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叶与拂尘(外二则)
2017-12-21向以鲜
前后花了几个月时间,总算把《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校读完了。这“纯粹的劳动”(瓦雷里语),也实在是个苦力活儿啊!突然想起明代大儒陈眉公(继儒)曾经说过:“余得古书,校过付钞,钞后复校,校过付刻,刻后复校,校过付印。印后复校,然鲁鱼帝虎,百有二三。”这样反反复复的劳作,类似于西西弗斯的苦役,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少出差错。但是,书籍出版永远是一个令人后悔的事——不是梅花落满南山,而是错误落向书页。尤其是卷帙浩繁的著述,要做到百分之百的没有脱讹衍倒,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古人谈及校书之难时,常常会打出两个著名的比喻:扫叶与拂尘。这种说法,成了人们校书时的口头禅,其用意大致有二:一则言校书的困难,二则言校书的遗憾。
根据我的考证,这两个比喻,最先出现的是“拂尘”,然后才是“扫叶”。校书如拂尘的说法,大约形成于宋代。北宋沈存中(括)在《梦溪笔谈》中谈及书籍校勘时,曾引述宋敏求语:“宋宣献(敏求)博学,喜藏异书,皆手自校雠,尝谓校书如扫尘,一面扫一面生。故一书三四校,犹有脱谬。”至南宋时,朱观如(弁)又于《曲洧旧闻》记载:“宋次道(敏求)龙图云: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其家藏书皆校三五遍者,世之蓄书,以宋为善本。”两则记载很明确,第一个说出这个比喻的是河北赵州的史地学者宋敏求。明人何柘湖(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也说:“古人云‘校书如拂几上尘,言旋拂旋有也。”用拂去尘埃来比喻校对书籍,实在是很微妙的说法,我们生活于尘世,行走于尘埃,如同我们生活于不可避免的错误之中一样。
“落叶”之喻的出现则要晚得多,大概不会早于明代。福建莆田人林见素(俊)《见素集》上,载有写给友人胡文静(士宁)的一封书信,信中说:“校书如扫落叶。”这是我目前所见最早的一例。此一比喻估计在明代已很有名气,明末清初之际,以至于有人将自己的商业刻书坊的名字也打上了“扫叶”的印记:扫叶山房。这个山房是明清之际江苏常熟席氏(启寓)所建立,初创于明朝万历年间,先于苏州阊门内开店。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玄烨南巡,席氏献新雕《百家唐诗》,深得康熙喜爱,奖赐有加。后于光绪六年(1880年)设分店于上海城内彩衣街,又于租界棋盘街设立分店(扫叶山房北号)。
至清代,人们始将扫叶与拂尘并举,如杨彦合(绍和)《楹书隅录续编》就说:“古人云校书如扫落叶,如拂几尘,此言诚然。”似乎清人更愿意接受扫叶之喻,曾国藩次子曾纪泽于《出使英法俄国日记》中就说:“申初到署,与清臣一谈。看小说,写零字。饭后,至筱村处谈极久。至凯生室一谈。阅前次所接《申报》。看先太傅日记类钞,错字甚多,信乎校书如扫落叶,净尽实难也。”或许,扫叶的隐喻,要比拂尘更诗意或禅意一些,不然,就不会出现充满禅味的“扫叶僧”了。晚清民国时期的贵州省毕节诗人、曾任四川大学教授的路覃叔(朝霖),曾写下《八月廿三日偕徐性臣重游慈仁寺》一诗:“七年不到双松下,胜地经过感慨重。扫叶僧开明月径,浇花人打夕阳钟。苔封古殿栖驯鸽,雨湿空廊损画龙。犹剩太平丞相碣,白头作记叹疏慵。”
拂尘也好,扫叶也罢,都是我们借以表达试图减少错误、重现明镜本来面目的一种努力而已,是否真能实现,则是一回事情。
近日在坊间,偶然访得一块明代“听泉”石匾,虽然有些风蚀残毁,但书刻俱佳,结体雅致,仍然令人爱不释手。关于古人与流水或泉水的风雅故事,我最为欣赏者是山西人孙楚(子荆)。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载:“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同样的记载见于《晋书》孙楚传:“孙楚太原中都人。史称其才藻卓绝,爽迈不群,多所陵傲,故缺乡曲之誉。楚少欲隐居,谓王济道:吾欲漱石、枕流。济笑道: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道:枕流欲洗其耳;漱石欲厉其齿。年四十余,始以著作郎参镇东军事。”
唐人白居易喜听泉,曾于《香炉峰下新置草堂》诗中吟道:“何以洗我耳?屋头落飞泉。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莲。”像著名隐士许由那样,以流水或泉声洗耳,何其美妙!十多年前,我在组诗《纳米纳米》中,曾写过一首《耳朵》,开头一段就说:
从前一位圣人,指着左耳不语
这只耳朵有何特别之处
长在流水上游,干净而透明
象枝峭壁上沉睡的仙灵芝
只有麒麟或孤凤的叫声
