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诞生
2017-12-21曾子炳
一
陈独秀在1915年9月15日创办《青年杂志》,从1916年9月改为《新青年》,其间多次停刊,其出版和发行真是一波三折。最初是“批评时政”类刊物,那时人们的政治思想还很粗陋,可谓曲高和寡;中间经历了一个短暂而辉煌的同人时期——我们现在关注的《新青年》主要是这一阶段。
鲁迅1917年初就关注到这个刊物,1917年1月19日他记下:寄作人《青年杂志》十本——此时已改为《新青年》,显然他寄的是以前的刊物,可见他不是很关注的,周作人回忆最初鲁迅对《新青年》的态度很冷淡,也不看好。而《新青年》这个新的名称就很契合鲁迅的思想和追求,他早年在日本筹办的刊物,即命名为《新生》。他之所以不太积极,除了不太认同这个刊物的内容以外,也与他自身的状态和思想认识有关。这一点他在《呐喊·自序》中表达得很清楚,他有些以过来人的心态和眼光来看待《新青年》和陈独秀他们,显然他也没有了早期的激情和信心。
鲁迅在1917年以前基本是隐默的,日记中记录的都是日常琐事,平时只是搜罗整理古籍、拓片等。鲁迅与钱玄同是留日时期的同学,在北京也早有交往,不过以前日记中多记为钱中季,至1917年9月始用此名。9月29日得钱玄同信,这大概也是鲁迅对《新青年》开始心动的表现,钱玄同不再是作为一个老同学,而是一个《新青年》的编者出现。此后鲁迅与钱玄同交往开始密切,钱来访频繁,12月23日特别记:“晚钱玄同来谈。”——这不知是否就是《〈呐喊〉·自序》中所记载的那次关于“铁屋子”的著名谈话。《新青年》在1917年8月之后由于发行太少而停刊四个多月,在1918年1月再度刊行,在这一期确定了其同人刊物的性质,而钱玄同来访正是酝酿《新青年》改版的时期,显然钱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略评》,《在民国遇见鲁迅》萧无寄主编,海峡书局2014年版,第193页)他是向他们邀稿,也是希望他们加入。而钱玄同在1917年8月就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在《新青年》上推荐过他们:“我的朋友周豫才、起孟两先生译的《域外小说集》《炭画》,都是可以读的。”
鲁迅在1918年1月4日给许寿裳的信,第一次在文字中提到了《新青年》,这是封常被引用的信,显示鲁迅开始打破沉默,披露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想法,甚至有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味。此时他应该已有了出山的意识和准备,或许已在酝酿写作《狂人日记》。信中写道:“吾辈诊同胞病颇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难焉;未知下药,一也;牙关紧闭,二也,牙关不开尚能以醋涂其腮,更取铁钳摧而启之,而药方则无以下笔。”而3月10日给许的信中道:“仆审视现在所出书,无不大害青年,其十恶不赦之思想,令人肉颤。”(《鲁迅大全集》1卷,李新宇、周海婴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这反映出鲁迅加入《新青年》前夜的心理和思想。
自《新青年》四卷1号起,周作人开始发表文章,其中有些经过鲁迅的修改;而钱玄同的一些文章则复述了鲁迅的观念或是他们讨论的结果。1918年2月10日,旧历除夕,刘半农拜访鲁迅,稍后,刘半农在《新青年》四卷3号上发表《除夕》诗:“……这天我在绍兴县馆里,馆里大树颇多。风來树动,声如大海生波。静听风声,把长夜消磨。主人周氏兄弟,与我谈天:欲招缪撒,欲造‘蒲鞭。说今年已尽,这等事,待来年。”
面对《新青年》编者们的热情邀约,鲁迅仍迟迟不肯打破沉默,显然他在观望。而《新青年》4卷3号中,刊登了一则《本志编辑部启事》:“本志自第四卷第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不另购稿。……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随后周树人以“鲁迅”之名在《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这篇小说一发表就获得积极的响应和认可,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接着鲁迅在上面发表了五十多篇小说、诗歌、随感录及翻译等,其发文不算最多,但质量高且相对密集,影响也大,得到了同人和社会的广泛认可。
鲁迅的加入主要是受到钱玄同等人的鼓动,或者说是受到这一群体的感染,以及为《新青年》自身的状态和追求打动,这激发了他沉睡已久的文学和启蒙的意识,也唤醒和激起了其早年和被压抑的自我。这也奠定了他与《新青年》的关系。《新青年》成为一个同人刊物,这或许也是鲁迅加入的一个原因,鲁迅并非完全认同于此前《新青年》的办刊理念,满意于上面发表的文章或是倡导的理念,而鲁迅加入和发表作品时是杂志的同人时期,他享有一定的独立性。
