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同里的潘木匠
2017-12-28雷虎
雷虎
只因为来同里的一次随意旅行,被吸引住,这位上海建筑设计师做了个决定—到同里隐居,随意开了一家“解忧杂货铺”般的“古建筑遗珍馆”,收藏同里最平常的物件。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水乡同里最随意的记忆。
有人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出生。女人们会因为一次婚姻一个人,改变自己的一生。潘爱国说:“同里是我的闺蜜,为了让这闺蜜能嫁个好婆家,我搭上了自己的后半辈子!”
“天晓得”老宅
2000年的一天,记不得是哪个季节。潘爱国又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前,他都是在世界各地行走。他是建筑设计师,行走对他来说,是工作也是兴趣。他一直在行走过程中采集建筑图样,收集各种老木雕,是个无法安定的精神流浪者。
到同里的一刹那,看到这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潘爱国突然觉得很安定。没想到距离上海咫尺,和周庄毗邻还有如此安静的水乡。
“同里看着舒服,心里喜欢,那就留下来啰!”在世界各地行走了三十年,同里是第一个让潘爱国有留下冲动,最终付诸行动的地方:他在同里富观街租下了一座老宅。老宅毫不起眼,甚至有点破败。潘爱国没有对老宅做任何装修,把背包往床上一放,就住了下来。过几天后,他捡了一块邻居家丢弃的木板,在木板上刻了几个字后挂在门帘上,门也不锁,就出门了。
他也没走远,就在古镇里边到处转。看到谁家窗户开着,就往里边瞟一瞟;看见谁家门虚掩,就推开找人聊一聊……
同里每一座桥,每一栋宅子,少则有二三十年,多则有二三百年历史。推开每一扇门就像打开一个宝藏。每一个老物件都准备好了故事,就看来探案的福尔摩斯有几斤几两。
潘爱国因为是学建筑出身,有深厚的古文化功底,又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从大门前铺砖的排列、门上雕花的图案、宅院的风水布局,就能猜出这户人家的家庭背景,然后反推这里可能发生的故事—其他游客,通过现在同里的风貌,看到的是当下的同里。但潘爱国就像时空穿越一般给同里做透视,看到三十年,甚至三百年前古镇的风情。
慢慢地,古镇里就人人都知道,古镇上来了一个喜欢刨根问底,比同里人还懂同里的“上海疯子”。
慢慢地,结束一天的明察暗访后,潘爱国回到老宅,经常发现老宅里坐着几个人。这些人大抵是外地的游客,他们在这里,有的等了几分钟,有的等了几个小时,只为见一见老宅的主人。
潘爱国坐在小店里,不管店外的人来人往,看着书写着字抽着烟。
“上海疯子”只有他的同里人邻居晓得啊,为何外地游客也会知晓呢?游客指了指门帘上的木板。木板上刻着三个大字—天晓得。
游客觉得,能刻这个字的主人,一定不普通,遇见了是缘分,不见可惜。潘爱国一脸无辜:刻这三个字时,说的是自己在同里隐居时的心境——天晓得为何自己会对同里如此痴迷,天晓得自己要在这里做什么……
一留,就是17年
潘爱国本以为自己对同里的喜欢,来得突然也去得快。但没想到对同里的热情,延续了17年还没有消散的迹象。因为同里就像一座打开了的潘多拉魔盒,每天都不知会冒出什么。
老潘的老宅里放满了各种杂物:墙角堆了一堆旧门板,这些门板是邻居们家里维修后丢弃的垃圾,他就推着板车从垃圾堆里撿出来,在上面刻了整本的古书;仓库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窗,都是附近村庄新农村建设淘汰的,潘爱国就骑着三轮车各家各户收回来,先每一扇窗都编好号,再把窗户上的图案都画下来;更多的是拆下来的破砖烂瓦,废弃的桌椅板凳,不用的锅碗瓢盆……
“这里每一件藏品都是我在同里镇上淘回来的,它们都是同里历史的见证,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我收了一辈子的老货,还添了一副老骨头。其他地方跑不动了,现在就驻扎在同里,当高级搬运工,义务仓库保管员,我把它们收集到一起,只想让游客看看,原汁原味的同里味道。”潘爱国指着老宅门边上的另一块老木板说,现在有很多人到同里古镇租老宅,花几个月时间爆改。有的改成民宿,有的做成茶楼,但自己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慢慢将这破败的古宅逐步拓展成一座小小的博物馆,潘爱国给这个私人博物馆取了个名字——古建筑遗珍馆。这些老物件,在别人眼中都是破烂。但在潘爱国眼中,却是遗珍。
