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理论视域中的王安忆上海书写研究
2017-12-26刘晓丽
刘晓丽
[摘 要]运用地方理论分析王安忆的上海书写,可看出其作品所体现出来的上海地方意识,既有将上海看作非地方的恐惧和逃避,又有在上海确立地方认同的努力,以及上海的地方日常生活再现;还有建立起对上海地方认同后,从再栖居等角度以更为开放和宏观的视野进行多元化书写的尝试。王安忆对城乡变迁、城市逃离者的关注,可以看作城市化迅猛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变化在文学书写中的普遍反映。非地方意识、再栖居情感、城市复原期待,成为城市书写中值得深入挖掘的要素。
[关键词]王安忆;上海书写;地方理论;生态批评
地方(Place)理论是生态批评研究的一个重要理论。美国生态批评家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认为:“对环境人文学者来说,地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概念……地方变成了环境批评中一个格外丰富而复杂的舞台。”①对这一理论的肯定,恰恰回应了生态批评创始人之一格罗特费尔蒂(Cheryll Glotfelty)在1996年所提出的疑问:“除开种族、阶级和性别,地方是否也应该成为一项新的批评类别。”劳伦斯·布伊尔、格伦·洛夫(Glen Love)、厄休拉·海瑟(Ursula Heise)等生态批评家将地方理论与文本分析實践相结合,证明其合理性和广泛应用性的同时,又为文本分析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劳伦斯·布伊尔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一书中,运用地方理论研究狄更斯等作家的经典城市书写,为国内的城市书写研究提供了启发。
中国的城市书写自20世纪90年代受到文学界的热切关注以来,虽然与其相关的“城市文学”“城市写作”等具体概念受到争议,但是王安忆的上海书写定位却鲜少遭受质疑。上海既是王安忆成长的城市,也是她文学创作的重要地理背景。她的大部分文学创作,几乎都以上海为主要地理空间,无论是虚构或者纪实,她笔下的上海都有真实的上海灵魂。无论是作为文本的上海,还是作为现实背景的上海,王安忆的上海书写都妥善地处理了二者可能存在的矛盾,尤其是上海于作家、于文本的地方意义。
学者刘俊曾对“上海书写”的概念作了如下界定:“所谓上海书写,是指以上海为表现背景,展示20世纪中国人在上海这样一个现代化大都市中的生活习俗、情感方式、价值判断和生存状态,以及书写者本身在这种书写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对上海的认识、期待、回忆和想象。上海书写并不等同于上海题材的文学创作,而是在上海题材的基础上,浇铸进书写者对上海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而上海在上海书写中,既是一个背景,又不只是一个背景——它也是一个参与作品成立的重要角色。”②对主体性的强调,是刘俊对“上海文学”定义的关键,既强调作家在作品中投射自己对上海的主体情感,又重视作品中人物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内在情感联系,而这样的上海已经具备了地方意义。
王安忆的上海地方情感,也经历了一个由逃离到亲近、由怕到爱的过程,上海在她的经验中也经历了一个由非地方向地方摆动的过程。正如格伦·洛夫肯定的那样,在海明威、劳伦斯、马克·吐温、威尔地等作家的作品中,地方都成为“必不可少的参与者甚至是主要角色”①。王安忆的上海书写所体现出来的人与城市空间的地方情感关联,也为对其进行地方理论视域的研究提供了空间。
一、上海作为外来者的“非地方”