我们现在所关注的一些人和文章,像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1917年1月,当时的影响并没有我们现在想象的大,因为刊物发行量很少,后来还有停刊。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三号“通信”专栏刊发了钱玄同与刘半农的双簧信,借此批评守旧派,扩大刊物的影响,其主要批评的人物是林纾,但这并没有得到林的回应。到1919年2月林纾才在《新申报》上发表《荆生》给以回击,这除了双簧信不大被人认同外,主要是那时刊物的影响有限,而他们采取这样的方式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困境。鲁迅在1918年5月29日给许寿裳的信中还说:“该杂志销路闻不大佳。”(《鲁迅大全集》1卷,李新宇、周海婴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68页)此后《新青年》才进入了其最辉煌的时期,发行量从一千册左右到一万五、六千册,在海外也设置了代销点,这时的《新青年》才真正引领时代风潮,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帜。
二
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他的小说都署名鲁迅,而其他文章多署名唐俟。这体现出鲁迅不同的心态和主体意识。鲁迅曾追忆:“我所用的笔名也不止一个:LS,神飞,唐俟,某生者,雪之,风声;更以前还有:自树,索士,令飞,迅行。鲁迅就是承迅行而来的,因为那时的《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鲁迅1908年在《河南》上发表的《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都署名为迅行,这是他早期两篇重要的文章,集中体现了他那一时期的文学思想和精神追求,鲁迅的文学可谓肇端于此。而他在小说中使用这个名字显然不是随意的,是承接着个人早先的这些意识、追求和精神的,迅行的表面意义就是赶快践行,鲁本意是任性而为不计后果,也有迅的含义。许寿裳回忆1920年鲁迅曾和他说起用这个笔名的理由:“(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3页)他使用这个名字有着多重的意涵。
“迅行”和“鲁迅”这两个名字寓意相近,也可见其心态,既承接了早期的精神追求,又是对当下生命状态的一种超越,相对而言鲁迅更丰富。
鲁迅讨厌“空头文学家”,并非否认文学的意义,而是将写作作为践行社会和精神追求的一个方式,所以他更注重文字的现实效应,而排斥那些没有现实关怀的文学。
有人曾认为鲁迅的文学是反抗绝望的,个人是悲观的。这可以理解为他对自身精神追求的某种自觉,这是构成其消极的内因之一,而他加入《新青年》并非表明他在思想上认同于陈独秀等人的乐观,而是被其精神感染,产生了依照自身的信念和精神追求而实践的意识和行为,其成功与否是另外的问题。
通观鲁迅的写作,他习惯用笔名,他的文学作品或是有文学性的文字基本都没有用实名过,其心態值得探询。首先,鲁迅使用笔名的一个因素就是周树人是父辈起的名字,他用笔名就显示着自我的意识,寄予着个人的意念和追求。其次,鲁迅使用笔名是因为他现实的身份,也可理解为他一方面以此来践行个人的精神和社会追求,又不愿因此影响到个人的生活和独立性,对他而言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鲁迅写文章用笔名除了身份的考虑以外,也在于他的写作真正是表达自我,以达到启迪民智、改造社会的效果,不是以写作来获得名声和报酬,而这是鲁迅所顾忌的,用笔名可以畅所欲言。同时笔名往往又是与本人存在着差异和区隔的,笔名更多表现的是那些日常隐伏的意识和思想,正像《狂人日记》再现的一个狂人形象,狂人有其生活原型,更是鲁迅的精神自我,或者说是这个精神自我所感知和观照的人生。他在1926年11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折衷起来,是为社会上做点事而于自己也无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实行。”(《鲁迅景宋通信集:〈两地书〉的原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2页)
我们仔细梳理鲁迅的众多笔名,会发现他使用笔名不是随便的,都有其用意,也有着内在的各种考量。他在《新青年》以外发表的作品往往使用其他的名字,同时在《新青年》时期,他在给人的信件中多数使用真名,只有极少的信是署鲁迅的。自从1923年出版了《呐喊》之后,他开始主要将鲁迅作为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和文学有关的,此后鲁迅虽然写作上依然用其他笔名,但在书信中也多使用鲁迅这个名字。尤其是与一些青年朋友,和文学有关的事情,他和许广平的通信就一直用的是鲁迅。“鲁迅”在社会上也产生了普遍的认可,而基本以此来指称他,当然一些旧交和老朋友还是称其原名的,我注意到鲁迅与前辈或是老朋友的通信基本上签周树人。
