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前传
2017-12-21朱山坡
十年前的某一天,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岳父。仪式很隆重。岳母精心为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和岳父喝酒。小饮小喝,他有脑溢血后遗症。几乎就是我自己喝。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脸很小且长,但不能简单粗暴地用“尖嘴猴腮”来形容。大热天穿着宽大的格布长袖衬衫,让人怀疑他的衣服是从胖子那里偷来的。仔细观察,他的手臂长满了毛,长长的,像猴子。原来他的长袖是用来掩盖长毛的。看上去他还是有些清高和傲骨,见到我们不卑不亢。我的妻子叶芝颇为意外,甚至有点措手不及。赶紧引这个不速之客坐到我的身边,给他添上碗筷和酒杯。
“你知道,我从不喝酒。今天也不例外。”他对叶芝说,然后对我说,“我姓刘。中山靖王之后。”
在我错愕间,他旋即从一个印有兽药广告的布袋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皱巴巴的书,我以为是县志,仔细一看,却是尚未定稿的蛋镇刘氏族谱。
他应该是我岳父家的常客。因为他进门后一点也不见外,与我岳父岳母也不客气,只是举手打了一个招呼。叶芝告诉我,他是她的高中同学,名叫刘直。
叶芝读的是臭名昭著的蛋镇高中。这所乡下普通高中,从学生到老师都是吊儿郎当的,虽不能说是藏污纳垢,但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打架斗殴、鸡鸣狗盗,乱七八糟。每届高中生,能坚持到毕业高考那天的学生算是凤毛麟角。彼时刘直是蛋镇臭水湾初中的代课老师,经常周末到城里来拜会一下老同学。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顿晚餐。一个天上掉下的朋友。他拉住我,用了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向我介绍他的身世:中山靖王之后。族谱中的蛋镇刘氏一脉源远流长,错综复杂,但抽丝剥茧便会发现,中山靖王之后有一支可能流落至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虽然脉络可疑,证据不足,但刘直言之凿凿。
“不同的是,刘玄德是嫡亲,我是庶出。但也是亲生,是皇室血统。如果当今仍是刘家天下,理论上我是有皇位继承权的。”刘直笑起来脸更长了。
岳父早已经回他的书房里休息。叶芝也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岳母一直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明天的早餐。只剩下我和刘直在饱餐上。叶芝告诫过我,一定要陪好她这个同学——他可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如果当初他出手,我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为了报答他不下手之恩,你可得好好待他,至少你得承认他是中山靖王之后。
好吧,我认了。就算你是前朝太子,又怎么样呢?幸好,在我死心塌地地相信他的身世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也就是说,他在让我反感和厌烦之前结束了刘氏族谱的梳理、普及教育。他始终没喝一滴酒,面对满桌子菜肴,也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吃得很少。只顾说话,诚恳而谦逊,没有迂腐之气,也没有一点皇室宗亲的傲慢,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或是失散多年的前世兄弟,平等而情重。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他。其间,我装模作样地粗略翻阅了一下刘氏族谱和序言。刘直祖辈自宋代前期才迁居蛋镇,历来都是佃农,祖上最出息的人便是他的一个伯父,曾经给李宗仁喂过马,后来替李宗仁挡炮弹死了。刘直说,如果他的这个伯父没有死,中山靖王之后完全有可能与桂系军阀联手逐鹿中原问鼎天下。除此之外,“这一支”中山靖王之后便乏善可陈,世代都是升斗小民,且在蛋镇也是弱势群体。虽然如此,从此以后,在我的大脑里增加了一个新的知识点:中山靖王之后,至少有两个人,一是刘玄德,另一个是刘直。
但是我后来才发现,娶了叶芝,几乎我就相当于同时娶了刘直。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比如说,某个周末,当我和妻子都穿着睡衣搂抱着在客厅看电视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看这个时间点,只能是刘直。开了门,果然是他。
