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利尼家族，21代人收藏文艺复兴

2017-12-25王晶晶

环球人物 2017年23期

关键词：佛罗伦萨马里奥藏品

王晶晶

600年传承、多座私人博物馆、数以万计的藏品

提到文艺复兴，人们的脑海中可能会立刻浮现出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一个个传奇的名字。其实，在这些耀眼的大师背后，还有一个传奇的收藏家族，其传承延续了近600年，至今仍然在国际收藏界占据一席之地。这个家族就是意大利的贝利尼家族。

9月28日至12月23日，“奇迹：贝利尼家族与文艺复兴特展”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举办。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创始馆长、本次展览的策展人沈其斌向《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这一传奇家族背后的故事。

由富而贵，由贵而雅

“贝利尼家族本来是做贸易的，经营船运，渐渐有了钱，成了威尼斯的一个大家族。”沈其斌介绍。

但凡文艺世家，总会有一位由富而贵，由贵而雅的老祖宗。贝利尼家族的这位重要人物就是乔凡尼·贝利尼（1430年—1516年）。他的另一个显赫身份是威尼斯画派的创始人。

“其实从乔凡尼的父亲雅各布，就开始从事绘画了。乔凡尼和哥哥都在父亲的影响下，成了画家和雕塑家，其中以乔凡尼成就最大。他不但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绘画、雕塑不同于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为代表的佛罗伦萨画派，此外还培养出了两个更有影响力的弟子：乔尔乔内和提香。前一个14岁时进入乔凡尼的工作室，后一个10岁时就进入工作室，都是他亲自指导的弟子。”沈其斌说道。

从乔凡尼开始，贝利尼家族不仅自己创造，同时也开始收藏雕塑、画作等，他们在威尼斯建立了第一座贝利尼博物馆，如今那里已是威尼斯的一个著名景点，收藏了大量威尼斯画派代表艺术家的真迹。

16世纪，威尼斯发生动乱，贝利尼家族开始南下，先是迁至意大利的费拉拉，1757年又搬到佛罗伦萨，从此定居。

当时的佛罗伦萨，刚刚摆脱美第奇家族的统治。这个与贝利尼家族有通婚关系的表亲，曾经强大一时。“他们集政治权力和财富于一身，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主，兴盛了两三百年。这个家族的人特别爱好艺术，他们发掘了米开朗基罗，还资助拉斐尔。”文艺复兴时期那些知名画家的作品，很多都被美第奇家族所收藏，甚至不少就是为这个家族的成员而作。

1737年，因为绝嗣的关系，美第奇家族没落了。其政治、经济上的空白自有人填补，文艺这方面，则是贝利尼家族收购了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夏宫，里面文艺复兴时代的画作、艺术品，由此也成为贝利尼家族收藏的一部分。

有过这样的家族历史，就不难理解贝利尼家族的收藏偏好。“他们痴迷于文艺复兴时期，从乔托的壁画、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提香的油画，到德拉·罗比亚的陶像、詹博洛尼亚的青铜雕塑和桑索维诺的木雕衣橱，无所不收。”沈其斌说。

“奇迹：贝利尼家族与文艺复兴特展”有几件夏宫里流传下来的藏品。其中有一幅挂毯，上端两个憨态可掬的小天使托起饰有佛罗伦萨百合花的王冠，5颗红色的果实在挂毯的中心位置围成环形——这是美第奇家族的標志性图案。

家族传人的守护

爱好文艺的血液一代代传递，贝利尼家族的后人中不断涌现画家、雕塑家、音乐家，家族的艺术收藏也不断扩大。截至目前，他们不仅在摩纳哥、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等地拥有多座私人博物馆，藏品更是数以万计。

其中位于摩纳哥的分馆始建于19世纪四五十年代，至今有150余年的历史。关于这个分馆还有一段很美好、很曲折的家族故事。

那一任的家族继承人马里奥·贝利尼受拿破仑邀请，从威尼斯到巴黎参观皇家藏品。在当地的一个宴会上，他遇到了女大公妮妮，对这位美丽高傲的贵族小姐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马里奥·贝利尼从欧洲各地搜罗艺术精品作为礼物相送。最后这位高傲的女大公终于被他打动，两人在拿破仑的主持下结成连理。

婚后，妮妮为了妥善保存马里奥·贝利尼送给她的那些艺术品，建议他在巴黎建立一座私人博物馆。于是这座博物馆就成了爱情的纪念。

拿破仑战败后，博物馆也面临倾覆的危机。关键时刻，是妮妮奔走于贵族权胄之间，成功地将馆址迁到摩纳哥，使得珍品得以保存。

“大本营”佛罗伦萨博物馆也是历经磨难。一次突然而来的洪水曾毁掉他们的家谱和许多珍贵画作。最大的危机来自于战争，尤其是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差一点就把这个家族的藏品付之一炬。

一战期间，贝利尼家族把藏品全运到郊区别墅的地窖里，藏得严严实实。二战后期，墨索里尼政权被推翻，意大利退出战争。为巩固防线，德军占领了意大利。他们到处搜刮宝贝，眼光还很挑剔，贝利尼家族绞尽脑汁地守护藏品。

在德军和盟军接二连三的空袭中，一家之主马里奥·贝利尼（沿用了其曾祖老马里奥的名字）把250幅油画放在当地老桥附近的城堡中，本以为这个古堡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不会被炸。没想到老桥周围的建筑都炸平了，那些油画也完蛋了，炮火的余烬中飘下来的碎片最大的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马里奥站在废墟边哭了好久。