可见他在使用鲁迅这个名字时就是对赋予这个名字意义的一切的认可和承担——这是包括个人和社会两个方面的。为此鲁迅还和钱玄同有所不快,1929年5月鲁迅回北平,在孔德学校遇到钱玄同,他见鲁迅的名片还是“周树人”,就笑问为何不用两个字的?这让鲁迅很不快,说道:“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略评》,《在民国遇见鲁迅》,萧无寄主编,海峡书局2014年版,第194页)这体现了鲁迅的性情和思想,他使用鲁迅不是为了炫耀或占据要津,相反他是公私分明的。生活中他还是周树人,只在关乎社会改造、思想启蒙和文学创作中,他会自觉地用鲁迅这名字。同时社会也赋予这个名字各种意义。
我们注意到即使鲁迅已被人广泛认知的时候,他发表的文章往往也会用其他的名字,他最著名的小说《阿Q正传》用的是“巴人”,这与创作的内容有关。让他真正走上前台的女师大事件——《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的签名是周树人,也是这一事件使得鲁迅即周树人被广泛认知。
鲁迅与《新青年》的同人们虽然思想认识有所差异,但在社会和精神追求上是相当一致的,相信科学、民主,强烈反传统,注重思想启蒙,社会改造,引进新文明等,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那么鲁迅与其他人区别最大的悲观在哪里呢?首先是鲁迅并不将自我作为所认识和批判世界的一个例外,而是意识到个人只是现实中的一个存在,这是他与同人们主要的差别。陈、胡等人那种舍我其谁,指导者的意识是鲁迅所没有的,他早就自觉:“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他是将自我设定为铁屋子中的一员来呐喊的。另一个是对启蒙实现的可能性的怀疑,就像铁屋子里呐喊的意象;再者是对自身处境的悲观。
由于鲁迅身份的特殊,以及他的个性和加入时的心态,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多使用笔名,而且用法不一。孙伏园回忆当时鲁迅的文章给人印象十分深刻,但他们都不知道唐俟是谁,甚至猜测是蔡元培的手笔。那时傅斯年在一篇文章中还将鲁迅和唐俟并列为能做“内涵”文章的人。从当时的情形看,《新青年》的作者中最为人关注的是陈独秀、胡适等人,应该说在那时鲁迅并非是声名显赫的,而鲁迅是满意于这种状态,或者说是他一种追求的结果。
三
在情感上,鲁迅对《新青年》杂志经历了一个质疑、关注、观望、加入、投入、认同、疏离、失望和眷恋的过程。但总体来说鲁迅在《新青年》时期是他的人生和思想最为充实的状态。鲁迅一直是《新青年》的同人所争取、重视乃至是拉拢的人,鲁迅在《新青年》中的作用和重要性也是一点点增加。最初鲁迅是被钱玄同等人鼓动写稿,而他的小说和文章得到同人的一致肯定,陈独秀也多次邀稿,在1921年《新青年》面临分裂的时期,周氏兄弟是非常重要的人,无论是胡适还是陈独秀都优先征询他们的意见,且尊重和珍视与他们的合作。如果说以前他们只是客员,在此时已成为攸关刊物存亡的人物。陈独秀在1921年2月25日给胡适的信中否决了北京同人的方案,却同时给周氏兄弟写信约稿:“《新青年》风波想必先生已经知道了,此时除移粤出版无他法,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你两位。”(转引自《北大教授与〈新青年〉》,张耀杰著,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页)此后他们也在《新青年》上发表过一些文章。鲁迅1921年7月19日的日记:“夜仍寄陈仲甫信并稿一篇。”而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最晚的作品是翻译《狭的笼》及一篇附记(1921年8月第八卷4号)。
在《新青年》时期,从身份上看鲁迅是同人,但是相对边缘,从现在的史料看,鲁迅没有做过实际的编辑。推其原因,鲁迅是教育部官员,不适合担任;他个性上也不愿意过于介入,陈独秀晚年在和人谈话时将鲁迅比喻为“妙玉”——这印象来自他们在《新青年》中交往的感受,不会是阅读鲁迅文字的经验,而以此来表现鲁迅在《新青年》时期的状态以及与同人的关系也很贴切。
从当时及现在人们对这个刊物的关注和认识来看,鲁迅以及他的创作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新青年》的同人对鲁迅的文章尤其是小说基本上是一致赞扬的。钱玄同在《关于新文学的三件要事答潘公展》中说:“《新青年》里的几篇较好的白话论文,新体诗,和鲁迅君的小说,这都是同人做白话文学的成绩品。”陈独秀则对鲁迅的小说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胡适在《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谈到新时期的文学中说:“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刘半农还曾想推荐鲁迅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新青年》流传下来的文章不少,但堪称经典的,主要还是鲁迅的文章。有些文章名头很大却只有历史的意义,没有什么文本的价值,而鲁迅的作品一上来,就达到了某种类型文学的巅峰。
