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南京恐已不守乎”
2017-12-25王媛媛
王媛媛
12月12日,中华门阵地战斗激烈,双方踩着尸体拼杀,日军在中华门七进七出,中国守军坚持到最后一刻
南京的光华门,早已没有了门,也没有了城墙。80年前,因遭到日军飞机、坦克轰炸,光华门坍塌。如今,光华门遗址被扩建成了一个小公园,不少老人在此散步、聊天。公园隐蔽的一角有一个堡垒遗址,破损的青砖上仍有弹痕。80年前,这里见证了南京保卫战最激烈的6个日夜,十几位将士在光华门以身殉国。而那几日,蒋介石身在离南京469公里的庐山,那里没有战火,也没有硝烟。
“当官的全跑啦”
12月7日早上8点,“美龄号”在江西九江星子县着陆。蒋介石与夫人宋美龄住进庐山观音桥别墅。冬季的庐山万物寂静、空气清朗,远离南京战事的蒋介石顿感“精神顺爽,思虑舒展”。在当天的日记中他感慨:“风景依然,时势大变矣。”
在围城南京坐镇的是唐生智。12月初,日军开始进攻南京外围阵地(板桥镇、牛首山、淳化、汤山镇一线)。就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后,唐生智制定了首都防卫计划,“利用江阴要塞用全力掩护长江封锁线,协同核心守备队战斗”。此外,他還将到达南京的兵力配置到城垣阵地(雨花台、光华门、紫金山、中华门等阵地)。“看样子颇为安详”,时任南京警备司令部参谋程奎朗曾这样回忆当时的唐生智,“他每日傍晚在庭前散步,侍从身背大温水瓶,手捧小茶杯、三炮台(又称盖碗茶)照常随侍左右。每隔几分钟他用热毛巾拂脸,品香茗,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南京城外的雨花台阵地上,已是另一个世界。“我叔叔程云说,那时最艰苦的就是没有后勤保障,只能吃生蚕豆、嚼生米,在旁边的池塘里取点水喝。医疗救护只被安排在光华门等战斗人员较集中的地方,其他阵地的士兵受伤后只能自救,靠自己止血、缠绷带……”程孝民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程云在南京保卫战中的经历。程云时任中央军校教导总队2大队见习排长,他的部队守卫光华门—雨花台—中华门—安德门一线,负责保卫打击日军飞机的高射炮。
程云所属的教导总队被称作蒋介石的“铁卫队”,辖有3个步兵旅,仿效德国步兵编制,全队3万多人,是南京保卫战中实力最强的部队。但即便是这样的部队,打起仗来也力不从心。程孝民记得,叔叔生前曾说过:“当时全南京只有13组高射炮,这种高射炮能打五千公尺,日军飞机飞到更高就打不到了。我身边的一个战士被炸掉一条腿,喊我帮他拣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炸死了。” 而相邻阵地上那个30多人的排,被日军轰炸后无一生还。程云这个见习排长才17岁,此前从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他很想跟日本兵好好较量较量。但看着日军的飞机在高空耀武扬威,他愤恨而无奈,阵地上的气氛有些压抑。
“当官的全跑啦!”除了天上的飞机,这样的小道消息也让士兵心里不痛快。程云告诉侄子:“这些消息像瘟疫一样,让所有官兵感觉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大官都跑了,我们呢?我们当兵的命就不值钱?我所在的部队奉命死守南京,命令是谁跑枪毙谁!”
