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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与敬意
——《追迹三代》读后感

2017-12-25王岱琳

关键词:二里头顾颉刚考古学

□王岱琳

温情与敬意
——《追迹三代》读后感

□王岱琳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云:“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遥隔数千年的时光,夏商周三代最真实的面貌早已斑驳漫漶。因而历史文献囿于这一限制,在推究三代之史时的作用十分有限,所以考古学则是能最大限度复原这一历史的不二途径。这或许就是使我近几年来一直沉迷于夏商周考古的原因之一。前段时间读完学者孙庆伟编著的《追迹三代》之后,我第一次在心中相对完整地勾勒出了夏商周考古的轮廓,平添了几多“温情与敬意”。

起初,当这样一本厚重的学术史放在眼前时,毫无考古学基础的我还担心自己会因其中“晦涩难懂”的论述而困惑不已,可展卷读起来却相反,这本书竟带给了我全然不同的感受,让我欲罢不能、手不释卷。作者站在相对客观的角度,以“循序而渐进”的笔触和清晰明了的语言,将一系列重大学术问题加以细致、深刻梳理和分析,却“述而不论,点到为止”。不但让我得以了解这些学术问题都是什么,而且也追本溯源地使我清楚了产生这些问题的缘由,即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如1959年徐旭生先生对“夏墟”的探索,推究其起因应是与20世纪20年代的“古史辨”运动有密切的联系。顾颉刚先生质疑禹的真实性,但却在其《春秋战国讲义(第一编)》中明确指出 “夏的存在是无可疑的”。他还认为,“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1],从而肯定了考古学在夏代探索中的重要作用。可当时的夏代考古尚无有价值的发现,徐旭生先生曾坦言,“在考古研究方面,夏代还是一个空白点”。在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史学界通过文献考证出夏代都邑地望应在豫西、晋南。同时,随着1928年安阳殷墟的发掘和甲骨文的发现,使得这一晚商时期的都城得以确认;20世纪50年代,二里岗文化遗存和郑州商城的发现,确定了早于殷墟的商文化,因而继续追溯更早的文化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一直比较关注涉及夏商研究的学术问题,而《追迹三代》则帮助我对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一方面,我惊讶于对同一问题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意见分歧;另一方面,我又困惑于这些巨大的意见分歧是何以产生的。即便作者已经简明扼要地指出了其中的症结所在,但我的这种困惑却仍未消散。

一是在二里头遗址各期文化面貌的认识上。二里头文化在夏商分界的问题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56年洛达庙遗址的发掘,为追溯二里岗文化的上限提供了契机。安金槐先生结合汤都西亳的地望,认为在“郑州商城为商中期仲丁所迁隞都”的基础上可推知“洛达庙为商代早期”[2]。1959年,徐旭生先生在“夏墟”调查时对二里头遗址的认识是,“这一遗址的遗物与郑州洛达庙、洛阳东干沟的遗物性质类似,大约属于商代早期”[3]。20世纪60年代“在遗址的中部,钻探出一片面积约有一万平方米的夯土台基”[4],而正是二里头三期一号宫殿基址的确认,使得殷玮璋先生论证了 “二里头三期遗存可能为汤都西亳的遗迹”[5],而依据文献记载,夏人的活动区域即在豫西一带,故而形成了“二里头遗址二、三期为夏商分界”的意见。然而,在此之后,对于二里头文化哪一期为夏,哪一期为商,则又出现了更多的观点,如:邹衡先生提出的“二里头一至四期均是夏文化”,孙华先生主张的“二里头三、四期分界说”,郑光先生主张的“二里头一、二期分界说”[6],等等。纵观以上几种核心观点,不禁令人产生疑问——究竟二里头文化任意两期之间的文化面貌到底产生多大的变化,才得以将它们认定为夏商两种文化的差异,或是同一文化下各期之间的差异?

二是在先商文化来源的认识上。1955年,郑州南关外商代遗址被发现,后依据出土陶器及地层关系,发掘者将这里的商文化遗存分为三层[7]。安金槐先生主张将南关外中、下层分开,认为二里岗期商文化“是承袭郑州洛达庙期发展而来的”,但也受到南关外期的影响。随后邹衡先生即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主张将南关外中、下层合并,将其统称为“南关外型”,并指出“早商文化二里岗型是从先商文化南关外型直接发展来的”[8]。即便如此,两种观点也有相同之处,即承认“南关外期”或“南关外型”包含有明显的外来因素,而并非是郑州地区固有的文化类型。所以,解决这一“外来因素”的来源问题,是推动先商文化研究的重要动力之一。目前,在先商文化的探索中,主要有以下三种意见[9]:第一,以邹衡、陈旭先生等为代表,认为豫北、晋南的漳河型文化为先商文化。邹衡先生将先商文化分为“漳河型”“辉卫型”和“南关外型”三种类型,“南关外型”即是由先商文化漳河型直接发展而来的[10]。第二,以方辉、栾丰实先生等为代表,认为鲁西、豫东的岳石文化为先商文化。栾丰实先生主张 “将这一问题置于商族起源的大格局中加以考察分析”,认为“南关外期商文化的主要文化内涵,来自于东方的岳石文化,而不是其他地区”[11]。第三,以李伯谦、宋豫秦先生等为代表,主张下七垣文化为先商文化,但商人在灭夏前曾南下至豫东,与豫东地区的东夷部落联盟,并形成文化融合。李伯谦先生将“漳河型”和“辉卫型”称为下七垣文化[12],认为“南关外型有可能就是夏之某一与国的文化遗存”“下七垣文化在豫东西部的出现,是灭夏战争过程中商、夷联盟的反映,并不能作为商族起源于豫东的证明”[13]。那么,从李伯谦先生的观点中可以看出这样一种现象:即便是主张下七垣文化为先商文化的学者,也同样承认岳石文化与商文化的关系密切。但问题是,在不同学者的眼中,这种关系的“密切程度”是有所不同的。这不免又令人生发疑问——究竟两类遗存之间的关系“有多密切”,才可以被视为同一考古学文化,或是同一文化不同的发展阶段呢?