王安忆上海书写中的上海“非地方”感主要通过两个群体来表现:一是上海“同志”,二是上海“返沪知青”。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解放军进驻上海,这批外来者被上海人称为“同志”,成为上海的一个重要群体,而且具有领导和管理上海的权力。王安忆的父母也是“同志”群体中的一员,而且王安忆甚至不是出生在上海的“同志”后代——她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周岁后才随父母迁居上海。这些经历都使得幼年时期的王安忆对上海有一种自动的疏离感,自我认知为上海的“外来户”:“很久以来,我们在上海这城市里,都像是个外来户。”②在春节这样的传统假日里,别的孩子都去走亲戚家,而她只能走“同志”家,这时候她会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孤独。她觉得自己和大多数人都不同,人家有的她没有,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外来户的心情,好像她是硬挤进人家的地方似的。什么才是她的地方呢③?这种对于地方的追问,恰恰是其上海“非地方”感的直露。
布伊尔将“地方”定义为:“通过个人附属、社会关系和自然地理区分而被限制和标记为对人类有意义的空间。”他认为,与地方有关的“地方意识”“是在环境、社会和现象学意义上通过感知行为共同建构而成的”④。因此,“地方的概念也至少同时指示三个方向——环境的物质性、社会的感知或者建构、个人的影响或者约束”⑤。这一点与地理学家阿格纽(John Agnew)的观点一致。阿格纽认为,地方包含自然因素、社会因素和个人思想、情感因素。也就是说,影响一个人的地方意识建构的因素至少应该同时包含以上三个维度,而社会感知和个人情感在幼年王安忆的上海地方意识建构中都是缺失的,容易使她在上海产生“非地方”的孤独感。
王安忆的上海地方认知深受她的母亲对上海的态度和情感影响。她的母亲茹志娟在上海出生,但自幼却随祖母漂泊,祖母去世后被送进孤儿院。从幼年到中年,上海对于她的母亲来说就是陌生的,这座城市里的亲人对母亲和祖母也是冷漠的。所以不管是幼年离开上海,还是中年回到上海,母亲都很难对上海产生归属感,建立地方认同。母亲与祖母两代人的上海“非地方”认知,影响了“我”对上海的地方意识构建。尤其是母亲回到上海后的生活态度——不太说上海话,自称为“同志”,与上海的亲人、朋友保持距离,不准“我”与上海的孩子做朋友等——都使“我”在情感上被灌输了和母亲一样的上海“外来户”认知。
王安忆的母亲对于上海的情感,实际上是出于“恐惧”和“怕”。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曾明确指出,人对地方、环境的情感并非单一的爱和亲近,还包括怕和疏离。他认为:“爱与怕是人类情感的基本内容,被文化转化为种种形式”①,“世界各地的人们,即使当时没有感受到,但最终也会感受到自然既是家园,也是坟墓;既是伊甸园,也是竞技场;既如母亲般的亲切,也像魔鬼般的可怕。有时会对人类作出回应,有时又冷酷无情。从古至今,人类都对自然抱有可以理解的矛盾态度”②。人可能会对地方产生恐惧心理,而这种恐惧“除因病理的情况外,恐惧是心病,真实的胁迫源于外在环境,‘恐惧的景观同时指心理状态和现实环境”③。这种怕和恐惧的心理是主体的“非地方”(non-place)感形成的重要原因,而上海及上海亲人的冷漠和母亲心理上的不亲近也直接影响了幼年王安忆的上海“非地方”感。endprint
因此,与母亲身份相同的“同志”就成为王安忆早期小说创作的重要群体,上海本地人和“同志”之间的矛盾冲突及其形成的环境氛围就成为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而这些也是她在建立起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地方”情感联结之前,所经历的真实生活的缩影,又是无数“同志”和上海人的矛盾再现。这种矛盾既不在政治,也不在阶级,而在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上海人“都是生活在社会的心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④。因此,上海本地人对上海外来者的排斥,在柴米油盐和吃穿住行等细碎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而这种精细的差别也是真正具有上海地方意识的人才会发现的,这在《纪实与虚构》《好婆与李同志》《长恨歌》等小说中屡见不鲜。