“我刚从王游那里过来,顺便来看看你们。”
在县城里,叶芝和刘直还有一个共同的高中同学叫王游,一个鱼贩子。每次去菜市场,叶芝总要光顾他的鱼摊。因此,结婚半年来,吃鱼快让我發疯了。而王游每次都缺斤短两。因为太明显,我曾经要揭穿他,但叶芝都不好气地阻止了我。这也让我明白,她和王游、刘直之间有很深的同学情谊,我不要轻易破坏了。
刘直就坐在我家的一张小板凳上与我们对话。姿势放得很低,像是和我商讨。
“虽然我是中山靖王之后,但我一直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欺负。”刘直说。
刘直说的他们是指臭水湾初中的同事。这是一所偏僻破烂的镇片中学,在全县中学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学生都是为了混一个文凭好远赴广东。有一次,刘直说被他的学生打了,学校竟然不闻不问。同事们从不把中山靖王之后放在眼里,有一天,他们终于剥夺了他上讲台的权利,安排他喂养学校的十三头猪。
“如果刘玄德地下有知,会亲自出马收拾他们。”刘直说,“即使他不亲自出马,他的兄弟张翼德、关云长也会替他动手。”
刘直恳请我帮一个忙,目的是改善一下他在学校的地位。
叶芝蹲在厕所里对我吼道,你得帮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刘直眼里全是哀求。
我说,如何帮,你说。
我手里没有权力,我只是陶城图书馆的一个实习管理员,还没有转正,连处理一本破烂书的权力也没有。馆长几乎每天都告诫我,只要我在工作中有丁点疏漏,随时有可能走人。叶芝是国有电影院的一名售票员,她手里的票卖不出去几张,电影院迟早要倒闭。
刘直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和王游冒充《人民日报》记者去学校采访他。
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说,我没有问题。刘直说,王游也表示没有问题。
王游身上的鱼腥臭肯定是从远古带来的,否则不会那么臭,挥之不去。自从我们跳上班车的那一刻开始,车上的人便立即做出反应,呕吐声此起彼落。最后连司机都吐了。只有我没有吐。也许得益于我每天都光顾他的鱼摊,习惯了。王游是一个胖子。年纪轻轻便大腹便便,脸上的横肉也相当可观。幸好他的皮肤很白很嫩,像女人。路途遥远,总得说什么。他愉快地回忆起他的高中生活。
“我、刘直还有叶芝,我们是患难兄弟。”他说,“因为我们班就我们仨坚持到了高考。”
是的,“凤毛麟角”的他们三人坚持走到了失败的尽头。叶芝现在变成了我的妻子。一个相貌中规中矩的女人,泼辣、耿直、仗义,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她的性格,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跟她谈起了恋爱,或者说,我和她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完全是听信了媒妁之言,草草结合。我对她的了解未必比得上刘直和王游。岳父曾经是蛋镇的一个布商,在流行布票的年代他已经在蛋镇贩卖起五颜六色的布匹,因此他家有能力在县城建起一幢小楼。
“我和刘直无比热爱叶芝。”王游真诚地说,“但因为不愿意对方受到伤害,我和刘直都没有对叶芝下手。宁愿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
车上的人都听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也似乎猜到了我们前往蛋镇江的目的。我几乎一声不哼。王游兴致勃勃地挖掘、诉说叶芝和他们的细节。比如说,高考前的一天,叶芝坐在蛋河岸上看王游和刘直裸泳。是洪水期间,污浊的河水翻滚着。一团水草将刘直缠住了,洪水裹挟着刘直飞速而去。河的下游是险恶的漩涡,进入漩涡的水牛都无法生还。情况异常危险,叶芝惊叫,命令王游去救。王游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才将刘直救上岸。叶芝手忙脚乱地给刘直做人工呼吸。最后,两个男人直挺挺地站在我未来的妻子面前,一丝不挂。
“那时候,刘直还不知道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王游说。
从县城到蛋镇,是多么漫长的旅途。泥巴路高低不平,洼洼坑坑,坐在班车里我们都像蹦极一样,弹跳起来,头撞到了车顶的天花板。王游安之若素,谈兴丝毫不受影响,毛发不乱,皱巴巴的西装依然皱巴巴的。只是我们下车的时候,坐在后排的我们,在车头的角落里找到了我们的鞋。
从蛋镇到臭水湾,我們又得步行两个小时。秋风扫落叶,落叶在我们的肩头上停留。我们排练,对台词,互相挑剔、纠正对方的表情和动作。直到我们都觉得对方像《人民日报》的记者了,才道貌岸然地闯进臭水湾初中。而迎面走来的却是惊喜交集的刘直。我们装作不认识他,道路以目,向其他人点名道姓要找校长姚春风。
刘直伸长脖子,大声呼喊姚春风:“中央来人了!”