12月6日那天,时任第88师262旅524团2营重机枪连第1排排长武干卿在雨花台阵地听到了枪声。这天早些时候,营长黄齐对他命令说:“特务长的工作让别人去搞,你指挥重机枪连第1排,当排长!”此前,他是重机枪连特务长,负责后勤工作,没机会上前线。他所在的第88师是当时中国最精锐的3个德械师之一,但刚从淞沪战场上溃败下来,一路从苏州撤到无锡,再到南京,边撤退边扩充部队。补充的新兵多是村民、学生、工人,很多人刚学会打枪就上了战场。
“当时进攻南京的日军有10万余人,主要是日本华中方面军,他们打赢了淞沪会战、江阴保卫战,是侵华日军的主力部队。南京守军有15万余人,但大部分是从淞沪战场撤退来的,刚吃完败仗,补充整理尚未完整,有些甚至没有大炮,步枪也不整齐。”南京大屠杀史与国际和平研究院副研究员卢彦名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12月8日,日本机械化部队在飞机的配合下占领了镇江炮台。大批日军向南京蜂拥而来。唐生智下令从外围阵地后撤,但守军移动时遭到日军尾随,日军直逼南京城,形成了对南京东、南、西三面的包围。南京守军只剩北面长江一条退路。
远在庐山的蒋介石,8日晚上才知晓这个局势。那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庐山中闲走。晨起后,他到三峡涧南亭“吸纳无限清气”,上午11时到达秀峰,下午4时与宋美龄同游黄崖寺塔山。战时能得此休暇,他觉得如在仙乡。但美景并没有消除他的危机感,那一天的日记中他写道,一路都在“考虑全局设计存亡成败之道”。
漫天飞舞的劝降书
12月9日,蒋介石已经得知日军攻占了大校场红土山。那天外出,他的心情并不好,游览三峡涧时,他与宋美玲驻足泉边聆听泉音,静思时局与前途,他意识到“除抗战到底外,别无他道”。下午二人踏上牯岭,只觉眼前满目萧条。
此时,蒋介石开始认真考虑国内团结的问题,决心“为国相忍,使共党归服,消除矛盾行动,统一抗战”。但这些的前提是“不放弃本党革命性,不可忽视本党革命之责任”“革命可以失败,主义不可以消灭”,要使“共党参加政府之组织”。除此之外,他还罗列了几件事,包括收罗政客、收拾残余部队、整理私军,以部署全局。
蒋介石在庐山冥思苦想的同一时间,12月9日早上,几架日军飞机从东南方向结队向南京飞来,南京城内瞬间响起了警报声、呼喊声。市民们仓促地躲进防空洞,但这一次,日军扔下的不是炸弹,而是漫天飞舞的劝降书。
“百万皇军,业已席卷江南,南京正处于包围之中。从整个战局大势来看,今后的战斗百害而无一利……本司令官代表日本,希望根据以下手续,与贵军和平地交接南京。
大日本总司令官松井石根”
劝降书上,还规定了中国军队代表与日军代表谈判投降的具体办法:
“对本劝告的答复安排在12月10日中午,地点在中山路句容道的警戒线上。贵军派司令官代表和本司令官代表在该地进行接收南京城所必要的协定的准备。如在指定的时间内未得到任何答复,我军断然开始进攻南京,杀个片甲不留!”endprint
除了这些飞舞的劝降书,南京上空还飘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气球,上面几个红色汉字赫然醒目:“放弃无益的抵抗,开城投降!”
这些劝降信息,唐生智应该也看到了。9日晚上,为表守城之决心,他向守城部队下达了“卫参作字第36号”命令:
“本军目下占领复廓阵地为固守南京之最后战斗,各部队应以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尽力固守,绝不许轻弃寸土,摇动全军,若有不遵守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委座命令,按连坐法从严办理。
各军所得船只,一律交运输司令部保管,不准私自扣留,着派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散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即行拘捕严办。倘敢抗拒,以武力制止。”
随后,唐生智还下令将长江上的部分渡船销毁,并把第36师第106旅布置在通往长江渡口的挹江门,严防官兵从挹江门逃跑渡江,违者就地正法。
12月10日上午11时40分,日本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武藤章等4人抵达句容道,紧盯着中山门的门洞,等待中国军队代表举着白旗投降。可直到下午1时,他们一直没有见到中国军使的影子,只得离开。日军没想到,中方对劝降书不予理睬。“唐生智无理至极,非但在10日正午前没有任何回应,反而从10日晨起用猛烈的炮火攻击我军,作为报酬。”武藤章的这句话,激起了松井石根更大的怒火,他随即下令:“按计划,部队全线进攻,一直打到长江边上!”