中篇小说《好婆与李同志》通过上海市民好婆与来自胶东的歌唱演员李同志之间的生活习惯差异,表现了上海本地人的地方身份维护,以及李同志对上海的地方情感变化。以好婆为代表的弄堂邻居,对李同志的穿衣吃饭等生活细节充满好奇和嘲弄,包括李同志常穿不能展現女性魅力的列宁装,用带水的拖把拖地板等生活习惯,这些在“好婆”她们看来都是“非上海”的。最初李同志对于这些细节并不在意,但是好婆以上海地方人的身份教给李同志上海人该有的生活习惯之后,李同志也慢慢接受并自愿改变,努力使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地道的上海人,例如开始接受列宁装以外的裙子、毛衫,包馄饨的时候按比例和馅等。实际上,李同志的这种改变,是她试图将上海由“非地方”变成“地方”,并由此确立地方认同的努力。但是即便如此,李同志离开上海时的平静和淡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始终没有建立稳固的上海地方意识,所以离别并不能使她对这个城市的情感受到强烈震撼。
王安忆的上海书写中,具有明显“非地方”感的作品还包括以返沪知青为主要人物的作品,这些与她个人的知青经历有密切关系。
王安忆十六岁时作为知青离开上海到安徽农村插队,但是农村的新空间对她来说是陌生的,让她只想逃离。她回忆在安徽农村的生活经历时曾说:“我这一个城市的女儿要想做自然之子,已没有回归的道路,回家的桥断了。我想念城市,日里想,夜里想。从十六岁起,一种被城市抛弃的感觉便渗透了我的身心,改变了我欢天喜地、自尊自大的性格,使我自卑,沮丧,见人矮三分……乡村的生活使我们感到孤独,而且危险。”⑤上海知青们远离城市以后,内心的孤独感和“无地方”感更加强烈。正如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所说:“人的心灵的秩序不能脱离我们栖居的环境空间,人之心态健康与否取决于栖居的地方,我们的身份是记忆与环境共同建构的。”①没有记忆的农村对于王安忆来说只是地理“空间”,无法使她建构起与这个空间的情感联结和地方认同。
地方意识与家的情感关联,使人对某一特定地方会产生强烈的地方依恋,而这种地方依恋情感往往会在特定时空的客观物质现实和人的主观意识对比中不断增强。上海知青在陌生的农村感到“非地方”恐惧之后,对于上海的地方记忆和地方依恋更加强烈:“我们怀念我们在城市的街道上一个人行走,身后有巨大的人流作背景,使我们不至彻底地孤独,且又自由自在。”②但是,王安忆在结束八年知青生活(1978年)回到上海后,却发现她在十六岁以前好不容易与上海建立起来的地方依附所剩无几。经过八年巨变的上海于她,重新变成了“非地方”。对上海的这种情感变化表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就是作品中出现了大量与她一样地方意识幻灭的返沪知青,例如“雯雯系列”的主人公雯雯,《本次列车终点》的主人公陈信等。
雯雯是王安忆上海书写的系列小说中塑造的返沪知青形象之一。从1980年的《雨,沙沙沙》到后来的《命运》《广阔天地的一角》《幻影》等短篇小说,再到1986年的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王安忆讲述了一个生性天真烂漫、单纯善良、细腻多情的上海小姑娘的成长史。“文革”、下乡、回城是雯雯成长的重要转折点,对于上海的地方情感变化以及作为地方的上海对她的意义是她成长的深层原因。雯雯在初中时代就参加了“文革”,被这场革命激起的无限热情,促使她想要离开家、离开上海。可当她真正到了插队的大吴庄,却发现这里的一切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她回到上海以后,没办法继续上学,也没有合适的工作,甚至连上海户口都没有。这样的上海,不是她曾经的“地方”,而大吴庄,也从未成为她的“地方”,“她想都不愿想起它,她想把它忘记”③。“大吴庄”和“上海”这两个对于雯雯来说至关重要的地理空间,都不是使她踏实、安稳的“地方”,这是王安忆及无数像雯雯一样的返沪知青们都经历过的地方意识幻灭。
发表于1981年的短篇小说《本次列车终点》,讲述的也是一个返沪知青上海地方意识崩塌的故事。主人公陈信是一名下乡十年后返沪的知青,因为母亲退休,所以放下了农村的事业和爱情回到上海——这座十年间每次回来都觉得陌生的城市。当列车到达终点站,陈信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他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到达,没有到达”④。十年的时间削弱了陈信对上海的地方意识,就连“最有资格被称为地方”的家也变得陌生。或者说,他感觉自己被上海、被家抛弃了:亲情疏远、爱情遥远、前途渺茫。上海“是好,是先进,是优越。百货公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是最清洁、最讲究的;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上海,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⑤,但是他关注的这些只是上海的物质环境,主体的主观感知并没有参与其中。这显然不是作为“地方”的上海,而是“外来者”眼中作为“非地方”的上海。