姚春风从树木中间的厕所里跑出来,有些慌张。我们向他亮明身份:《人民日报》记者。王游拿出一本连夜赶制的蓝色封面的记者证,在姚春风眼前晃了一下便放回口袋里。
姚春风是一个临近中年的人,头发已经过早地花白。措手不及,忐忑不安,又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学校的卫生状况太差了,到处都是垃圾,污水横流,整个学校简直就是一所巨型厕所。”王游居高临下地斥责姚春风校长,“即便是厕所,也得有一块干净一点的地方吧,要不你让我往哪蹲去?”
姚春风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抬头命令刘直:“你,马上给我打扫一下……”
王游严肃地制止了姚春风。
“我们是专程来采访刘直老师的。今天他是主角,从此以后你不应该随便命令他打扫卫生。”王游说,“中山靖王之后甘心情愿奉献乡村教育事业的先进事迹,已经惊动中央。中央领导说了,刘直老师的事迹应该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因此,我们不得不往你这儿跑一趟。”
姚春风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凑近王游的耳边说,假的,都是假的,刘老师伪造身份欺世盗名,已经成为臭水湾的一个大笑话一堆臭狗屎……
王游板起脸,右手举起,然后劈下来,斩钉截铁、气势汹汹地说:“谁说是假的?谁说的?是造谣,是妒忌,中央有关部门已经考证过了,刘直老师就是中山靖王之后,千真万确,天地可鉴,谁也否定不了,谁否定谁倒霉。”
姚春风惊疑中夹着失望,又不敢争辩,但异常热情和积极地配合采访,尽拣好的说。本来并不存在的先进事迹,我们也旁敲侧击地引导姚春风和其他教师编造,还让学生来作证。由于我们准备充分,采访过程十分顺利,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我们向姚春风保证,在主要宣传刘直事迹的同时,顺带表扬一下姚校长及其他教师。姚春风暗喜,仿佛预示着自己的远大前程即将起航,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询问何时能见报。王游拍着胸脯说,尽快,争取上头版,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新闻排在一起,你们要做好闻名遐迩的准备。其间,刘直故作谦虚低调,背对着我们手脚麻利地杀鸡、做饭。席间,他依然低头不语,刻意躲过我们赞许的目光。姚春风和几个老师争相向刘直祝贺,刘直坦然接受,甚至对向他阿阿谀奉承的姚春风端出一副傲慢和鄙视的样子,连我和王游都看不下去了,饭毕,匆匆告辞。
一切完美,无懈可击。王游很得意。我也很得意。但离开时,我听到姚春风在身后跟刘直嘀咕:“朱记者是不是刚从鱼塘里爬上来的呀,浑身散发着鱼腥臭。”我姓朱。姚春风好几次对着我捂鼻,虽然隐蔽而迅速,但还是让我察觉了。原来他一直以为鱼腥臭是从我身上发出的。这明明是张冠李戴,但刘直曲意奉承道,可能是吧,朱记者喜欢捞鱼,跟鱼有缘。
回去的路上,王游身上的鱼腥臭更浓了,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条死鱼。我远远地躲着他,同时对姚春风耿耿于怀。后来,我听叶芝说,自从《人民日报》记者采访之后,刘直在臭水湾初中的地位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姚春风不怕得罪十三个排名靠前的同事,决定把唯一的一个代课老师转正的指标越过千山万水让给他。但好事很快让他搞砸了。原因并非《人民日报》迟迟没有刊登刘直的事迹,而是王游身上的鱼腥味引起了姚春风的深度怀疑。
“朱记者怎么像一条臭鱼?”姚春风跟其他教师说。
刘直解释说,朱记者身上的鱼腥臭或许就是与生俱来的,像村长的老婆天生就有狐臭一个道理。但自始至终没有为我正名说,鱼腥臭是从王记者身上发出的。所以后来我对他代课老师转正功亏一篑有点幸灾乐祸。
姚春风决定暗中调查。此厮像蚂蝗一样死死盯住不放,顺藤摸瓜,半个月后在县城菜市场看到了正在卖鱼的王游。
