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淋湿的花朵(外一篇)
2017-12-21毛云尔
油茶开花的时候,正好是秋天。天地辽阔且静谧的季节。天空呈现出一年中最美的弧线;无遮无拦的大地的胸膛,铺展在眼前,散发着温暖而又好闻的气息。可是,几乎没有谁抬头看天空一眼,也没有谁摊开四肢,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地上。每年这个季节,大人们注定是忙碌的,而他们懵懂的拖着鼻涕的孩子,却不懂得天空与大地的美,一只小小的虫子便吸引住了孩子们全部的注意力。自然,开放在秋风中的油茶花更不会有人为之驻足与欣赏——现在想起来,我无疑是一个例外。
那时的我还不到十七岁,刚刚师范毕业,分配在离家几十里的一所学校当老师。那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的年纪。可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能确定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愿意在这个偏僻的乡村一直呆下去;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走到一个说不出具体名字的远方去。我感到了身体里那种最隐秘的潮汐一样的冲动。我想,也许是明天吧,我就要踏上前行的路途了。多少个黄昏来临,当我结束了一天的教学任务,便开始做着时刻动身的准备。
那么,刻不容缓的我都在做一些什么准备呢?现在想起来其实真是好笑啊,我所有的准备工作就是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外面,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样,等待着能将她带到远方去的那串马蹄声在天空下面踏踏地响起。在这样的等待之中,我的目光被山坡上面那些白色的花朵牵引了过去。
当这些花朵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这些花朵的名字。在这个偏远的乡村,秋天这个季节,能漫山遍野开放的,只有这些油茶树的花朵。我是如此熟悉它们。我还记得自己拖着鼻涕的时候,和村子里的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一起,将花朵摘下来,伸出小小的舌头,开心地舔着那些甜腻的花蜜。不过此时,这些白色的花朵,带给我的却是另一种慰藉——当十七岁的我注视着窗外,注视着这些白色花朵时,我想到的是与飞翔有关的句子。我想,这些静静栖息在山坡上面的花朵,当踏踏的马蹄声响起来时,必定会随之飞舞,像惊飞的蝴蝶,像醒来的月光,像呛鼻的漫天尘土。至于到底像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目睹了青春年少的我踏上前往远方的道路。在它们伴奏一样的飞舞中,我的背影越走越远。
时间就在我注视着这些白色花朵的时候悄然流逝。有一天早晨,我骤然醒来,听到了类似遥远蹄声一样的细微声音。这些声音带着秋的凉意弥漫在四周。我翻身起床。让我陷入深深失望之中的是,那竟然是一场如期而至的无边无际的秋雨。接下来的日子我将无法启程。我为之恼恨,责怪这场秋雨阻滞了我预定中的行程。就在我等待这场雨停歇的时间里,我的目光仍然在那些白色花朵上面流连。刚开始,这些花朵被雨水洗过之后,变得更加光洁,像大理石一样闪耀起幽微的光芒。这种变化多少带给我一些惊喜与陶醉。
这场秋雨持续了很久。它下得不急不缓,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破坏力量,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在牛毛一样飘忽的秋雨中,那些来不及收割的稻子倒伏下去;那些个头特大的南瓜长出了绿色的发霉的斑点;胸膛一样结实的大地在浸泡之后渐渐酥软;大地上纵横交错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寸步难行。至于山坡上那些白色花朵,情况更加糟糕。它们依然挂在树梢,却像糜烂的纸片抑或一个人的青春一样,再也无法用双手将它们捧起来。
父亲死的时候,处在悲伤之中的母亲乱了方寸,任由前来帮忙的人们将父亲潦草安葬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必须承认,这个地方有很多好处,可以最先沐浴到早晨的阳光,而且视野开阔。父亲读过高中,擅长书画,还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可是这些昔日的荣光,却是父亲一生的疼痛。试想想吧,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必须在这片近似荒野的偏远地方度过一生,内心里该是怎样的憋屈与不平啊!应该是这个原因,父亲养成了一种眺望远方的习惯。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当父亲直起腰来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远方眺望。现在好了,安葬在高高的山冈之上,父亲的视线可以称得上是毫无遮拦了。然而,母亲一点也不满意这个地方。当母亲从悲伤中短暂走出来时,她猛然醒悟似的告诉我们,父亲埋错地方了。原来,父亲和母亲早就选好了一个地方来安葬自己。我为之愕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他们的年纪都不是太老,仅仅是年过半百而已。这个年龄的他们仍还处在生命的巅峰时期,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却为自己的后事做好了准备。我想象不出,当时他们的内心里,有没有悲伤的情感弥漫开来,像秋日漫天飞舞的白茫茫的荻花一样……
父亲和母亲共同选择的这个地方,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来,它就在山脚下,四周长满了灌木与茅草。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他们要选择这里的原因了。原来,这个地方曾经是一块庄稼地,巴掌大小。这块小小的庄稼地里,父亲和母亲栽种最多的,是花生和土豆。这块被灌木和茅草包围的狭小土地,开花时节便是另一番景象。土豆的花朵是好看的淡蓝色,而花生呢,密密匝匝的花朵,仿佛栖息着成千上万的蛾子。这些小巧的蛾子翅膀扇动,会腾起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劳作的间隙,父亲和母亲一定被这美妙的景象深深吸引过。也一定是在那一刻,他们在内心里做出了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我们无法违拗父亲和母亲的这个决定。几年过去,我们将泥土里的父亲挖出来,从高高的山冈搬运到山脚下。这个时候,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都想再看看父亲一眼。早在几天前,我就开始浮想联翩。我揣想,个子矮小、经常咳嗽的父亲是否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呢?事实上,当我们打开棺木,出现在眼前的,仅仅是一堆泥土。那个眺望远方的父亲不见了。那个疼痛的父亲不见了。泥土里,除了散乱的骨骼外,我们还发现了排列整齐的十几颗牙齿。这些牙齿依然保持着咬合的姿势。这一定是父亲身体里最坚硬的部分,只有它们才抵挡住了漫漫时光的侵蚀。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喜欢抬頭眺望的人,这个时候的父亲脸带微笑,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人怦然心动的风景。除此之外,留在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咬紧牙关。这个时候的父亲一定是肩上挑着不堪重负的担子,他咬紧牙关,是为了将单薄身体里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
这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现在,当这一幕浮现在眼前时,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扎过的稻草人。父亲在世时,每年都会重复这样一件事情。他从墙角里仔细找出一根木根,然后,将稻草捆绑在上面,穿好衣服,戴好帽子,一个稻草人诞生了。接下来,稻草人便会出现在它去年伫立过的位置,吓唬那些胆小的麻雀。蓝天白云下面,崭新的稻草人仿佛一道风景。渐渐地,时光流逝,稻草人从春站到了秋。这个时候,天气变凉,田野里没有了需要守护的庄稼,稻草人的使命算完成了。也往往是这个时候,我们才想起它来。稻草人已经东倒西歪,头顶的帽子不见了踪影,衣服被风撕扯开来,那些金黄的稻草要么脱落,要么腐烂。然而,父亲精心挑选的那根木棍完好无损,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依旧一副十分结实的样子。
可以说,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再也没有比油茶树更坚硬的木材了。这根木棍就是油茶树的枝干削劈而成的。无疑,它是悲苦的稻草人身体里最坚硬的部分。
毛云尔,作家,现居湖南平江县。已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