对于王安忆及其作品中返沪知青的地方意识幻灭现象,可以运用布伊尔的地方意识建构理论进行分析。他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一书中,从时空两个维度总结、形成了地方意识的五个精神图谱。其中,在空间维度上,有一个是散点图式的地方意识,即现代化之下人们可以随生活、工作等经历对彼此分散的地方形成地方依附;在时间维度上,有一种情况是随时间发生变化的地方,这种地方意识的建立也需要综合人在过去不同时期的地方意识。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插队的农村并没有使他们建立起散点图式的地方感;而在城市化、商业化发展中发生巨变的上海,也使他们难以在这种变化中重新找回那种家的感觉。所以,上海既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家乡,又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endprint
二、地方认同的寻找和确立
根据布伊尔、阿格纽、段义孚等学者的地方理论观点,人的地方意识虽然与地理学意义上的场所、空间等自然环境因素有重要关系,但是除此之外,社会等外部环境和个体思想也是影响人的地方意识确立的重要因素,而这些都与人在特定空间的时间长短及由此产生的地方归属感有关。
随着在上海生活时间的增加,王安忆建立上海地方意识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她试图在现实生活和文学创作中主动建立自己与上海的地方情感联系,并与上海建立起一种生存和情感上的地方依附,以摆脱自己在上海的孤独感。通过加强地方认同来强化身份认同,这也是她摆脱早期上海“非地方”感的努力。正如法国人类学家奥格(Marc Auge)所说:“不能被界定为关系性的,或者历史性的,或者与身份认同相关的空间即是非地方。”①而地方是人在物质环境中确立身份认同的结果。通过各种途径梳理自己的家族谱系,以确定自己在上海的根,是王安忆试图在自己与上海之间建立内在情感联结,寻找并确立上海地方意识的努力。
王安忆对自己上海之根的追寻,首先表现为对自己父系和母系家族谱系的梳理和确认,这主要体现在一系列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作品中,包括短篇小说《我的来历》(1985),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1990),以母系和父系历史为主题的《纪实与虚构》《伤心太平洋》(1993)等。在这些作品中,王安忆通过对家族血脉的寻根,逐渐摆脱了自己在上海的异乡感和孤独感,确定了自己与上海的地方联系,弥补了自己与上海的想象性关系。
《我的来历》是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等问题的探寻。“我”从父系和母系的家族历史入手,试图构建起关于自己的血脉宗亲历史。对于母系家族的历史追寻,是根据茹生记、杭州普安街等极少的线索开始的。但是当“我”到达杭州,费尽周折找到曾经的“茹生记”时,却发现除了“茹生记”三个字以外,与它相关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记不清了,这历史,一塌糊涂,一塌糊涂!”②对父系家族的历史追寻要从新加坡开始,距离、语言、时间都成为巨大的障碍,就连父亲本人对家族的记忆都不甚清晰,“一切的一切,都是极其渺茫、遥远、奇怪,怎么也接近不了”③。然而,即使当初的“茹生记”已经被分割成二十多户人家,对爷爷、奶奶的回忆也只能通过墓地照片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问题终究不再是无解了。