“你是一个鱼贩子——原来鱼腥臭是从你身上发出的,我们冤枉朱记者了。”姚春风冷冰冰地说。桶里的鲈鱼惶恐乱跳,恨不得飞起来。
王游惊慌失措,试图躲避,仓皇间滑倒在一堆鱼肠上,肚皮朝天,满脸鱼屎和鳞片。
冒充历史名人之后,勾结外人欺骗学校,刘直被除名在意料之中,但他坚持说是辞职。在学校宣布开除之前他已经声明辞职了。
刘直连夜离开臭水湾初中,带着一个农妇来到我家。那个矮胖的农妇便是他的妻子李洁,肚子里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胎儿。她说当初愿意嫁给刘直的原因是相信了“中山靖王之后”,皇家血统,将来孩子们一出生便高人一等,现在好了,连当个土鳖都当不成了,她的一辈子也就毁了。李洁说,总得有人为此事负责。他们暂且住在我家里,如果他们的生活没有着落,就永远得让我们养着。我满腹牢骚,叶芝对我说,此事已定,不容商量,无法更改。
叶芝还说:“但主要责任在王游,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去他那里要一条鱼回来,不必付款,这是他应该为办事不周全所承担的后果。”
然而,更严重的后果是,我被单位辞退了。因为冒充《人民日报》记者。此事在陶县已经家喻户晓。公安去菜市场抓捕王游,却扑空了。王游不知所终,鱼摊的木桶里还剩下三条肚皮翻白了的鲈鱼,被随之而来的姚春风心安理得地拿走了。
叶芝并无歉意。她觉得为刘直两肋插刀是应该的。我被辞退了,前途黑暗,吃饭成了问题。叶芝说她养我,直至老死。可是,怎么能靠一个薪水微薄的电影院售票员养家糊口?我怎么能把未来交给一个身无长物的女人?
但刘直夫妇把未来彻底地交给了叶芝。
刘直夫妇在我家白吃白喝白睡,一直到他们的女儿来到人世。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女儿压根儿就不应降临到人世,因为他们寄人篱下,朝不保夕,怎么能养活一个婴儿啊?然而,叶芝像祖母,像保姆,像人民公仆,对他们关怀备至,细心得让人妒忌,把李洁伺候得像个女王,就差擦屁股、蹲厕所不替她,其他活全替她做完。李洁当然很享受,很满意。刘直几乎帮不上什么忙,他只是在规划自己的人生。他有雄图大略,不过,可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像汉高祖的革命生涯一样漫长、曲折。我们可以忍受刘直夫妇,但他们经常半夜啼哭的婴儿严重干扰了我们的生活。叶芝也终于无法忍受了。她根本无法安睡,黑眼圈吓坏了电影观众,影响了她的清誉。她求遍所有的熟人,终于为刘直在一家夜总会谋到了一份保安工作。同时,靠三条红梅烟行贿,在电影院职工宿舍楼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楼梯间,苦口婆心地劝刘直一家三口搬过去。为了弥补逐客之过,叶芝每天都往那个楼梯间跑,为他们张罗一切。但无论如何卖力,也无法挽回刘直老婆李洁对她的怨恨。有一天,李洁竟然拒绝让她进门。这让叶芝十分恼火,站在西街口对着电影院破口大骂,同事们以为她神经错乱,真心实意地替她着想,催促我赶紧送往精神病院。
“如果医治及时,能恢复到90%。”她们说,并举了许多例子。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刘直有事没事仍然往我家跑,跟我辩解“中山靖王之后”。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对蛋镇刘氏一支的来龙去脉有多种假设,他也总能自圆其说。
“此事有多种可能。”刘直说,“我又不是要反清复明,他们犯不着视我如洪水猛兽。”
他比原来更瘦了,手臂上的毛更长更浓密,但比原来谦卑得多,总觉得比我们不止低一个等级。
叶芝偶尔会向他埋怨受不了李洁充满仇恨的脸色和心安理得地等靠要。
“她总是觉得我是县长,她是贫困户。”
“我们不跟妇人一般见识。”刘直说,“她不是吕后,影响不了朝局。”
我们偶尔会谈到王游。刘直说,他跑深圳避风头去了,很快会回来的——深圳人受不了他身上的鱼腥臭。