除以上两例外,作者对诸多重大学术意见分歧进行梳理时,多次点明“论战的核心其实是研究理论和方法上的差异”这层含义。而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也隐隐地产生了相同的感受。我深知自己缺乏系统的考古学习和经验积累,意如此妄议方法论,确有不妥之处。但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说:“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我想,要“叙”好夏商周历史,不仅需要丰富的出土材料,更需要各种研究方法之间能够相互补充、相互完善,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寻求更加合适的方法,来指导考古实践。

“一部夏商周考古学史其实就是考古学者追寻三代史迹的历史,故以‘追迹三代’名之。”[14]由此即可看出,作者之意大抵是借以“追迹三代之人”,来追迹“三代之史”。即便作者“秉持的原则是不对各家观点进行评骘,不发表自己对具体学术问题的看法,以保证学术史叙述必须秉持的客观性”[15],也毫不妨碍作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点滴深情,使我深受感染。

当我读到顾先生在13岁时所作的《恨不能》,“恨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恨不能游尽天下名山大川”“恨不能读尽天下图书”之时,三言铿锵,令我颇为振奋。而顾先生的一生不论境遇如何,仍有“特不愿随波逐流,作虚伪之顿悟耳”[16]“予惟自誓不说一谎话而已”[17]的坚毅和桀骜,试问又有几人能企及?同样的,1977年在“河南登封告成遗址发掘现场会”上率先提出“郑亳说”的“搅局者”邹衡先生,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大胆地挑战权威,颠覆已沿用数十年的夏商体系,并以丰富的考古实践和文献小心求证。因而我在拜读邹衡先生的 《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之时,似乎还能想象出这位称“考古学就是我的人生观”的先生那倔强而坚毅的言谈和身影。在邹衡先生离世后,曾一度与他“同室操戈”的郑光先生在悲痛中三叩首送别,[18]而另一位持“西亳说”观点的学者杜金鹏先生则写下《面前的山》来痛悼邹衡先生[19]。读此,不禁动容,潸然泪下。

由此,又让我想起了李济先生和赵芝荃先生。李济先生在赴台湾之后再未回过大陆,但令他魂牵梦萦的却是殷墟,他生前最后一本专著即命名为《安阳》。前段日子因病过世的赵芝荃先生,他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入洛河,常伴他曾为之奉献过的地方。其实,每一个理智、严谨的观点背后,鲜有人知却真实存在的是一代又一代学者们感人至深、孜孜不倦的求索历程。尽管他们在学术观点上针锋相对,却并无输赢之分。他们彼此尊重,惺惺相惜,情深似海,为共同的追求坚守着,将毕生的事业当成了始终不渝的信仰。

我再次纵览全书,似乎初读时的“温情与敬意”已然变得愈加真挚了。一曰温情,因对诸位先生的经历而心生感慨与感动;二曰敬意,因对严肃的学术领域怀有懵懂的崇拜与向往。我们有幸能够追迹过去,触摸过往,并看着这段历史在当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或许,我们距离夏商周三代,既远隔天涯,又近在咫尺。

[1]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一,第44页,中华书局,2011年。

[2]安金槐:《试论郑州商代城址——隞都》,《文物》1961年第4、第5期。

[3]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调查“夏墟”的初步报告》,《考古》1959年第11期。

[4]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队(方酉生执笔):《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65年第5期。

[5]殷玮璋:《二里头文化探讨》,《考古》1978年第1期。

[6]孙庆伟:《追迹三代》,第30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7]河南省博物馆:《郑州南关外商代遗址的发掘》,《考古学报》1973年第1期。

[8]邹衡:《关于探讨夏文化的几个问题》,《文物》1979年第3期。

[9]孙庆伟:《追迹三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0]邹衡:《试论夏文化》,《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

[11]栾丰实:《试论岳石文化与郑州地区早期商文化的关系——兼论商族起源问题》,《华夏考古》1994年第4期。

[12]李伯谦:《先商文化探索》,原载《庆祝苏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收入《中国青铜文化结构体系研究》,第78-90页,科学出版社,1998年。

[13]郑州大学历史学院考古系:《民权牛牧岗与豫东考古》,李伯谦序言,科学出版社,2013年。

[14]孙庆伟:《追迹二代》,第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5]孙庆伟:《追迹三代》,第57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6]顾颉刚:《致祝瑞开信》,《顾颉刚书信集》卷三,第371页,中华书局,2011年。

[17]顾颉刚:《顾颉刚日记》卷一,中华书局,2011年。

[18]孙庆伟:《追迹三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9]孙庆伟:《追迹三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作者单位 北京汇文中学)

[责任编辑 孟昭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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