10日下午,日军开始向雨花台、光华门、中华门等阵地发起全面进攻。他们先派地面炮兵全力轰击,再用飞机轰炸辅助,随后步兵出击,南京一战已呈破釜沉舟之势。
“敌人又来了,莫哭,莫哭”
南京城墙厚10米左右,一般的山炮无法击破,日军首先向地形上比较容易进攻的光华门发动攻击。守卫光华门的是教导总队。日军几次夺下光华门,又被教导总队发动反攻夺回。
“那是我经历的最激烈的战斗了,阵地上都是飞土、子弹、炮火,飞机一遍遍飞过,就像地震了一样,我的眼睛根本睁不开。”12月10日,排长程云带着二三十个士兵驻守在这里。“日军先用飞机轰炸,再用迫击炮打,最后坦克也沖了过来,日军很快就冲进了城门。”这时,教导总队把大量汽油浇到城门上,点上火,霎时浓烟滚滚。火海未熄时,2团团长谢成瑞率领一排战士突然把城门打开,十几挺机关枪同时开火。门洞中的日军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击毙,光华门阵地再次守住了。
血色的黄昏来临,滚滚硝烟使得天空愈加昏暗,日军开始猛烈进攻雨花台、中华门等阵地。
“战斗太激烈了,我们旅长在前线亲自指挥战斗,抵不住了,自杀了。后来团长拿枪指挥战斗,打了个把钟头,团长就牺牲了。”当时驻守雨花台的武干卿回忆。
那一天下午,武干卿的职务再次发生了变动。阵地上,262旅重机枪连连长负伤被抬走了,营长黄奇找到他说:“武排长,重机枪连归你当连长!”武干卿受命指挥重机枪连作战两小时左右,黄奇营长也被弹片击中左肋。武士卿赶紧跑过去,听到黄奇虚弱地说:“武连长,你补我一枪吧,我受不了了。”“我的枪只能打敌人,怎么可能打我自己的长官呢!”武干卿话音刚落,黄奇就牺牲了,武干卿止不住地流泪:“他是同我感情最好的人啊!我当新兵时,别的长官都不要我,他要了,他像我的恩人一样啊!”两个士兵过来劝他说:“连长,哭也没得用了,算了。”“连长!敌人又来了,莫哭,莫哭。”俩人一边劝一边也哭得嘶哑。武干卿擦了把泪,大声吼道:“重机枪连准备好,打!”
到12日凌晨,重机枪连只剩十几个人。几小时后,雨花台失守。
在中华门驻守的是孙元良中将率领的第88师其中一旅,他们面对的是日本陆军中将谷寿夫的第6师团。谷寿夫的凶残在两军中无人不晓,他带着4条狼狗站在中华门对面,要求下属必须在黄昏前攻占中华门,否则他们都会成为狼狗的盘中餐。
第51师306团团长邱维达带队跑到中华门支援时,发现88师并没有重型武器。他回忆说:“我听到孙元良嗓子都喊哑了,他满脸的泪水、汗水混在一起。我的心沉重起来,一切不用他交代我就明白,我先用一个营堵住城门,不让后续的敌人进城,再用一个营与敌人拼刺刀。双方都踩着尸体拼杀,就连双方的伤员都躺在地上翻滚厮打,他们用手互相拉扯着对方伤口,尽管无力呻吟,但他们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滑腻腻的血地上扭打着。”最终他们把攻入城门的敌军全部消灭,而守军同样死伤惨重。第51师第302团团长程智坚守中华门附近的赛虹桥时,被日军机枪击中9弹,肠断而出,壮烈牺牲。邱维达差人去居民区找来一个大木盆,当作棺木,把他葬在了赛虹桥旁。
12日这一天,日军在中华门七进七出,中国守军战斗到最后一刻。
双方激战至此,身在庐山的蒋介石似乎已预测到南京失陷进入了倒计时。他自我反省:“南京万一被陷,则对内部、对共党、对国民应有鲜明态度之表示,决定抗战到底,义无反顾。”也许此时他才得知日军劝降一事,他在日记中表明决心:“宁为战败而亡,毋为降敌求存,战败则可转败为胜,降敌则虽存必亡,而且永无复兴自拔之时矣。”
一场更大的灾难正等着他们
12月12日下午,仍在坚守光华门阵地的程云,突然接到一个让他不知所措的命令——撤退令。受了伤的他,没有找到连长,于是脱下军服,拆散自己的枪扔进莫愁湖,一瘸一拐地顺着护城河往家的方向走去。
撤退令是哪来的?最早的消息是11日中午,蒋介石让顾祝同转告唐生智关于撤退的命令,命唐生智当晚渡江北上,守军相机突围,但唐生智没有同意。11日晚上,蒋介石亲自给唐生智发了电报:“如情势不能久守时,可相机撤退,以图后策。”到了12日下午4时,唐生智终于传达了撤退令。之后,他又发出口头撤退令:“如不能撤退,有轮渡可渡江。”
但此时,战斗并没有完全结束,除雨花台失守、中华门形势危急外,其他阵地并没有完全丢失。更糟糕的是,部分失去了指挥系统的部队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南京城到底丢没丢?其他阵地到底还在不在?撤退令到底是不是真的?一片混乱。endprint
12日晚上8点半,坚守紫金山阵地的教导总队第2旅第3团团长李西开正与中校团副彭月祥商量战局,第6团团长刘子淑跑进来说:“我们尚在城外与敌拼杀,战事还未到最后阶段,总队长桂永清、旅长胡启儒就溜了!”话音刚落,第1团团长秦士铨也急匆匆走了进来,说:“你们知道吗?中华门确已陷落,第1旅旅部电话已经中断,旅长和旅部人员均不知去向。”几名团长面面相觑,只得自行决定撤退方向。
有些部队接到的是含糊不清的撤退命令。12日晚上7点,邱维达接到师长的电话,称“部队完成任务后,应当相机撤退,浦口以北为撤退方向”。而对他来说,情况极为不妙:“我军正与敌军胶着,如何后撤?在包围状态下哪里是后方?”