我和叶芝担心刘直在夜总会的工作干不了多久。果然,半个月后,他说不干了。实际上是被开除了。因为他忍受不了夜班的孤独,半夜偷偷跑回家里,与李洁交配后再回到岗位上。叶芝安慰他,说再想办法给他找一份工作。刘直说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了。一个星期后,他注册开了一家公司,叫蜂鸟文化公司,专门替他人编撰族谱。公司就设在他家里,电影院职工宿舍三楼楼梯间,5平方米。公司牌匾是用一块捡来的松木板做的,用毛笔写的公司名称。墨水渗透到木板里去了。刘直很兴奋,手舞足蹈,不像是开公司,而是像揭竿而起,踌躇满志,目光远大。而李洁对公司的开张冷嘲热讽:“整天跟一堆死人的名字打交道,够晦气的。”
从此,叶芝对姓氏的兴趣徒然增加,有空没空跟我探讨百家姓。“欣逢盛世,你们朱氏也应该编撰新族谱了,你抽空回老家动员一下。”叶芝对我说。她经常跑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人民公园和鹿三剃头店,打听哪个姓氏需要编写、修订、印制族谱,给他们发放蜂鸟公司的名片。甚至她卖电影票的时候,也顺便给购票者一张蜂鸟公司的名片。
刘直开始忙起来,到我家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也忙于重新报考干部,准备东山再起。
有一天,刘直登门拜访,与过去不同的是,他身后带着一个人。
姚春风一进门就点头哈腰,不断地向我道歉。
“难道你有重大发现,刘直确实是中山靖王之后?”我问。
姚春风说:“不是……我误会了你,那天的鱼腥臭不是从你身上发出的,是王记者。让你蒙受不白之冤,我给你平反来了。”
事实上,姚春风不是给我来平反的,而是他惹上麻烦了。有人向检察院举报他伙同刘直贪污学校公款。他一焦急便连夜跑到县城来找人疏通关系。然而,他在县城里只有一个熟人:刘直。刘直只有一个也许帮得上忙的朋友,便是叶芝。
无端受到举报揭发,刘直也惶恐不安。古今中外,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冤死的不计其数。他反复推敲自己在臭水灣1009个日夜的每一个细节,扪心自问,没有贪污、盗窃学校的一针一线,但也觉得害怕,贪污罪要比冒充名人之后严重得多。虽然他辞职了,对等待转正的代课老师不再有威胁,但仍然有人要对他赶尽杀绝。他想不明白臭水湾初中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人心有多险恶。他来不及愤怒,也不作无谓的辩解,只能和姚春风不计前嫌,快速组成联合阵线,合力度过这一劫难。
但叶芝只询问刘直到底贪污了没有,贪污了多少。
“天地良心,我一分钱也没有贪污!”刘直扑通一声跪在叶芝面前。
你不贪污干吗跪下来?叶芝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刘直的下巴都快碰到叶芝的脚尖了。他的身子往前倾,似乎是要去抱叶芝的大腿。姚春风对此始料不及,目瞪口呆,以此认定叶芝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觉得这一次敲对门了,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只玉镯递给叶芝:“这是五十年前一个英国军官送给我祖母的,那时候她很年輕漂亮,在缅甸。这是她给我家留下来的唯一值钱的东西,我保管不好,好几次差点摔坏了。我送给你。你的手腕像我祖母一样白净纤细,刚好配得上。戴在你的手上我十分放心,我祖母也放心。”
叶芝拿过手镯举到灯光下认真瞧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是好东西,我恨不得占为己有。但她把它还给姚春风:“我在手镯里看到了你祖母的影子,她仍然活着,正对着我们笑呢。”
姚春风左右细看,看不出手镯里有祖母的影子,再次递给叶芝:“我祖母都死了七八年了。”
“人死了,她的灵魂仍在。”叶芝紧辞不受。
姚春风脸上有绝望之色。
“你们不必害怕,朗朗乾坤,清者自清,吉人自有天相。”叶芝说话铿锵有力,掷地做金石声,“如果他们胆敢把你们屈打成招,我替你们鸣鼓伸冤,踏平检察院!”
