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或投身:商业运动中的个体
2017-12-25汪洋
文/汪洋
旁观或投身:商业运动中的个体
文/汪洋
“是重还是轻?”身处激荡的时代,社群的浪潮,这也是每一个人需要做出的选择。
法国哲学家加缪在《局外人》中阐发了一个观点: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著名导演蔡明亮用一系列电影准确地表达了这种荒谬的情绪,一种源于生活、低于生活的孤独和乏味,仿佛世界被消解了若干维度。作家查尔斯·沃格也认为,局外人就是怀疑“我到底能不能拥有我想要的朋友”以及“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我能融进去的地方”的人。
然而另一方面,人又是必然的社群动物。一项历时75年的“成人发展研究”表明,与不孤单的人相比,在社会上处于孤立状态的人不仅幸福指数较低,较早感到健康状态变差,寿命也较短。另有一份超过30万人参与的2010年的研究显示:“缺少社会关系对健康的危害和抽烟酗酒相当。”冷战时期,北约为研究和对付华约国家的“洗脑”,秘密执行的“心灵控制计划”中的一项“感官剥夺”,即将实验人员独自关入狭小不透光的空间,阻绝了他们与世界和人类社会的联系,除了一个作为被试的护士感觉好极了,其他被试人员很快就崩溃了,很多人出现了幻觉,并觉得这种研究对身心的折磨堪比酷刑。
加缪对当时西方人与人疏离的现实,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描绘,也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它的反面,就是东方诸国史诗般的集体化运动。
个体有限而整体无限
西方文化,尤其是英国的绅士文化强调的人格独立,带来了东方人眼里的过度理性和“缺乏热情”。当人以“自我”去面对世界时,就不得不扛起他所作所为带来的责任,这需要极为成熟的心智。对很多人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让人恐惧的事情。加缪和蔡明亮描绘了独孤情况下人的悲凉。人在集体中行动,至少从心理上会觉得责任并不由自我承担,他将一部分自我融入了集体,并因此获得了另一种自由——逃离自我的自由。
很难说孰是孰非。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但对于以感官来和世界打交道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人需要通过以其他人作为参照物来定义自己,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否则就会被“感官剥夺”,陷入崩溃。除此之外,强大如秦始皇,潜意识中都明白人是必死的。必死是自我的真相,自我又是如此的孤单,人总想抓住点什么,以满足某种强大、不朽的幻觉。一种极端情况就是,有人会为了某个集体甘于舍弃生命,乃是以早晚会死的自我的消失,来换取他们认为的集体的永恒存在,融入集体,获得永生,即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曾经收入过中学课本,他明知必死而义无反顾的行动,是受中华必然光复的信念支撑的。而晚清政府丧失民心,也不在于它的残暴,而更在于它作为集体的软弱无能,无可寄托。
因此很容易理解,任何一个组织的急速扩张,都是建立在个体的自我牺牲之上的。对那些积极参与社群运动的人来说,把自我淹没在“大我”中,成就了一种幸福感和存在感。一个内心轻视自己的人,常常会提到所在的大城市、毕业的院校、效力的单位,同样出于这个原因。
回到商业问题上,如果没有一个让员工心甘情愿加班的氛围,一个公司很难快速做大,而员工之所以会心甘情愿加班,无非是相信自己会因公司的快速做大而得到成长。我因公司而更厉害,并获得远大于眼前的利益。希望可以让人不顾一切地行动,也可以培养人的耐心。为此一些人愿意牺牲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牺牲娱乐放松的时间,甚至牺牲基本的睡眠和健康。
人为组织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建立在对未来的希望之上,将渺小的自我隐藏在组织未来的荣耀中。如果一个人对组织的未来没有希望,就会变得看重个人利益和“理性”,因此更看重眼前。所以,一个企图急速扩张的组织都是竭力赞美未来的,另一个角度,这也意味着对当下的贬低。米兰·昆德拉说:“追求的终极永远是朦胧的,要逃避痛苦,最常见的就是躲进未来。在时间的轨道上,人们总想象有一条线,超脱了这条线,当前的痛苦也许就会永不复存在。”组织,包括企业组织史诗式的成就,更容易让员工产生在舞台上扮演的错觉——为了未来的荣耀,他们只是扮演短暂的牺牲而已。
