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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

2017-12-23邹学君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吊脚楼借条

1

秦英的老公毛三仔因走私贩毒锒铛入狱,可他在羁押期间受到黑道势力威逼而撞墙一命呜呼。

秦英经受住了丧夫的重击,在县城找到了一份酒店坐台的工作。她的姿色成了这家酒店争取回头客的一大资源,生意火爆得令同行眼红。

一天,她加班回得很晚,回到吊脚楼,她似乎连拿锁匙的气力也没有了。她颤抖着把锁匙插进洞孔,轻轻地推开门,忽然产生出了一种恐惧的心理。

门是闩着的。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把提着的心放下来。她来到厨房,取盆洗脚,准备睡觉。刚一坐下,好像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她扭过头来,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她踩翻了小木盆,弯腰拾起正欲朝里走,被摇头晃脑的两个不速之客拦截住。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嘛?”秦英问道。

那个蓄着八字胡子的家伙嬉皮笑脸,说:“你成了替我们仇人赚钱的财神婆,我们盯你很久了。”

“你们想干什么嘛?”

“聘你做前台小姐,月薪3000元,比你现在的工资多一千,你看如何?”

“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无缘无故地炒了人家老板。那样心里不好受。”

“你想抬杠呀?嗯?”

“不是哩,你听我说……”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人得讲良心。跳槽也得自愿。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板,你把借条拿出来,让她死个明白。如果没钱还,她得为你打工;还了钱,两不欠。”

秦英的心猛抽了一下。什么借条?我又没借你钱。她有些懵懂了。

小伙子不慌不忙从口袋掏出一张字条来晃着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秦英的手不敢伸上前去,身子更不敢靠近。她想起来了,原来是打给王以强的那张借条。兀地,她紧张起来。看来,今晚要出事了。她决定见机行事。秦英镇定下来说:“两位大哥,强哥的借条怎么会在你们手里?我有些弄不懂耶。”

“弄不懂吗?那我告诉你。王以强欠我10多万块钱,他把这借条托人转交给我抵账。现在我按借条收钱,总没得说。你说是吧?”

“我没写你的名字,向我收什么钱呢?”秦英到底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子有些微的抖动。

“如果打起官司来,哈哈……”高鼻子老板咧开阔嘴,贪婪地盯着秦英一步步逼过来。

“别这样!”秦英哀求道。

高鼻子老板冷笑道:“实话对你说吧,色狼进了美女屋——不搞,是假!”

“你再这样,我要喊了!”秦英加重了语气。

“喊啊,你喊呀!”色狼扯下了秦英的上衣,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肤。

忽然,“咚”的一声踹门声,一个黑影破门而入。蒙面人举起木棍,厉声喝道:“活得不耐烦了?”

色狼一转身搂着秦英靠了墙,他晃晃地亮出匕首,丧心病狂地叫道:“你敢乱来,我就宰了她!”

秦英趁机用膝盖朝着他的裆部死劲一顶,那家伙“哎哟”一声倒地下了。

秦英赶紧蹿到那团黑影的背后。

色狼连连求饶道:“大爷大爷,你就饶了龟孙子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2

秦英因身子不适,辞掉了在县城的那份工作,接了一些手工活干。一个平淡无奇的中午,有个小伙子背着泡沫箱子悠悠地走来。秦英揉了揉眼睛。好面熟啊!太像了!

正置疑,忽听一声喊:“英子,我是冬仔啊!”

“是你啊,冬仔哥,快坐!”秦英惊喜地招呼道,“好多年了呢,也没听到你的音讯!”

“我去了云南,在你们结婚的前一天夜里。”

“过得还好吗?在哪安家了?”

“我没有家,一人信天游。”

“你应该成家的。”

“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话到唇边,他又咽了回去。

秦英知道他要说什么:“谢谢你,冬仔哥!”秦英赶快岔开话题,说,“你还记得从前那次咱俩对歌我骂你的事么?”

“那都是从前的老皇历了。”

“你不会记恨我吧?”

“记恨我还来找你吗?”

“最近,我遇上了几桩事,怪怪的。一觉醒来,我听见狗叫……好多个晚上,那轻轻的腳步声、干咳声和那狗叫的声音,使我听起来起鸡皮疙瘩。”

冬仔叫她不要想多了。

秦英似乎还置身在混沌里出不来。

冬仔看见一拨又一拨的人从秦英门前走过,心里像吃了蜜。他看看她,说:“你屋后的这条傍山小道要修高速公路了。你可以做点生意呀!”

“做生意?哪来的本钱?”秦英反问。

“我攒了点钱,你做老板开个茶酒馆吧!”

“你做老板,我打工吧!”

“别别别,我先帮你做做看。”

秦英吊脚楼后面的羊肠小道,如今可派上了大用场!经秦英和冬仔俩月的筹建,一个具有湘西吊脚楼特色的茶酒馆出现在过往人们的面前。秦英每天泡上一大缸茉莉花茶,备上瓜子、花生、苕片、玉米棒之类的小吃,围裙一抖,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大爷、伯叔、兄弟姐妹,该歇歇了吧,进屋喝口茶。”汉子们见女老板如此热情,豪气一上来说:“老板,来壶苞谷烧,麻辣子鸡一个,凉拌大蒜杆一盘!”

