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哲人:世界的奥秘,都隐藏在一群小生灵中
2017-12-28胡雯雯
胡雯雯
历史上的哲人和学者,都曾试图在这群特殊的小动物身上,寻找忧虑重重的人类亘古以来提出的终极问题的答案。
“蜜蜂兄弟来了!”当两位法国中年人出现在2017傅雷翻译出版奖现场时,大家都窃窃私语。对于达瓦佑兄弟的这个昵称,来自他们近期被翻译成中文的书《蜜蜂与哲人》。而他们“哲学家+养蜂人”的这种作者身份组合,也给这本哲学小品带来了特殊的趣味性。
哥哥弗朗索瓦·达瓦佑是法国上卢瓦尔省的专业养蜂人,与蜜蜂相伴已经三十年了,照顾着250箱蜜蜂。他的农场在法国南部山中的一片小平原上,海拔一千米左右。周围有着茂密的杉树林,宽阔的草场,花白的奶牛在星星点点的野花丛中漫步。
夏天,玫瑰、覆盆子花盛开时,是蜜蜂最繁忙的季节。而当杉树分泌出甘甜的树汁时,蜜蜂也会成群结队地去吸食,酿造出特殊的杉树蜜;更南边的薰衣草开花的时节,弗朗索瓦会带着蜜蜂和蜂箱,驱车过去驻扎。“在我们跟你聊天的这会儿,我的蜜蜂们已经去了南部更温暖的地方过冬啦,等来年农场花开的时候,再把它们接回来。”弗朗索瓦笑着对《南都周刊》的记者说。
他的弟弟皮埃尔-亨利·达瓦佑在一旁点头,“弗朗索瓦的农场,在冬天经常是白雪皑皑的,蜜蜂们可受不了”。皮埃尔-亨利是巴黎索邦大学的哲学教授。这本书的诞生,正好要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讲起。
那年冬天,弟弟照例来到哥哥的农场度假。暴风雪来得非常迅猛,两人被困在屋里无所事事,于是一边喝着蜂蜜花草茶,一边在火炉边闲聊彼此的日常。
其实早在年轻时期,兄弟俩在大学都是念哲学专业的。但后来,追求兴趣所在的弗朗索瓦转行养起了蜂,弟弟则延续老本行,在大学里长期教授哲学。“我们聊着聊着,突然发现,养蜂和哲学,在许多地方是相通的,共同写一本书的念头就这么萌生了。”
一开始,两人完全没有预估到这个项目的规模和持续时间。“在阅读和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在西方思想史上大多数关键时期,都会出现蜜蜂的影子,它们是精神史诗的首选证人,这使我们非常吃惊。”
早在宙斯的童年教育阶段,蜜蜂就发挥过作用;它们曾伴随古罗马帝国早期经济发展和人文思潮的涌现,又与哲学家波菲利一起参与了中世纪的共相争论,后来还为英美等国的政治改革做出了贡献,并成为过拿破仑加冕礼上的“座上宾”。如今,它们来到互联网时代,又为参与性民主和可持续发展点燃了希望之火……
兄弟俩查阅了大量神话、诗歌、哲学、神学和科学著作,不断交流和发现争议,终于从无限宽广的“蜜蜂文本”世界中,梳理和归纳出了一条人们既略有所闻、又未能有足够认知的西方思想史发展脉胳。
“历史上的哲人和学者们,都曾试图在这个小小生灵身上,寻找忧虑重重的人类亘古以来提出的终极问题的答案。”比如古代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他早期的“科学”自然史著作中,研究的动物种类高达581种,而蜜蜂却是他论述最多的生灵。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蜂巢就是一个小宇宙,是宇宙的缩影,只要对它深入研究,就有望了解宇宙的奥秘。它们的智慧就和人类的语言能力一样,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需任何设计,也难以模仿。
说到这儿,皮埃尔-亨利笑着指指脚下:“这儿就有个现成的例子”。我们低头一看,原来,采访所在的广州方所咖啡区,地板正好是由六边形蜂巢状的地砖铺就。
“蜂巢可以说是集中了一切完美规则的范例:这座完全由蜜蜂分泌物铸就的建筑,结合了化学、几何学、建筑学和工程学的精髓。数学家早已证明,世界上只有三种形状,可能在最有效利用空间的前提下,让巢穴之间不留一丝缝隙,并且彼此面积全等或近似:三角形、正方形和等边六边形。而等边六边形是其中最坚固,也最节省材料的。”
弗朗索瓦表示赞同:“蜜蜂们好像天生便掌握着这个秘密,即使我们将一群蜜蜂放进一个球体、立方体、金字塔型或其他任何奇怪形状的空间内,它们也能毫不犹豫地找到最适合的角落,打造自己的宫殿。”