事实上,叶芝根本帮不上忙。她算什么东西呀。但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是让刘直和姚春风吃了定心丸,好像从此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第三天早上,叶芝正在上班,看见刘直急匆匆往电影院外跑。叶芝问去哪里?他说,检察院传唤我。叶芝再问,你究竟贪污了没?刘直说,没有。叶芝说,那你不用害怕,慢慢去,先吃点什么,像散步一样去检察院,一定要镇静,正气凛然,别让他们觉得你慌张。刘直说,知道了,我没贪污,他们打死我也不会承认。
叶芝还是有些担心,在电影院一直等刘直回来。然而,等到中午乃至下午,仍然不见他从检察院回来。李洁抱着女儿痛哭流涕,几欲寻死。夜色快要降临时,刘直才慢慢腾腾地回来。叶芝问,你招了?是不是屈打成招了?
刘直没有被屈打成招。身上没有伤痕。什么事也没有。
原来,他进了检察院,检察官跟他聊法律,他跟检察官聊“中山靖王之后”,彼此增长了知识,两个小时后便被允许离开了。但离开审讯室时竟然被检察官察觉到他脚上穿的拖鞋不对。左脚是他自己的灰色拖鞋,右脚是李洁的粉色拖鞋。
“穿错了鞋,说明你惊惶失措,手忙脚乱,证明你内心有鬼,屁股有屎。”检察官说。
为此,刘直被重新审讯,这次不再是聊天,而是不断被警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被旁敲侧击,死缠烂打,多次被勒令“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再说”,因此多待了一个下午。
但姚春风招了。他承认贪污了678元,其中273元冒用了刘直的签名。
姚春风没有被判刑,据刘直说,是因为叶芝疏通了关系。而据我所知,这是扯淡——但姚春风被开除了。他也来到了县城,加盟刘直的公司,替刘直校对族谱。李洁看不惯姚春风在她哺乳时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胸脯,一怒之下将公司的牌匾从窗口扔了出去,并让姚春风马上混蛋。公司搬到了解放大街文化馆与大成殿交界的一间杂物房,直接面对车水马龙的大街。因此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蜂鸟公司。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进公司门内,但看不到身子。刘直看不清楚头发遮掩下的脸,喝斥一声:谁?那脑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来,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脸。同时,清风送来一阵久违了的鱼腥臭。
是王游。
现在说说十年之后的事情。蜂鸟集团公司已经成为陶城最大的民营企业,经营房地产和路桥建筑,垄断了陶城的快餐市场。族谱仍然是公司的一项业务,虽然很不显眼,但十分重要,有一支二十多人的团队在做这个工作。蜂鸟公司搬到解放大街后的第二年,叶芝辞去影剧院售票员工作,出任公司董事长。这个前布商的女儿表现出惊人的商人素质和超群的亲和力,只要她在家,我家几乎天天宾客盈门,三流九教,川流不息,即便是公司危机四伏、风声鹤唳之时依然络绎不绝。她在家与他们嘻嘻哈哈,划拳猜码,烂醉如泥,但在公司从来都是满面杀气,说一不二,且一直低调而内敛,把抛头露面和上报纸电视的机会全让给刘直。刘直是总经理,变得精明强干,足智多谋,在陶城呼风唤雨,捐款出手之阔绰让人惊叹。但依然很瘦,手臂上的长毛已经除掉,变得白白净净的。姚春风、王游是刘直的左膀右臂,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人们说他们是“桃园三杰”,宛如当年的刘、关、张。但他们在叶芝面前永远一副服服帖帖、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是王游身上的鱼腥臭一直无法根除,越来越让人怀疑他的前世就是一条鲈鱼。李洁早已经习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一见到叶芝,她便马上变得毕恭毕敬,说话低声下气。我从不掺和他们的事情,安静地待在方志办当一名合同制干部,七年间编撰了一部新县志。电影院被蜂鸟集团公司买下,推倒重建,成了公司的总部。从民间到官方,乃至我们的《陶城县志》,都已经接受了一个细节仍有些模糊的新事实:蛋镇刘氏一脉,乃中山靖王之后。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蜂鸟集团公司入门大堂悬挂的巨幅画像上的人并不是如日中天的刘直,而是刘玄德。
朱山坡,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中国银行》、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