《叔叔的故事》中对父辈人物“叔叔”的想象,是王安忆暂时摆脱了“我是谁”的追问之后强化家族认同的努力。这是王安忆封笔一年“重新开张后的第一篇”。她说:“1989年7月到1990年6月我一直封笔。《叔叔的故事》是此后的开笔,它积累了我的许多情感,我特别强调它是被我叙述出来的。”④如果要以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对一个时代的总结与检讨的企图①。王安忆通过自己的想象描写了父辈人物“叔叔”。事实上,她对“叔叔”的了解并不多,但是又“必须要有一位英雄做祖先,我不信几千年历史中竟没有出过一位英雄。没有英雄我也要创造一位出来”②,因为她的家族谱系中需要这样一位英雄来弥补空白,这样一位英雄祖先也可以帮助她从家族历史中树立自信,建立起自我身份认同。
王安忆在《纪实与虚构》中,通过纪实和虚构两个相互交叉的部分,在真实的上海成长经历回忆(奇数章)中和母系家族历史的想象性追溯(偶数章)中确立上海地方认同。正如王安忆所说:“家族神话是一种壮丽的遗产,是一个家庭的文化与精神的财富,记录了家庭的起源。起源对我们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使我们至少看见一端的亮光,而不至陷入彻底的迷茫。”③《伤心太平洋》是对自己父系家族历史的追寻。当“我”亲自到达新加坡,了解了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父亲的故事以后,感慨:“人类其实是一个漂流的群体,漂浮是永恒的命运。”④但是这种体悟恰恰激发了她摆脱非地方感的欲望,强化了她确立上海地方认同的渴望和决心。
王安忆上海地方意识的逐渐确立,也可以在其后期作品中大量的上海日常生活细节描写中体现出来。段义孚认为:“好好地了解一个地方,需要长时间的定居,以及深入地涉入其中。”⑤布伊尔的“同心圆”式的“地方意识”分析也认为,中心点的“地方意识”最为强烈和稳定。对于王安忆来说,相比较于福建、南京、新加坡等地,上海必然是她地方意识的中心,她的作品对上海日常生活的精致再现就证明了这一点。
王安忆的上海书写随着她与上海的情感联系越来越密切而变得更加上海化,更有上海地方意识。她曾经在《“上海味”和“北京味”》(1988)一文中形容上海文化是“粗俗的、新兴阶级的、没有历史感的、没有文化的文化”⑥,“太鄙俗、太粗野、太不够回味,太缺乏人生的涵义”⑦。但是后来,她的态度却大大转变。她说:“在我眼中,上海是一个女性形象,她是中国近代诞生的奇人,她从一个灯火阑珊的小渔村变成‘东方的巴黎,黑暗的地方漆黑一团,明亮的地方又流光溢彩得令人目眩,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⑧
她写上海是全方位、立体的,既有对这座经济、文化发达的大城市的概括性描写,又有对其独具特色的弄堂、饮食、生活习惯、思维方式等细节的描写。但是真正表现她上海地方意识的,是她对上海这座大城市里平凡人的日常生活的描写,这些平凡人才是使这座城市“活”起来并“活”下去的真正原因。从20世纪80年代的《流逝》(1982)、《一千零一弄》(1984)、《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1985)、《鸠雀一战》(1986)、《好婆和李同志》(1989),到90年代的《長恨歌》(1995),再到21世纪的《富萍》(2000)、《妹头》(2000)、《桃之夭夭》(2003)、《启蒙时代》(2003)等,王安忆对上海日常生活的描写越来越熟练自然,越来越自信,这是她的地方情感变化在文学上的表现。
中篇小说《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中,小妹阿姨在饮食上极其考究:吃蛋只吃鸡蛋;吃鱼只吃带鳞的河鱼;吃螺蛳要先把肉一只一只地挑出来,然后配着莴笋和鸡蛋发成糕吃。《好婆与李同志》中,好婆的生活也相当细致,例如不能用带水的拖把拖地而要精心打蜡;包馄饨的馅儿要严格控制肉、香菇、虾米等配料的比例;吃馄饨的时候不能以“碗”为单位等。长篇小说《富萍》中,吕凤仙虽然只是一个保姆,但是因为她的东家不是普通人家,所以她精通上海的婚丧嫁娶、育子治病等风俗,因而成为弄堂里让人依赖的人物。《长恨歌》中,以王琦瑶为主的女性,服饰、妆容极为考究,与男子的交往、娱乐也独有上海人才能理解的方式和情趣。这样细致的日常生活书写,是对上海有着真切地方情感的人才能以亲切和欢喜的口吻描述出来的。endprint