社群色彩的企业
《大清律例》里有一条看上去挺奇葩的条款:“凡异姓人,但有歃血定盟,焚表结拜弟兄者,照谋叛未行律,为首者拟绞监候,为从减一等。”只要是异姓氏结为兄弟,且有歃血、焚表的仪式,那么就算作尚未实施的谋反,为首的判处死缓。
这恐怕与《三国演义》不无关系,满清发迹前后,《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曾经是文化水平不高的满洲大贵族学习汉语文化和战争知识的教材。对皇太极及其兄弟子侄这些人而言,魏晋这段历史的起点,就是刘、关、张三个陌生人偶然相遇,并在某个桃园里磕了一个头。犹如,美国德州的一场龙卷风讹上了亚马孙丛林里的一只蝴蝶。
而这种“歃血定盟”,对于快速成长期的组织却有着很大的意义,尤其是在中国文化的土壤里。某知名投资人建议,小公司不要过早地引入管理手段。因为,对于一个还在急速成长中的公司而言,引入管理可能会“很伤士气”。历史上,从兄弟到君臣的转变,往往也是坐定了江山之后的事。刘邦刚做皇帝时,那些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还在朝堂上喝酒打闹。
当一场“运动”得势之后,各路世故的专业精英才会纷纷加入。也就是说,一场运动的造就者常常是毫无经验的人,专业人才的加入则更像是一种“投机”,意味整个运动的热情冷却。带有运动色彩的组织会慢慢变为实务组织,层级分明,制度清晰。在商业世界同样如此,当需要经理人和高级技术人才大量加入的时候,正是这家公司从急遽扩张的得势走向稳健大公司的阶段。当公司发展减速时,创始人往往才会祭出“初心”,呼唤创业精神。
在工业社会以及之前的农业社会,实务组织(practical organization)和社群(community)泾渭分明,而在信息社会则很难分清。所谓实务组织,就是包括家庭关系、同学关系和由生产分工合作而生成的关系;社群则是基于某种价值观成立的组织。比如一个香港人,既是一家海鲜店的老板,也是某个社团的成员。在过去,社群的扩大要求成员自我牺牲,也必然冲击实务组织的利益,尤其是家族。在早期基督教运动中,就连耶稣也曾说:“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圣经·马太福音》第10章第35至37节)
中国从20世纪的一盘散沙状态中走出来,得益于屡次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比如抗日运动就唤醒了一个民族的国家意识,让人们空前团结。每次运动,都是对大家族制度的解纽,也为下次运动生产了大量个体化的人。最终,中国和美国社会一样,都变成了小家庭制,也走进了现代社会。可以说,中国当下发生类似美国的商业浪潮与此不无关系。
信息社会的企业组织,也常常希望从社群中获得凝聚力和成长的势能。当下,由于有了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人们参与社群活动的难度也大大降低了。和工业时代的企业不同,如今很多企业更多地带有了社群色彩。所谓社群,就是以共同的价值观构建的组织,宗教、政治团体、兴趣小组等等。正因为有了价值观的加持,有了改变世界的愿景,才使得一些企业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巨人,这在工业大生产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当下的各种创业学习、远足探险、心灵净化的社群,对于企业主们也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一个很大原因在于,个体的人不可避免要面对孤独的自我,而价值观相似的人组成社群,能够带来被理解和被关心的感觉。这种慰藉常常是无法从没有创业经历的人那里获得。查尔斯·沃格提出了七个原则,帮助人们来理解和思考如何经营社群:界限(成员和外人之间的分界线)、入会(标志新成员的活动)、仪式(所进行的有意义的活动)、“神殿”(一个专门为社群留出的地方)、故事(为了让他人和自己了解价值观而分享的内容)、符号(代表所重视的理念和物品)和内圈(在社群中的成长升级路径)。
观察青少年的心理,通常具有这样一些特征:强烈的孤独感、对当下的轻视和不满、对未来的热望、对意义的看重……建立在这些心理状态之上的行为,比如狂热的集体追星,常为理性的成年人所不解。因此不妨做个类比:青少年的感性可以类比公众的热情,而成年人的世故更像是一个个体的理性和坚强。米兰·昆德拉说过:“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是重还是轻?”身处激荡的时代,社群的浪潮,这也是每一个人需要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