为了收集这些遗珍,潘爱国特地购置了三套车:一辆自行车,一辆板车,一辆三轮车。自行车走村串巷,收集古镇中的遗珍情报,板车拉近处的物件,三轮车收稍远处的“破烂”。三套车,潘爱国花了70元钱买下,但它们却替潘爱国收集了满馆的遗珍。
从隐于市到闻于世
就像退思园主人任兰生,归隐后在同里,对自己的人生退而思之。潘爱国在同里,也一直在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年轻时云游四海,到年老时,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修心养性。潘爱国对同里的生活份外珍惜。
到同里之后,潘爱国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起,写300个蝇头小楷。写小楷是最修身养性的事情。古有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今有老潘,日书小楷三百字,不辞长作同里汉。但写蝇头小楷还是太一蹴而就了,生活得更慢才行。那就用毛笔书写,还以刀代笔,以木代纸做木工。如果说写小楷让自己获得了内心的宁静,那么做木工,却意外让他博得了巨大的外在荣誉—潘爱国用三年时间,雕刻了一个微缩的退思园,这退思园如今已经成为了潘爱国的标签。
“来同里定居后,就一直想为同里做点事情。就像是追求心仪的女孩,想做件让她心动的礼物。但怎么样才能让同里心动呢?不可能拿芡实糕、袜底酥、猪膀蹄代表同里。因为这些东西世界其他地方都有。世界的同里,不属于同里。同里的世界,才属于同里。
那什么东西才能代表同里,是同里独有的世界呢?退思园!潘爱国站在错落有致的木雕群前,向我们展示他的代表作:以退思园为模版,以1:1000等比例雕刻的微缩景观。园中的亭台楼榭,假山人物一应俱全,连地砖都是用红木片镂空成,甚至每一扇门窗,都可以自由开关。
“到同里生活后,才真正懂得享受生活。你体会一下同里的建筑布局,品味一下退思园的建筑风水后,你就会发现,宏观布局有章法,细节处理有艺术—古人太懂得生活了。”潘爱国视同里的生活,为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在这里,他把古人的生活艺术,变成了自己的艺术生活:在这里,他是位有多重艺术人格的新同里人。
他是位精明的企业家,为了做退思园模型,他收了100吨红木,在同里开了一家红木雕刻工厂;他是位任性的服装设计师,每天留着一头长发,穿一袭百年前长袍青衫,闲暇之余,只给自己觉得有品的女人设计旗袍这一种服饰;他是位非主流弹琴演奏者,六台旧钢琴都是他“收破烂”收回来的,每天收完“破烂”,在破钢琴上弹一曲,便觉得生活有了《笑傲江湖》的味道……
做花窗,打开心窗
在上海,潘爱国是位成功的建筑设计师;在同里,潘爱国则是位非主流的“疯工匠”。对于所有人来说,上海,是一个更大的舞台;对潘爱国来说,同里,自己则是舞台的搭建者—同里就像一个集市,而自己和古镇遗珍馆,就像一个舞台。铁打的舞台,流水的演员,在同里,潘木匠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在上海,我可能会像一朵浪花,泛起涟漪,但很快就会被埋没。但在同里,我对同里念念不忘,同里很快就给我回响。我以为我的古镇遗珍的遗珍只是敝帚自珍,但却没想到遗珍馆却成为了古镇的标签之一;我以为我的退思园模型只是我写给退思园的情书,但没想到它反而化身敲門砖为我敲开了更大的舞台的大门!”再一次见到潘爱国时,是在上海中国非遗城。潘爱国带着他的退思园模型以及他的“遗珍”在做展览。
此时,潘爱国是以他在同里“潘木匠”,而不是上海建筑师“潘老师”的身份和众人交流。他站在一面木工工具组成的工具墙面前,让摄影师拍照。工具墙上,各式各样的木工工具,就像艺术品一般被贴在墙壁上展示:
刻刀、锯条、刨子、墨斗、卡尺……每一把工具上,都有潘木匠同里生活的印记。潘木匠不但用这些工具做出了微缩的退思园,更制作出了无数可以带走的花窗。
因为那些虚掩的门,半开的窗,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为了探寻门里的历史,窗里的故事,上海建筑设计师潘老师最终变成了同里的潘木匠。在成为潘木匠后,他把做微缩模型时用的红木边角料收集起来,按同里的门窗样式,设计了无数小窗户做成书签。
窗户,有梅兰竹菊,有春夏秋冬,都是潘木匠在同里生活十七年,对同里的念想。每个收到这礼物的人,拿起这书签,就像推开了同里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