秦英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火爆,她的10间正房,已用上8间,够摆个30桌;堂屋宽绰得能跑马,像单位的大礼堂。单单这一进,足可容纳20桌。不过,这堂屋是从前的三仔为憧憬生儿子摆大酒,玩电动火车、碰碰车的场所。秦英对此有所顾忌,自己虽然没有替三仔生个一儿半女,但她相信,九泉之下的三仔一定会原谅她的。

秦英门前的高速公路,带来了公路市场的繁荣。很快地,秦英吊脚楼的两端,一栋栋新吊脚楼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各类铺面也相继而生,他们的招牌,比秦英吊脚楼的招牌醒目多了。

一日,办完喜酒收好夜场,秦英突然亮牌——暂停营业。她请来工匠要重新装修吊脚楼。两个月下来,房子变得宽敞亮堂了许多,布局更合理了。除了左边两进拆了隔墙成了一个大通间,并添置了满屋的课桌板凳外,其他几间房摇身一变,成了涂胭阁、逸情斋、闲暇亭之类的雅座,还添置了灯光音响设备。

秦英为提升酒家档次,还跑到县城的人才市场,招聘了十位土家族姑娘当服务员,其中的黎妹和雪妹两位,秦英特别喜欢。

3

转眼间,冬仔好几天没来店里了。是病了吗?

秦英整妆出来,迎面碰上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有些面熟。秦英见小女孩行色匆匆的样子,问道:“小朋友,你找谁呀?”

“阿姨,你这里是秦英茶酒馆吗?”

“是哩,你是哪个屋里的小孩?”

“我爸叫冬仔,是他叫我来的。”

“他自己不可以来吗?”

“他叫你去一趟嘛!呜呜呜……”

秦英赶快蹲下去用手抚摸着她的小脸蛋儿,亲昵地哄着说:“别哭,是阿姨不好,阿姨这就跟你去。”

秦英更是云里雾里了。冬仔不是说没有成家么?怎么又有了小孩?这些年,他只身在外,成家有什么不好?我该为他祝福哩!一路上,秦英想着,牵着小姑娘的手疾走。

约莫20分钟,就到了冬仔的家门口。堂屋里挤满了人,大家见秦英来了,让出一条路来。秦英径直走到床边,轻轻喊道:“冬仔哥,你这是怎么了?”

冬仔挣扎着要起来,说:“英子,你来了,快坐!”

秦英见冬仔说话有气无力,赶忙扶他躺下。秦英是远近十里八乡的大美女,从前,人们经常看到她与冬仔对歌,印象极深。在这种时刻,大家都知趣似的走开了。冬仔喑哑地说:“伶子,你还有作业没做呢?”伶子很懂事,看了秦阿姨一眼,进侧屋去了。

“她上学了吗?这么小呢。”秦英试着问道。

“她上对河幼儿园,每天有车子接送。”

“哦,是这样。”

冬仔没接着说话。屋子里静极了,间或只听到他无力的干咳声。这咳声秦英已听熟稔了,都是在夜里,伴着轻轻的脚步声。秦英知道情况不妙,说:“冬仔哥,你可病得不轻啊!”

“英子,别怕,人终有一别,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是伶子她……伶子两岁的时候,是我在云南红河州打工時……”冬仔欲言又止。

秦英全明白了,泪珠在眼眶里滚动,说:“你不要为伶子担心,有我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冬仔泪眼蒙眬了,说,“不过……”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不过什么呢?”

“我担心她的将来……”

“你一万个放心吧,我一定要送她上最好的大学,送她去外国留学,决不能让她再走我们的老路。”

冬仔脸上荡开了悲戚的笑。

秦英见冬仔声气微弱,元气殆尽的样子,她把头扭向了一边,强忍着莫把泪水流出来。

“冬仔哥,你哪里不好?快告诉我呀!”秦英有些耐不住了。

冬仔没回答,从床沿被单下抖抖索索地摸出病历本,手举不起来,秦英伸过手去接,病历本掉地上了,拾起来一看说:“怎么会是胃癌?”