现在看来《新青年》最重要的四个人是陈独秀、胡适、鲁迅和李大钊,他们决定了刊物的走向、内容和影响。陈独秀是革命的先驱,因革命低潮而创办这个刊物,他态度激进、敢为人先,所以他大多数发挥的是一个先驱的作用。胡适加入《新青年》也是找到一个表现自我的平台,用于实验他的一些新的想法和思想,可谓是尝试者。鲁迅是带着既有的思想和精神追求加入《新青年》的,他是实践者和成绩的主要体现者。李大钊则使得《新青年》成为最早宣扬马克思主义的刊物,也决定了其后期的走向。
1921年初同人的爭议和共识就是将《新青年》办成一个哲学和文学性的刊物,注重社会改造和思想启蒙,这是《新青年》的成功之处。《新青年》曾有一个不谈政治的约定,而后来陈独秀、胡适都食言了。这一宗旨只有在鲁迅这里得到了贯彻,以文艺和学术的方式来启蒙大众、改良思想,在《新青年》有关“世界语”的讨论中他说:“所以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也正因此在《新青年》的时期,鲁迅是坚持和实践了这些追求的。在《新青年》的分歧中鲁迅是认同于仍坚持刊物的人文性并搬到北京编辑,或是“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这最终没有实现。
1922年5月,胡适等一批人放弃《新青年》之后,创办了一个短命的《努力周报》,胡适创办这个刊物的本意就是接续《新青年》未竞的使命,继续“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不过刊物侧重时政评论,倡导好政府主义;后又有《现代评论》,只是这时其作者以留学英美的人为主,与《新青年》关联不大。1924年11月,鲁迅他们办了一个同人刊物《语丝》,其中包括不少《新青年》的同人作者,偏重文艺,主要发表言论和散文,而且与《现代评论》一直有所冲突。其实最初办《语丝》,起因也是鲁迅等人与《现代评论》派人物的冲突,这埋下了鲁迅和胡适分道扬镳的内因,也可以看作《新青年》同人的又一次分化。
四
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小说等不仅使得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也对他本人的成长和写作有很大的作用,这也表现在很多方面。在《新青年》这个平台上,鲁迅开始被接受,获得了声誉和影响,这为他后续的文学创作和社会批判等活动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默默无名者。
鲁迅虽一直有着文学的自觉和追求,但他在长期沉默时并没有创作,我注意到在1919年下半年《新青年》停刊后,鲁迅基本没有什么作品,1920年上半年也是鲁迅创作的一个空窗期,《新青年》分裂后也是一个低潮期。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回忆:“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地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新青年》中探讨的问题,鲁迅未必都是深思熟虑的,相反他可能是受到相应话题的刺激,从而反省个人的经验而写作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主要用小说而不是论文写作的一个原因。当然他自己的说法是:“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我们反观鲁迅在《新青年》时期的写作,其开篇《狂人日记》虽影响很大,但鲁迅认为:“《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后来他又感叹《彷徨》中的作品:“技巧稍为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这种成熟也是一个训练的结果,而之所以没有《呐喊》的影响是由于时势的变迁,更主要在于此时没有了《新青年》这个平台。他这时的一些诗歌可以看作他后来创作《野草》的先声和准备,而《随感录》也为他后来主要写作的杂文,提供了一个展现的平台和实战的机会。
鲁迅与《新青年》的合作也形成了他那种现实和实践的品格,不空言,也不等待,而利用一切时机来实践个人的社会和精神追求,践行他早期主张的“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信念。