王安忆的上海日常生活描写既证明了她已经融入到地地道道的上海生活中,也证明了她的上海地方意识的确立。王安忆曾说:“这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富于情调,富于人生的涵义”,包括在切成细丝的萝卜上放一撮葱末、浇一勺热油之后“轻而热烈的声响嗞啦啦地升起”;在“最粗俗的红腐乳”上撒白糖、滴麻油;把油条剪碎在细瓷碗里,用调稀的花生酱作佐料等①。她对这样富于情调的上海日常生活的表现是精雕细琢、充满美感的。罗岗在《找寻消失的记忆——对王安忆〈长恨歌〉的一种疏解》中将这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比作王安忆一直努力寻找的上海不变的“芯”,以此来确立她与上海这座城市的想象性关系。正如丹纳·德莱斯(Donald Dreese)所说:“地方感是文学中自我展示和身份认同的关键因素。”②这些上海日常生活的文本再现,也是王安忆上海地方认同确立的证明。
三、再栖居意识与多元化上海书写
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发展,地方在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状态等方面的重要性不断受到挑战。网络科技、通信技术和交通方式等的变化,使世界各地的联系变得更加方便,人们的地方意识结构开始慢慢由同心圆的中心不断向外扩散,甚至变成散点式的地方意识结构。但是,这一过程往往伴随着人的地方依附减弱。布伊尔曾对这一问题进行过深刻论述。他认为:“现代化已经使地方依附变得陈旧过时、毫无价值。到17世纪末,地方至少在理论上已经被还原成‘位置,或者光秃秃的一个点,一个位于‘刻画在笛卡儿式分析几何学所构建的空间维度性的XYZ数轴之一。”③而这种情况所导致的生态后果,就是人类对没有形成地方意识的场所和空间缺乏足够的生态保护意识,容易出现环境不公正观念主导下的生态破坏现象。而生态全球意识又不断提醒人们,这种环境破坏后果将在全球范围内流动,最终将威胁到全人类的健康和可持续生存。
一些较早意识到这种恶性循环的生态批评学者提出了再栖居的概念,即人们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于环境造成的恶劣后果,然后树立起环境保护意识和责任感,对已经遭到破坏的地方进行恢复和保护,以可持续的方式重新栖居在这个地方,并重新建立地方依附。正如美国生态批评家加里·斯奈德所提出的再栖居的两个条件:“一是原本在此依靠土地过着更轻松的生活(因此有‘再这一前缀和‘成为本地居民的规定),在此意义上,现在应该把过去的生活方式看作一种模式;二是对生态意义上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的责任感,这种生活方式包括生态认识能力和对一个以地方为基础的共同体的投入。”④劳伦斯·布伊尔将“再栖居”作为生态批评的重要概念,强调“再栖居”可以、必须在城市里尝试①。
王安忆的上海书写中,也蕴含着深刻的再栖居思考。对上海建立了稳定地方意识的王安忆,再看上海、再写上海的时候不自觉地对这个地方多了几分人文关怀和道德关切,她的上海书写因此也更加多元化。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一位作家的地方依恋行为会对他的生活方式、思维传统、审美情趣以及写作风格产生影响”②;另一方面在于建立起地方认同之后,会更加关注地方的变化或者不稳定因素,而环境问题和人的生存状态都是城市空间中相对明显的问题。
上海是一座现代化发展较早、新旧更迭比较快的城市,因此其城市环境问题更为明显,这也激发了王安忆的上海再栖居想象。例如长篇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中,华舍镇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变成一个城市,主人公秧宝宝目睹了它的繁华和衰落,见证了它的新旧更迭,过去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加固……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协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同样关乎”③。而 “如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說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④。王安忆曾说:“城市是一个人造的环境,讲究的是效率,它把许多过程都省略了,而农村是一个很感性的、审美化的世界……农村是一切生命的根。”⑤无论她对作为大城市的上海的地方意识有多深刻,她都无法忽略城市化对物质环境造成的影响,都关心这座让她依恋的城市的可持续发展;正是因为对上海这座城市强烈的地方意识,她才会面对城市的环境恶化现实时缅怀上海的农村时代。
