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泣
2017-12-21陈洪金
深夜,一个女人长长的哭号跨进我梦的门槛。
山村沉静的夜空从睡眠中艰难地睁开它的眼睛,在繁星的寒光中无声地打了一个哈欠,复又沉沉睡去。它不知道女人的哭声从何处传来,它也无意知道哭号所表达的寓意。山风所笼罩着的生活,用纷乱的石头来阻拦,用不息的流水来洗涤,用漫长的蹄痕来践踏,用重叠的伤亡来折磨。村庄里的女人,她在深夜里突如其来的哭号,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挣出一种悲恸,祈求一种援助和关爱。然而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梦里沉沉浮浮,连山村都不能摆脱一天的疲劳,懒懒地把零乱的房屋随意地揽在怀里,自顾冒着纷纷凝结的晚露做着不是很美的梦。
女人独自坐在没有行迹的深夜里,向着高不可测的天空哭号。孩子安详的面孔,不能安慰她浓烈的伤感。灶台、碗柜、木桶、橱窗、矮椅、衣服、针线、鸡舍、山路、田野都渐渐地消失了,她的眼睛开始越来越沉重,当她跨近她那低矮的床,解开破旧的衣服,展露出早已开始松弛的胸乳,梦境网一样向她笼罩下来,她想睡觉。破旧的被子被轻轻地掀开的时候,性欲的气息在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只手掠过她的胸乳,带着潮湿的酒气开始揉搓。女人在睡意里把那只被赋予以法律意义的手挪开了。手再一次掠过,女人再一次把手挪开,然后沉沉地睡去。一个躯体沉重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梦境里,一只青蛙被酒精淹没了,挣扎的腿和闪着墨绿色光芒的皮肤,让她在梦境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女人被压得不能动弹的双腿被留在了梦境之外,进退两难之间,她不得不醒来。一个男人,把他的欲望一步步逼近她的疲惫,在她迫切地渴望着的沉睡里吹起了狂风与迷沙。她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把男人和他尖锐的欲望推到一边,脸向着宽而高的墙壁,匆匆地向着睡眠飞奔。
仅仅是一记耳光,让女人躺到了深夜里的庭院,向着高不可测的天空长长地哭号。村庄外面隐隐约约的树林高高地竖起了它们好奇的耳朵。它们曾经一次次地忽略了村庄饥饿的炊烟,它们曾经一次次躲过了村民对风雨的祈祷与祝愿。寂寞的深夜里尖厉的哭声点燃了它们幸灾乐祸的旗帜,所有的村人都在疲惫中睡去了,只有树林招摇不停的叶子,记载了女人每一句哭诉中的情愫,却又在流动的夜风中飘散,了无踪迹。女人一直哭号着,夜色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不知疲倦地穿行,匆忙的夜色,一直把女人的哭号当成从不相关的事情,完全没有在意她在白天与黑夜里所承受的伤痛与悲哀。当女人的哭声渐渐被寒气融化了,屋檐下半夜醒来的牛,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粗壮的吸气吹起了落在地上的山草和因为沾了夜露而显得沉重起来的尘埃。远远地从村外河里发出的水声落在山草和尘埃上,虽轻微但很刺耳的声响预示着所有的人都在守着自己珍贵而平凡的梦,女人走进屋里,再一次敞开衣襟,走向她曾经梦想过的婚床。一个男人朦胧中怒视的眼神,让她胆怯地再一次走出屋子。她在院子里无所适从地站得天上的星星都看酸了眼睛,才找到了鸡舍外的一堆刚从山里割来的山草,无声地躺进去。天空,高不可测。
当晨曦在鸡鸣声中到来,一个没头没尾的日子又已经把灶台、碗柜、木桶、橱窗、矮椅、衣服、针线、鸡舍、山路、田野都递送到女人乏力的手上来,排列成一段沉默寡言的路程,铺在太阳无处不在的光芒上,让她踩得脚底滚烫。女人忘却了昨夜的恸哭,守着属于许多人的村庄,守着属于一个男人的院落,过着不会总是属于她自己日子。这时候,她不会想起她曾经用心折叠过的婚床,简陋的木板和朴素的布料,早已没有了她惊心动魄的处女血。她必须一刻不停地把手上体温一遍一遍地传给潮湿的菜刀、闪亮的锄头、漫长的绳索、狼藉的灶台、待乳的孩子。一种生活,就像空气和水分一样粘在她的背上,让她在哭号的时候,想起女人生活中无数的措手不及,让她在劳作的时候,忘记一个男人和她自己对性欲的想象和渴求。
女人还会在男人离开低矮的土门,在马帮遥远的铃声中远去的时候,越来越深刻地想起寓言中随时出现在夜色中的魔鬼,围墙上的野草每一次被夜风吹动,都让她的心跳一而再地加快。这时候,她会十分迫切地想念着远去的男人。这就是她独有的宿命,注定无法更改。柴禾耗费了她太多的汗水,她再也承受不住生活的辛苦,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临近的夜色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一直让她心惊胆战的男人。她在心里对那双满是肌肉的胳膊充满了想念,对那双开着纵横交错的裂纹的手充满了想念。这就是她独有的宿命,注定无法更改。
于是,女人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望着灶洞里跳跃着的火焰又一次开始哭号。没有谁来打扰她抒发自己的情绪,没有人会在深夜里知道一个女人肩上深深地陷进的生活和命运的绳索。我的梦一直都是向着我的文字敞开的,只有我的窗口一直对着她所居住的院子敞开着。女人的哭号,在一个偶然的深夜,贸然闯进我原本已经铺开的梦境,让我发现了一个女人在深夜里的哭号,以及她长久独自保存着的忧伤。所以,我应该为我目睹了一个女人从不示人的秘密而深感歉意。
陳洪金,作家,现居云南丽江。主要著作有《陈洪金文集》(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