冬仔气喘吁吁喑哑地说:“这种病,说倒就倒,我不想死在云南,更想见你一面。”冬仔说完话,带着微笑,沉沉睡去。

冬仔原本是和秦英小学五年级同桌。冬仔生性文静,秦英总弄他哭鼻子,渐渐大些了,冬仔帮秦英值日扫地、抹窗户,遇上秦英遭人欺侮,冬仔必然怒目圆睁:“你们再敢,试试家伙!”好多年过去了。从前的记忆,总还牢牢地印记在她大脑的屏幕上。

秦英把悲戚的目光,从冬仔蜡黄的脸上移开去,下意识地环顾着他的蜗居。秦英惊呆了:屋里靠墙一溜的书架,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秦英禁不住走近书架,翻看起来,除了有少量的天文、地理、逻辑心理学外,大多数是文学作品。秦英的视线落在一只半启开的抽屉上,拉开些,看见里面有一叠厚厚的书稿;再细看,竟是一本《舞水河畔吊脚楼》的电视剧本。秦英看了一小段,心里蹦蹦跳。她不敢继续往下看!合拢剧本把它紧紧地捂在怀里。来到床前,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静静的冬仔。

“英子,”冬仔回光返照醒过来,看着她紧贴在胸前的稿子,艰难地说,“我虽然书读得不多,只因太痴迷文学,除了工作,我所有的时间,都在与它为伴。我花了一年的业余时间,还得到过云南省瑞丽市剧作家的指导,才把剧本写好修改好。我现在不行了,请你帮忙寄出去,好吗?”

“好,我答应你。”

“剧里有美丽动人的故事,”冬仔又说,“一个漂亮、气质高雅极具演唱表演天赋的学生,本可以上艺术学院,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艺术之星,却无情地遭受到贫穷的摧残。”

秦英抚摸着冬仔的脸颊,擦干他眼睑耳窝的泪渍,说:“冬仔哥,你不要说话了,要注意休息呢。”

“答应我,”冬仔说,“夹在剧本里的那封信,等我死后你再看,行吗?”

秦英点点头。冬仔已睁不开眼睛了,他没听见秦英的回话,又喑哑地说:“你要答应嘛!”

“我答应你,冬仔哥!”秦英侧脸哽咽着说。

兀地,秦英像是想到什么,扭过头来,看见冬仔的头歪向了一边。

冬仔匆匆地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向了那个他替他自己早已安排好了的世界。

入夜,秦英来到儿时与冬仔常捉迷藏的河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借着手电光,展开了冬仔的信:

英子:当年我得到三仔哥要与你圆房成亲的确切消息后,我急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想我暗恋了你这么多年,你明天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我就浮躁难耐。就在你们成亲的前一天夜里,我趴在你家吊脚楼偏房的后窗,偷看了你。我觉得自己那样,简直是在对你圣洁的玷污。我突然有一种怕见到你的恐惧感。

英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夜里轻轻咳嗽的人和持棒的黑影人,就是我啊!

4

春节过后,吊脚楼的生意异常火爆,月月纯收入超过10万元。

傍晚,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向自家吊脚楼门前。来人西装革履,看模样像国家干部。秦英以为是食客,满面笑容迎上去,说:“欢迎光临!”

“好哇好哇,我是来给你报喜讯的呢!”那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秦英。信封下行印着潇湘电影制片厂的落款。秦英意识到又有冒失鬼缠身了,感到好好笑;想看,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住了。

“组织上已经看过了,”县委宣传部孙部长说,“电影制片厂还给县里宣传部和文化馆来了信。你被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姜导看中啦,下有聘书呢。”他看看秦英,又说,“你还有一大喜呢!”

“还有一大喜?”

“是呀,我听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两位朋友说,大骗子王以强和公安局肖副局长长期挺黑犯科,日前新案败露,已被缉拿归案。王以强是我县的走私贩毒幕后策划人,三仔是被冤枉的,估计平反在即;肖副局长呢,是幕后支持者,他才是黑道上真正的老大。”

“那挨千刀的去死吧!”秦英骂道。忽听见后面有人喊:“喂,你们把我给甩了?”孙部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过去拉着姜导的手,连连赔不是,说:“你看呢,我一急,竟忘了喊醒你。”走了几步,又说,“姜导呀,秦英全靠你栽培了,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大哥……那回……对不起了。”秦英尴尬极了,这个人,竟是那回被她数落得很难堪的络腮胡子!

“不不,那是我们特意设计的闹剧,就是为了拍你生活的原型资料……”

“拍原型资料?”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的事迹影响很大,也很有价值。”

“那有什么嘛,我不愿拍,是他們……”

“是他们强行拍的,是吧?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舞水河畔吊脚楼》剧本是你寄给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剧里面歌颂改革开放天变地变人变的故事很感人,而你就是现成的对歌演员。”

“可我并不是演员呀!”

“演员是靠发掘出来的。当年演《红楼梦》,在全国一次性物色百余人,今天我们也一样。”

“他们行,我可不行啊!”

“要给自己信心嘛,我说你一定行。你这么高挑亮丽,气质又好,我不会看错人的。”

秦英、姜导、孙部长三人漫步走向吊脚楼。和煦的春风把秦英腼腆的脸颊吹成了桃红色。

“让我试试看!”秦英淡淡地回答的同时,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

不久,她将吊脚楼的生意转让给了伶子的监护人琳妹,第一次走出了深山。

作者简介:邹学君,1950年出生,湖南祁东人,桂阳县原湖南宝山铅锌银矿井下矿工。鲁迅文学院函授高级班结业。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流星羞月》、《南国金落山》、《湘妹子》、《博弈女》。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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