王安忆的上海再栖居思考,也和这个城市的另一类特殊群体——上海逃离者有关。长篇小说《遍地枭雄》(2005)一经出版就备受关注,其重要原因就是小说的逃离主题。上海一直以来都因为其经济的迅猛发展成为很多人向往的地方,但是小说的四位主人公却一直在逃离。与向往上海和被迫离开上海的人不同,他们的逃离是自发、主动的,是已经建立起强烈地方意识的王安忆发现的另一种上海城市态度。毛豆(韩燕来)从小在上海郊区长大,后来做了出租车司机,开始了他的上海城市经历。但是面对上海的繁华、喧嚣和冷漠,“在更多的时间里,燕来却是感到孤独的。‘朋友们(其他出租车司机)飞快地邂逅,飞快地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呢!”⑥大王三人给了他新的激情,所以即使被他们欺骗并劫持,他最后也心甘情愿与三王四处游荡,不离不弃。无论是毛豆对城市的难以适应,还是三王的反抗社会,他们的主动逃离都是因为对上海的物质环境和生存状态感到不满,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地方归属感。
地方理论研究人与特定空间的联系的时候,充分肯定人与环境之间的情感联系。段义孚曾明确肯定环境在人与地方的主体联系中的中介和载体作用。他认为:“一切人类的活动都与物质环境拴在一起。”①他将人对环境的这种关系称为“恋地情结”(topophilia),宣称环境“不仅仅是人的物质来源或者要适应的自然力量,也是安全和快乐的源泉、寄予深厚情感和爱的所在”②。以《上种红菱下种藕》里华舍镇人们的生存状态变化,及《遍地枭雄》里毛豆四人的逃离等多元化上海书写为例,王安忆所表现出来的恰恰是环境导致的人与地方的情感中断,并由这种中断感慨城市带给人的疏离感。
布伊尔曾肯定,地方承载着人在此居住一定时间后对其所产生的情感③,而人一旦产生这种情感,就会本能地努力找回这种地方依附。这种本能寻找在王安忆的作品也占据着主题性地位——她并没有将人与上海的“地方”情感断裂置于不可挽回的绝望处境中。例如《本次列车的终点》中,主人公陈信虽然在下乡插队的过程中被迅猛发展的上海“抛弃”,但是他却没有就此放弃上海地方意识的重建。他不断地在回忆和迷惘中努力寻找一个“更远、更大”的幸福,“也许跋涉的时间不止是一个十年,要两个、三个甚至整整一辈子。也许永远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达,就不会惶惑,不会苦恼,不会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归宿”④,而这种寻找的过程也是城市再栖居的过程。
结 语
王安忆对城乡变迁、城市逃离者的关注,可以看作城市化迅猛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变化在文学书写中的普遍反映。环境破坏、生活节奏加快、人际关系疏离等各种原因,导致包括王安忆在内的作家在书写城市时,不再局限于封闭的城市空间或者单一的城市情感,作品中人物的地方也不再局限于城市内部的某一个特定场所,而是以更为宏观和开放的视野思考城市空间以及人的“地方”意识变化。例如,以北京为主要文学书写空间的现当代著名作家邱华栋,他的作品中就有大量的北京“棕色景观”(brown landscape)和“外来者”描写,并广泛而真实地描写这些“棕色景观”组成的物质环境的退化和人的异化。再如,以王十月为代表的“打工文学”创作者记叙的广州、深圳等城市里的打工者,他们被城市贫民窟决定的生活空间和底层社会地位造成的心理状态,是对城市环境的另一种再现。
非地方意识和情感以及城市再栖居、城市复原期待,也是伴随着全球城市化进程出现的人类共同情感,它们跨越国家、种族、阶级、性别等文化差异,成为城市书写中值得深入挖掘的要素。与郊区和农村空间相比,地方、非地方、再栖居、地方复原等问题在城市空间中更加普遍和明显。因此,将地方理论运用到城市书写中,研究城市空间中出现的地方意识或者地方依附减弱以及非地方现象就具备了极大的可能性和合理性,甚至可以通过这种文学想象研究唤起并创造一种地方意识⑤。
责任编辑:安 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