有的部队则收到了突围的命令。驻守中山路的第83军第156师于12日下午5时突然接到命令,要部队集结到太平门准备突围。“可是沿着哪条路去太平门?怎样突围?突围以后往哪里去?这一切谁都不知道。”时任第156师政训处科员李益三这样回忆。
“有的部队收到命令开始撤退,有的仍在坚守阵地,这就导致了战场的混乱,而防御作战是一个体系,一旦有一个阵地撤退,形成一个缺口,其他阵地也就守不住了。”江苏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王卫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卢彦名也说:“唐生智下的撤退令模棱两可,‘可以从下关过江,可以突围。但突围也没有指明是迎着日军正面突围,还是往下关方向突围,最后演变成大多数部队往下关方向涌去。”
12日下午,蒋介石又给南京卫戍司令部发来一道截然相反的手令:“南京为我国革命转败为胜之枢机,应不惜任何牺牲坚守。”卢彦名解释说:“蒋介石或许意识到仓促撤退会产生很大的混乱,或许觉得守军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于是他对自己下达的撤退令有了犹豫。”
但蒋介石下发这道手令时,南京卫戍司令部正忙着按撤退要求损毁设备和机要文件,唐生智是否收到这份手令至今成谜。此时的长江,成了生与死的分界线。撤退的部队几乎全部涌向城北下关码头,力图渡江北撤。南京的市民也在向下关奔逃。挹江门于是成了“逃生之门”。可是驻守挹江门的官兵并未收到撤退令,他们只有此前“谁跑枪毙谁”的军令,于是就向撤退的部队开了枪。挹江门洞里,被打死的、踩踏致死的不计其数。
那些勉强挤出挹江门的人,到了长江边才发现,一场更大的灾难正等着他们。9日那天,为表“背水一战”决心的唐生智幾乎撤走了江上的全部船只。眼见渡江无望,一时间军民乱作一团,哀嚎一片。许多官兵各处找船,有些甚至拆取店户门板制造木筏。大家争着上船上木筏,上不去的把住船沿不放,却被人砍掉了手指,断指落在舱中,人随江水漂去。有些船载了太多的人,没驶出多远就翻了。有些人甚至蹲在木盆、门板上渡江。江面上人头点点,江岸边浮尸具具。
即使有些渡船驶过江心,对岸浦口的守军又开枪了,渡船只能在江心团团转。因为此前唐生智曾让第一军军长胡宗南派兵驻守浦口,不准南京的人员擅自过江。此时,撤退令还没有传给浦口的守兵。
12日晚,唐生智同三四百名卫戍部长官乘坐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船到达浦口。他们一行人想到滁州,但遭到日军伏击,因此改奔扬州。唐生智身体不适,行路困难,他的随从副官只觅得一辆板车,车上还有牛粪。唐生智见了说:“这辆车如何可以坐?”拒不上车。又走了几里路,他委实走不动了,只好上了那辆板车,感叹道:“我带兵二十年,大小百余战,从未有今日之狼狈。”
那夜,离开浦口的卫戍部长官们回望南京,只见城中火光冲天,部分阵地上光亮如同白昼,数架日机在南京、浦口、乌龙山上空盘旋,枪声、炮声、炸弹声此起彼伏。
此时,蒋介石写下了忧心忡忡的日记:“南京唐孟潇(唐生智)处已无人接电话,敌已过江占领江浦,则南京恐已不守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