际意义的数字。

这小说用两种字体,罗小通向“兰大和尚”的叙说,构成故事的主体,用宋体。罗小通在叙述时看到庙里庙外的人事,以及他自己的幻觉,构成故事背景,用楷体。回味故事,所谓“肉神”,其实就是罗小通自己。在罗小通的诉说中,反复强调,他是能感知到肉对他亲热,能听到肉的“说话”,他是“天下肉的爱人”。小说中第三十六炮,他诉说一场精彩的吃肉竞赛,他说,到了“懂肉、爱肉”的他手里,肉就会有幸福、激动的呻吟声;在嘴里运动的过程中,“晶莹的眼泪就会迸发出来”;进入口腔,就“仿佛久别情人的相逢”。这是整部小说写得最酣畅淋漓、最牛的章节。在小说背景中,罗小通其实已经被塑造为“肉神”。谁塑造了他?刚开始是父亲罗通。罗通开始对儿子的启蒙是,活着就是为吃肉,“满肚糠菜,即便住在高楼大厦里,又有什么意思?”他带着肉伴“野骡子姑姑”(马与驴杂交为骡)私奔,吃完肉就“抱在一起干那种事”。后来,是村长老兰了。老兰更彻底地告诉他,他是“为肉而生的”,“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吃肉的”。老兰建起肉联厂,供他吃肉;让他成为“洗肉(注水)车间”的主任,鼓励他通过吃肉竞赛,成就了少年“肉神”。

我问莫言:“‘兰大和尚与老兰,你的构思是否若即若离的效果?”他答:“是。”这大约是小说的构思核心。老兰叫“兰继祖”,兰家是解放后被镇压的地主,“不搞阶级斗争”了,剩余后裔才“直起腰”,老兰又成了村里霸主。他将村庄变成屠宰场,靠注水肉发家,发展成肉类加工集团,鼓荡起“肉神节”。但莫言只将现实的农村问题作为罗小通讲述的背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其实只有罗小通面对的“兰大和尚”或老兰。在罗小通的叙述中,老兰起先是敌人,因为他肆意欺负了其父亲罗通,导致了罗通出走,罗小通养护好迫击炮,就打算轰这个仇敌的。但叙述到第十一炮,他父亲五年后回家,他突然发觉,老兰反而给了他家一切,发觉老兰不是坏人,这老兰就成了他实际的父亲。最后,他父亲罗通杀死了他母亲杨玉珍,成为杀人犯入狱,他在觉悟后,又视老兰为仇人了。莫言的高超是,把老兰与“我”这一家的关系,都作为“我”,一个孩子视角中,过去是非理性叙述的背景。你要通过罗小通在现实视角中的人事,去揣摩彼此的关系。也就是说,小说的意味,要通过你在这些关系中去发现。

在罗小通的叙述中,依稀可读到,“野骡子姑姑”原是罗通与老兰争夺的女人。罗通原是胜者,因为他曾得意地对老兰说:“不是我要动她,是她让我动她。她说你是一条狗,她不会再让你动她了。”而罗通五年后回家,作为象征的“野骡子姑姑”已死,母亲让罗小通登门请老兰,罗通就称自己成了“拔毛的公鸡刮鳞的鱼”,甘愿接受“投桃报李”,成了老兰膝下肉联厂的厂长。按罗小通的叙述,老兰有钱有势后,但凡漂亮女人,就都成了其性奴。“老兰”夸耀自己的性能力,说能连御四十一个女人,足可与“五通”对应。而本来,罗通的性能力是压他一头的。罗通“刮鳞”后,“我母亲”也就成为了他的屈辱。最后,他的斧子没有劈向老兰,劈向的是“我母亲”的头颅。他被捕后,本也誓以老兰为敌的姚七,又接替了他的位置。莫言這样来叙述性与权力、肉与性的成就,以“五通摄人”的故事理解,罗通、杨玉珍、罗小通,乃被摄的不同形态而已。以老兰这个权势的象征看莫言的批判现实立场,他是通过罗小通的诉说,写欲望构成的悲剧。这小说出版至今已十五年,回头看这些年欲海横流、欲债难填之社会众生态,莫言最后是要写五通神庙倒塌的。所以,所谓荒诞、魔幻,都是极其表面地给莫言插的标签,他写的其实都是警示小说,背后有很强烈的爱憎。荒诞、魔幻,其实都是他使用的表现伎俩而已。

这部小说出版时,莫言写的后记标题叫《诉说就是一切》,其中说到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他说,君特·格拉斯描写了奥斯卡目睹人间丑恶后,身体不再长大,精神却以“近乎邪恶”的方式成长。他说,他“反其道”,罗小通向“兰大和尚”诉说他的童年往事,身体成年了,精神还停留在少年。这当然只是他自己的一种说法。我理解,这反其道是,《铁皮鼓》要写不让自己长大的奥斯卡,用“近乎邪恶”反抗强迫于他的恶。莫言则要罗小通看到丛林法则中的悲剧后,回到单纯安宁的精神童年。精神童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历史当然不可能倒退,所以,“诉说者是诉说工具”的少年罗小通本身就是个象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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