而在另一些学者看来,蜂群的秩序,也许隐藏着某种更为高级的政治哲学。“你可以把蜂群看做君主独裁制的王国,因为蜂王统治着一切,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贵族制国家,因为蜜蜂里面也按严格的三六九等来划分;你还能把它看作某种民主制或共产主义,因为蜂王更像是所有蜜蜂的母亲,而每只蜜蜂都在为这个大集团,贡献自己的所有;” 皮埃尔-亨利解释,“还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義……人类所知的任何政治制度,都能在蜂群中找到对应的投射,这是很有意思的。”
他又指了指我正在录音的手机:“我们现在经常谈到数码经济和大数据。比如,当你在手机上搜索某些信息,输入关键词,点击搜索时, 你会得到许多信息。而在你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就已经生产出了新的信息,对整个大数据造成了改变。这些信息所形成的数据库,便成了某种具有经济价值的商品。”
而这跟蜜蜂的采蜜授粉行为是一样的:一只蜜蜂到处寻找花朵。然后俯冲下来,采走花蜜,与此同时,它又在花朵上留下了花粉,让其可以继续繁殖生长。在网络上畅游和采集信息的我们,对搜索引擎和整个网络世界来说,其实是另一种蜜蜂。
这不禁让人好奇,如果这些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地球小居民,能够观察人类的话,是不是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男男女女整日穿梭在城市街道上,垒砌着高高低低的建筑,不时停驻在一些地方,又或是蛰伏于地底。他们有些不停地忙碌,有些则深居简出,无所事事。那么,他们的生存意义又是什么?
而在人类看来,蜜蜂的生存哲学也是难以理解的。一只蜜蜂明明只靠两三朵花的养料就足以维生,但为何在一小时之内,它仍会飞向两三百朵花,去收集那些自己可能永远品尝不到的甘甜宝藏?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甚至还批评过蜜蜂:“它们整天劳动,就像自己永远不会死似的。”
关于这个看法,弗朗索瓦笑着提醒:“蜜蜂并不是圣人。其实有很多蜜蜂是完全不工作,每天混日子的呢。它们就是一种自我矛盾的群体,是人类各种角色的投射。”皮埃尔-亨利则认为,“蜜蜂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传播花粉,其实就像学者们读完一本书,又翻开另一本书,同时将自己所得消化酿造,产生甘甜的蜂蜜,让思想和文化更加繁荣昌盛。”
尽管如此,蜜蜂如今的处境,似乎颇为危险。各种报道都在提及威胁它们的种种元凶:入侵的亚洲毁灭性螨虫、杀虫剂、转基因植物,甚至是电磁波。这群存在了成千上万年的物种,数量似乎日益骤减,濒临灭顶之灾。
“我养蜂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确实,为了维持原有数量的蜜蜂,我们所花费的努力越来越多。跟大自然相比,人类行为带来的环境变化速度,可能是远远超出蜂群适应能力的。尽管它们曾经历那么多挑战。但我也必须指出,更多人是在利用这种忧虑,做着近乎欺诈的事情。比如一些呼吁读者‘收养蜜蜂的收费网站,或是设立金额高得咋舌的捐助箱,美其名曰拯救地球!”
在兄弟倆看来,人们对蜜蜂的忧虑,其实正是对人类忧虑的映射。蜂巢所代表的正是人类的处境:一方面,凡人渺小而脆弱,淹没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另一方面,人类又有极强的理论和实践能力。而作为养蜂人和哲学家,正好在这二元性中间找到了联系。
“蜜蜂的哲学功能正体现在此,它向我们展现了有效协调渺小与伟大、谦卑与强悍的可能性。它们让我们在大自然和人类文明之间,找到了一个连接点,让我们终究可以探寻宇宙的秘密。”
《蜜蜂与哲人》
作者: [法]皮埃尔-亨利·达瓦佑 / 弗朗索瓦·达瓦佑
出版社: 海天出版社
译者: 蒙田
出版年: 2017-10
页数: 350
定价: 48.00元
皮埃尔-亨利·达瓦佑
哲学博士,巴黎索邦大学哲学系教授、法国哲学学院院长,法国《社会学》杂志编辑委员会顾问。主要著作有《代际战争会发生吗?》《关于分享的思考》《生命的哲学》《个人的持续发展》《启蒙时期的黎明》。
弗朗索瓦·达瓦佑
哲学硕士,后学木工和养蜂术,1984年获农业(养蜂专业)证书,在法国中央高原开辟祺芙露养蜂场。2000年起开设养蜂夏令营和周末培训班,给中小学生提供养蜂知识和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