留下来的文物，便更加珍贵。

古老家族的当代掌门人

凭借数百年来在收藏领域取得的巨大声望，总有众多私人收藏家、收藏机构或拍卖行请求贝利尼家族的人帮助他们寻找某件艺术品。因此，后来家族逐渐开始做起了古董修复、买卖的生意。马里奥·贝利尼是二战后国际古董协会的第一任主席，如今的家族继承人路易吉·贝利尼，是马里奥的儿子，现在也当了这个协会的主席。

每代继承人被指定身份后，都会从长辈手里得到一块铜制的圆形族徽：一面刻有贝利尼家族祖先的头像，另一面则刻着一幢被佛罗伦萨百合花和蜜蜂包围的木屋。族徽只此一块，世代相传，到路易吉这里，是第二十一代。

路易吉自小就接受严格的艺术教育，他必须从几件艺术品里鉴别出赝品，爷爷才会放他出门玩耍。正因如此，路易吉从年少时就显露出在古董收藏方面的才华。16岁时，他去罗马旅游，在文物市场上看到一组绘画，一共有6幅，将近两米长。摊主开价100万里拉，但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回家偷偷拿了一张支票，将画买了下来。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扬言要杀了他，并把他买的“破烂”烧掉。但是等看到这件“破烂”后，马上兴奋地大叫：“我的孩子是个天才！”原来，那组画是丁托雷托（文艺复兴晚期大师）的作品。

上世纪70年代，路易吉被委任为意大利“共和国总统府文化顾问”。因为这个身份，他常有机会来中国，并因此爱上了中国文化，收藏了不少中国的陶瓷、玉器、象牙、青铜器以及书画。路易吉非常喜欢中国人，曾戏言要不是已经有了老婆，一定要娶一个中国女人。

沈其斌和他相识于10年前，“那时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还在筹建中，我对着一片狼藉的工地跟他说，将来建好了，一定要请他来此办展。后来真的建好了，去找他。他非常感动，本以为我说的是句客套话，没想到我们真的遵守承诺。所以他也就立刻答应了。”

从文艺复兴到“新文艺复兴”

和一般的展览不太一样，“奇迹：贝利尼家族与文艺复兴特展”不是油画、雕塑等作品的纯粹组合展览，沈其斌说他几乎把贝利尼在佛罗伦萨的博物馆“都搬过来了，原样摆设”，简言之，展览是以博物馆为案例，从博物馆的视角展开。“这么做，是因为我在佛罗伦萨的贝利尼家族博物馆参观时，完全被震撼了。”

这个博物馆始建于1704年，“墙上挂的、馆里藏的，都是流传百年、价值连城的文物，然而贝利尼家族历代传承人的生活却都很简朴，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和贝利尼家族同时期，欧洲出现过那么多显赫世家，为什么这个家族能传承至今，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事实上，沈其斌也问过路易吉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就一句话：因为我们传承的是文化艺术内在的精神。”这种内在精神，在本次展览的作品里也能体会到。

“奇迹：贝利尼家族与文艺复兴特展”里，与达·芬奇名作《蒙娜丽莎》相关的，有数幅名作：达·芬奇的追随者在16世纪所画的一幅临摹作品，杜尚给蒙娜丽莎添上胡须的颠覆性画作《L.H.O.O.Q.》，还有达利的、安迪·沃霍尔的。

“这是一条从古至今的线索，把文艺复兴及对我们现在的影响都包含其中”，沈其斌解释道，“文艺复兴结束到现在已经500年，前面的400年，人们在美术上的审美，或者在思想上都是一致的，是把传统、古典作为标杆，去追随、去模仿；到了近100年，达利、杜尚等人开始颠覆这种审美，他们对传统的那种沙龙文化等是持批判态度的，可以理解为现代主义；到了近50年，从安迪·沃霍尔开始，艺术变成了被消费的对象，他把蒙娜丽莎复制成版画，艺术彻彻底底沦为了消费品。”

近些年，路易吉一直在倡导“新文艺复兴”，这点在沈其斌看来，和中国的当下特别契合。“中国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短短几十年，飞速发展的经济造就了许许多多财富神话，涌现出一批有钱人。他们就好比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涌现出来的有钱人。只不过，佛罗伦萨有钱人当时面对的是神权，而中国有钱人面对的是物权。人们追逐物欲，拜金主义、享樂主义盛行，成了‘拜物教；在佛罗伦萨，神压抑着人；在今天的中国，人因为物而压抑。当时的那场文艺复兴，并不是要复兴古希腊、罗马，而是从神回到人，而我们现在，也是要从物欲中，回归到人本身。”

而特展上那些带有人文温度的展品，令人印象格外深刻。美第奇家族流传下来的一张床，早已是古董，在贝利尼家却是一件祖祖辈辈使用的家具。“路易吉就出生在这张床上。”沈其斌说。

所谓的古董，在贝利尼家族眼中，就是日常生活的点滴，是兴趣、是喜爱、是手边的物品、是居住的城市、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路易吉和父亲曾捐赠巨款，重建过一座佛罗伦萨的桥。二战期间，这座始建于1257年的石刻古桥被毁于一旦，消失在风光旖旎的水面上。1955年，由贝利尼家族出资，按照原貌复建。桥的图片也出现在这次展览中。

按照贝利尼家族的祖训，家族中只有男性继承人才有资格继承家业，年近80岁的路易吉如今只有两个女儿，和路易吉同辈的族人也只剩下一个堂姐，没有生育。这个古老家族即将面临无法延续的可悲命运，显然这是人们不愿意看到的。如今，路易吉正在培养自己的女儿，希望改变规则，由她来继承这一庞大家族的藏品，让贝利尼这个名字，在世界艺术史上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