才能将它唤醒
这个圣人是谁,是许由还是我们想象中的人?白居易又于《庐山草堂记》中记载说:“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这样的雅事,令后来者向往。听泉之风,至宋人尤盛。曾巩《曾巩集》卷七《喜雨》:“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黄庶于《伐檀集》中数次提及“听泉”——《陪丞相游石子涧》:“涧下禽鱼识上台,听泉履迹遍苍苔。”《和暑雨偶书》亦云:“山僧听泉声不足,凿池汲引为蟾泓。”宋元以降,听泉者益多。元人郭畀《客杭日记》云:踏石上黄叶,扳径边古松,山林间自有一种清气。借笔题云:“至大元年(1308年)十月卅日,京口郭天锡同汤君白来此听泉、寺僧具茶,饮之清甘,即此水也。”明有袁宏道《未编稿》卷三《隆中》诗:“扫地藤花落,听泉茶具从。水光摇一郡,树色涨千峰。溪女争寻药,山民自种松。苍苔亟屐齿,应有昔贤踪。”明僧宗泐有《听泉轩为藏无尽作》,后为沈得潜收入《明诗别裁集》中。清人顾桢,字贞木,号子幹,无锡人。诸生,官掖县知县,则著有《听泉山房诗钞》。
盖听泉者,非特听泉也,听风也,听雨也,听万籁也,听心也。
中国人对于方位的认识,自从五行观念产生之后,便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内蕴力量:它们衍射至汉语的幽深处,有时隐晦有时明亮,转折变化无穷,织成一道道空间与时间交叉的奇妙风景。比如:在传统语境中,北山和南山,东山和西山,或者东窗与西窗,并不只是代表着不同的方位,沉淀其中的各自意趣,实在耐人寻味。有一则文坛佳话广为传颂: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巴黎大学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陆侃如先生,在其博士论文答辩会上,主考官很突然地提出一个问题:《孔雀东南飞》第一句为什么不说“孔雀东北飞”呢?陆侃如援引古诗十九首应声答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其才思之敏捷,令考官惊叹不已。这个海外趣闻的最初出处,据撰写《陸侃如传略》的牟世金、龚克昌回忆说,是1979年10月,在昆明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由四川大学《文心雕龙》学者杨明照先生叙述出来的。其实,孔雀为什么往东南飞而不往西北飞,是颇值得探索的,陆先生只是一时机敏之答,并非深思之语。我现在至少可以这样回答:孔雀何以东南飞,因为南方属于离火,是温暖所在,而孔雀的故鄉本来就在南方。
作为一个地理概念的南山或北山,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之上,常常是不确定的。杨守敬、熊会贞在《水经注疏》中说,《汉书·西域传》所称南山、北山,皆葱岭(帕米尔高原)所分。今自西布鲁特部落西南,至喀什噶尔之西,叶尔羌之西南,博洛尔拔达克山,鄂克善诸部落,皆在葱岭间。这个南北山的分界线是葱岭,所涉地域极为广袤。而“南山”作为一个比较固定的词汇,早在《诗经》中即已出现,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此处的南山实有所指,即齐国之“牛山”。这座雄狐出没的南山,带有浓烈神秘的荷尔蒙气息。《诗经》小雅中还有一首名叫《南山有台》的诗:诗中将南北二山并举:南山多可制蓑衣的莎草、可养蚕的桑树以及可入药的枸杞;而北山则多嫩绿可食的藜草,还有杨树和李子树等。南北二山似乎并无太大差别,相比之下,南山的植物似乎更加温和一些。
南山真正发生本质变化,甚至被完全诗意化,则是于东晋陶渊明那儿达成的。陶渊明在《饮酒》中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就在诗人所居的南面,俯仰之间,即使微醉之后,亦可“悠然”相见。从此以降,南山便宜具有了隐士的色调,便成了中国士人心中一道挥不去的诗意山影。
我们还应该记得:南山住着一只豹子。《列女传》卷二《贤明传》中载有一故事:南山中生活着一种黑色的豹子(玄豹),它们可以七天七夜隐藏于雨雾之中,不吃任何东西,目的在于韬光养成花纹,以躲避天敌的侵害。那只深明进退的南山玄豹,后来成了中国隐士的楷模。李白在《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中说:“我垂北溟翼,且学南山豹。”杜甫也在《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诗中写道:“隐豹深愁雨,潜龙故起云。”宋人梅尧臣于《文豹篇赠黄介夫》诗亦有:“壮哉南山豹,不畏白额虎。”