鲁迅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但他在加入《新青年》以前,并非已经准备好写作那些小说和随感录的,相反,这些写作往往是在现实中,根据刊物的需要或是同人的激励而进行的。他的随感录多是呼应刊物和同人们的理念和言行,他的小说则不仅融入了个人的经验、思考和精神追求,也包含着他对《新青年》以及同人的某种认识和反思。《狂人日记》再现的狂人可谓是同人的群体形象。而《药》是一种揭示也是提醒,《风波》也是如此,只是前者更多是个人层面,后者则是思想和社会层面,一场革命在民间或许只是一个风波而已。《孔乙己》主要表现传统的败坏和衰亡的必然性。而《离婚》在表现传统势力顽固性的同时,也探索了新的观念在生活中生成、作用的困境。《故乡》写于同人分歧之后,可以说表达了此时鲁迅的心理和精神状态。
当然鲁迅并非是按照某种理念来写作的,他的写作是忠实于自我的,而不是附和某些个人或是观念。这看起来是个悖论,但恰是鲁迅文学天才的一个表现。他能将各种理念的问题转化为生活中真实可感的形象,就像他能够用白话文写出经典的作品,相反胡适对于白话文的提倡和认识都是明晰的,但是具体在写作上却有些乏力。
我最近在阅读《新青年》上的一些文章,也感受到当时的语境和氛围,从这个意义看待鲁迅此时的写作,就更能理解,鲁迅创作的心态和他的作品。他说随感录是对付一部分的敌人,而小说则主要是配合刊物的一些主旨和所宣扬的理念。胡、陈等人的文章往往是直奔主题,相应地鲁迅的写作大多是迂回的,更关注人的境遇,这与他的文学追求有关,也体现着他艺术家的气质。
《新青年》时期是鲁迅最为张扬自我的阶段,这集中体现在他的这个名字上:“鲁迅”——任由自我的个性而行动,这一时期给予了他充分展现自我的平台,而且也得到了应有的肯定。这样的氛围和环境催生了新文学的奠基人——鲁迅。这是一个文化氛围、现实需要、时代精神和个体的追求相互选择、塑造的结果,鲁迅是这个过程的体现也是其共振的结果。
五
鲁迅的诞生包含三个意义:一是鲁迅出现;二是这个鲁迅也成为我们现在所认识鲁迅的一个原点性的存在;再者就是鲁迅是一个动态的存在,其在《新青年》时期是一个不断表现又是不斷生成着的状态。认识鲁迅的诞生,首先要界定鲁迅的内涵、外延、表现以及人们对之的认识之间的差异和关系。鲁迅一直有名实之间的背离,很多人赋予鲁迅的意义、形象与其本体不能等同起来。
鲁迅在1927年1月5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不知何以忽然成为偶像,这里的几个学生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为之吃惊,我成了他们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我想,不得已,再做‘名人若干时之后,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鲁迅所自觉和坚持的主体,与现实不断赋予这个形象的内涵和意义是有落差的。我们在反思鲁迅时不能一概而论,同时又要不断地分析在具体语境中鲁迅的真实和表现。
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于他在不同的环境中会表现出不同的自我来,但这未必都是他的转变,这也是他的自我坚持和追求。鲁迅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发展或者说由现实中各种因素共同作用和塑造着的形象。
写作中的鲁迅、我们通过他的作品所感知的鲁迅、生活中的周树人三者是不同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人们现在对鲁迅的认识,与前几个鲁迅也是不同的。周树人既是鲁迅的本体也是其部分的存在,而鲁迅则是周树人在文学或是现实中的一个镜像。只有将鲁迅作为一个文学或是文化的存在,那么我们对之的认识和理解才会豁然开朗。鲁迅可谓是周树人在文学中创造的最为显著的人物,使得他从众多的笔名中脱颖而出。即使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很多振聋发聩的作品,获得同人认可和社会影响之后,周树人仍在教育部按部就班地做事,同事大多不知道他的写作,在生活中除了增加写作内容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此后的日记依然如故,每年的书账也主要以一些古籍和拓片为主。当然鲁迅的追求或是自我的意识也表现在不断统一这种名实之间剥离的问题,社会对鲁迅接受的过程,与鲁迅、周树人两个形象不断重合的过程是正向的。到了后期,在个人这里,鲁迅也已经占据主导地位,相应地他的生活也更加地精神化,摆脱了那些与自身的文学写作和精神追求相差较大的职业和工作,他不仅不愿再做官,连高校都不愿去,而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1936年10月18日鲁迅写给内山完造的日文便条,可谓是他的绝笔,其最后的签名是:L。这也可以看作周树人最终的选择,他已与鲁迅合一了,或者说超越了肉身。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曾子炳,学者,现居上海。曾在本刊发表《我们能像动物一样思考吗?》《鲁迅与胡适的无间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