豹子在中国文化中的隐喻,相比于龙虎凤凰麒麟等动物来说,要显得复杂和晦涩得多。比如管中窥豹,其背后的深意实难三言两语弄得清。黄庭坚曾在《送谢公定作竟陵主簿》中说:“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诗人欧阳江河为此还写有《黄山谷的豹》,中有这样的诗句:“一只豹,从山谷先生的诗章跃出。/起初豹只是一个乌有,借身为词,/想要获取生命迹象,获取心跳和签名。”
可以这样描述:在中国的南山,住着一位诗人(陶渊明)和一只玄豹。因而南山既是诗性之地,也是神性和高蹈之地。到了唐代及其以后,南山虽然有时成为终南山的别称,但是实际上已被完全虚化了。比如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这个南山就是指终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纵然他的敝庐是在终南山,但是,诗人心中的南山,已是另一片天地。
说了南山,再说围炉。较早写及“围炉”这种令人怀念的场景者,我们在梁简文帝(萧纲)的《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诗》里面找到了雏形:“密房寒日晚,落照度窗边。红帘遥不隔,轻帷半卷悬。方知纤手制,讵减缝裳妍。龙刀横膝上,画尺堕衣前。熨斗金涂色,簪管白牙缠。衣裁合欢褶,文作鸳鸯连。缝用双针缕,絮是八蚕绵。香和丽丘蜜,麝吐中台烟。已入琉璃帐,兼杂太华毡。且共雕炉暖,非同团扇捐。更恐从军别,空床徒自怜。”这是一首出自帝王之手的室内诗,确实有点儿让人讶异,它是如此琐碎又温情。当然,前面提及的白居易,在《问刘十九》所铺写的围炉场景,似乎更为经典一些:“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唐代才女薛涛在《四时回文诗》之冬中也说:“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同样是雪夜围炉而坐,男人和女人所思所想是不完全一样的:白香山想和朋友相对饮酒,而薛洪度则希望独自闭户品茗。到了宋代,词人张元干就更浪漫了,他在《上西平》中说:“卧扁舟,闻寒雨,数佳期。又还是、轻误仙姿。小楼梦冷,觉来应恨我归迟。鬓云松处,枕檀斜、露泣花枝。 名利空萦系,添憔悴,谩孤恓。得见了、说与教知。偎香倚暖,夜炉围定酒温时。任他飞雪洒江天,莫下层梯。”显然,张元干虽然雪夜卧于扁舟之上,甚为孤独,但是他内心的图景则是:偎香倚暖,夜炉围定酒温时。
在明人刘元卿的《贤弈编》中,还记载着一个围炉而坐的有趣故事:于啴子与友连床围炉而坐,其友據案阅书,而裳曳于火甚炽,于啴子从容起,向友前拱立作礼而致词曰:适有一事,欲以奉告。念君天性躁急,恐激君怒。欲不以告,则与人非忠。敢请,惟君宽假能忘其怒而后敢言。友人曰:君有何陈,当谨奉教。于啴子复谦让如初,至再至三,乃始逡巡言曰:时火燃君裳也。友起视之,则毁甚矣。友作色曰:奈何不急以告,而迂缓如是!于啴子曰:人谓君性急,今果然耶?这个于啴子,也真是迂腐得有板有眼,谁要是交上这样的朋友,那就算是交上大运了。
围炉而谈,在唐以后,便成了中国知识分子所梦想的一种幸福场景。在清代,还出现了两本以“围炉”命名的风雅之著:一本是吴乔所写的《围炉诗话》,作者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的自序中说:辛酉冬,萍梗都门,与东海诸英俊围炉取暖,啖爆栗,烹苦茶,笑言飙举,无复畛畦。其有及于吟咏之道者,小史录之,时日既积,遂得六卷,命之曰《围炉诗话》。另一本是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序言中也说:寒夜围炉,田家妇子之乐也。顾篝灯坐对,或默默然无一言,或嘻嘻然言非所宜言,皆无所谓乐,不将虚此良夜乎?
清人似乎特别喜欢“围炉”,除上面所及,我们还在何刚德的《春明梦录》及查为仁的《莲坡诗话》、庄莲佩的《盘珠词》中,都看到了围炉景象。更为有趣的是,笔者近日自江南偶然得到两方清代的建筑瓷砖:一方正面中间模印阳文楷书“南山围炉”四字,边饰连续花纹,极尽典雅;另一方正面阴刻两行行书:“大清康熙甲辰年南山/围炉雅墅界墙记”。康熙甲辰即康熙三年(1664年),距今已整整三百五十年了。这两方砖的用途很清楚,界墙砖,也就是一种带有地界划分与确认性质的私权建筑用砖。这座“雅墅”的主人,想必当是当时的江南名门,且富有优雅的文化素养:他要在悠然的南山(那儿是否真有一座名叫南山的山并不重要),修造一座温暖又诗意的建筑,那儿跳动着纳博科夫所钟爱的“微暗之火”。
三百五十年弹指就过去了,南山围炉雅墅早已湮灭无闻,只留下几块残砖,让我们可以依稀想见当时的繁华。而我们内心的南山呢,它又在哪儿?我突然想到去年冬天所写的那组《唐诗弥撒曲》之《豹隐》:
据说多年以后
一个帝王透过春天的竹林
看见斑斓的花纹从南山飘过
回首皇宫如水波幻灭的背影
正眺望积雪的峰峦
南山渐远隐士的火苗已熄灭
向以鲜,诗人、学者,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超越江湖的诗人》《我的孔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