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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娃子和奥菲利亚

2017-12-20袁凌

上海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娃子核桃树房子

袁凌

有娃子的手吓人。

似乎比正常的手大出一倍,肿大变形的指节和手腕布着圆滚滚的疙瘩,很难想像一双手上会结出这么多疙瘩,像是两坨庞大的生姜。想到这是一双摩托车手的手,每天要塞进手套,握紧车把,搭载乘客去往镇子乡下的沟沟岔岔,就更不寻常了。

两年前的一场痛风之后,有娃子的手开始变成了这样,圆滚滚的疙瘩在他的脚踝、肋巴上也可以摸到。痛风来自长年在山西小煤窑里的经历,“水洞子搞久了,避开了尘肺,却落上了这个”。一个多月前,他又查出血压高到了一百七十以上,骑在摩托上常常头昏眼花。这种感觉,有娃子不敢告诉乘客,也提防着他们看见自己的手,吓住了不肯上车。

跑摩托是有娃子仅有的生计,大年初一他还在出车。家里没有称肉,也不开火,年夜饭在相邻的姐姐家里蹭。家里房子不小,和相邻人家一样是两层带阁楼的小楼,两进,不同的是空得吓人。有娃子的床摆在一楼靠马路的窗户下面,是一张双人床,但一眼看上去就是单身汉在睡。前厅放着一辆带顶篷的三轮摩托,是前年买来准备卖货的。二楼客厅里有一套旧沙发。除了不常回来的有娃子,这是小楼里的全部。

有一段时间,这套房子曾经多出三个人,一个丈夫患尘肺病死去的女人、媳妇跑了的儿子,还有儿媳留下的孙女。人家说,有娃子是一下子说了祖孙三代。女人比有娃子大几岁,丈夫在船厂里翻修旧船,在倒扣的船壳下打锈,粉尘太重把肺弄坏了。女人和丈夫在镇子附近租房子治病,丈夫死后回家,房子塌了。人家说她跟了有娃子,纯粹是看上了这栋楼房。

有娃子的房子以前是一间水泥砖平房,再从前是爷爷辈传下的土房子,几乎成了黑色,看不出原来的土坯,有些站不住了。它有机会变成楼房,完全是镇子扩展拆迁的原因。有娃子的老屋拆掉了,换来三间门面的地基,他卖出了两块,用得到的钱加上补偿的几万块,大致正好起了这座楼房。

女人先是来租有娃子的房子,说是捎带可以给有娃子做饭。女人一家住在楼下,儿子时常不落屋。“冬月二十八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说害怕,叫我下楼陪她。”

两人不久扯了结婚证。这是有娃子人生中第一次结婚。他虽然被人喊作有娃子,其实已经四十二岁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一直担心的就是他要打一辈子光棍。找不到老婆的原因,有娃子说是考虑家里穷,没有房子。母亲头一门去世了,改嫁到这里,带着两个隔山弟兄,过来又生了有娃子两兄妹。有娃子的生父也去世得早,母亲把两门的孩子拉扯大,将就成了家,自己一直跟着有娃子过。

附近人们参差起楼房,老屋渐渐衰落下来,成了街上最老的一间。有点意思的人,看看发黑的有些歪斜的老房子,再看看有些老实的有娃子,就作罢了。这也是有娃子花光所有也要把楼房起得不比邻居差的原因。

没想到扯证以后不久,两人就闹得不可开交。五月份的一天,有娃子坐在二楼窗台上,两脚吊下来像是要跳楼,对着公路哇哇地大哭,说他被逼得快活不下去了。公路外边是一条往下流过镇子的小河,对岸是一坝绞股蓝田,正是收摘季节,地里收绞股蓝的人都听到了有娃子的哭声,看到了他要跳楼的场景。后来派出所来人,传讯了有娃子和那个女人,事情才算了结。

有娃子说,当时他这样做,是喝了点酒,一边也是有意的,要外人都看到。原因是“那个狠心女人”的儿子扬言要害他的命。儿子扬言房子是他妈买的,在街上到处给人说,正在街头等客的有娃子一反驳,那个儿子就说要把有娃子车牌号记住,找两个人故意坐他的车,到了高坎地方把有娃子往岩底下推。

有娃子把这话告诉那女人,女人一点不责备儿子,反而骂有娃子小气,饭也不给他做着吃了。起因是有次女人要去打牌,向有娃子要两百多块赌本,有娃子身上只有一百多现钱,没给。平时有娃子在家里吃饭,最多吃两天,到第二天下昼一顿她就开始敲打,说有娃子吃她的喝她的,嫌他给的买菜钱少了。有娃子一股劲在等客的三岔路口吃早点,一个多月没吃她做的饭。

第二年的七月二十五号,有娃子回家上厕所,“她说我吃得多屙得多。我说没吃你的”。女人拿电风扇砸有娃子,有娃子接住了,没舍得砸回去。女人又拿椅子砸有娃子,有娃子顺手往回一扔,擦伤了女人的腿肚子,女人把有娃子扭去了派出所,一路把有娃子的虎口掐破了。这是两人第二回闹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回来,有娃子提出离婚。

开始女人不肯离,“说要离跟死人离”。后来暗中找到了下家,态度才变了。为了起诉离婚,有娃子借了村支书的儿子三千块诉讼费,后来协议离婚,三千块就给女人租了房子,有娃子还给女人买了一张不错的床。这场结婚周期,有娃子记得很清楚,“腊月二十四扯的结婚证,到开年九月初七离掉,一共八个月零七天”。长期跑摩旳下来,有娃子对于数字都像账目一样记得清晰。

但在离婚之后,两人还闹了一次。一起跑摩托车的人传流言,说有娃子,“把铺都牵好了,别个只睡的(床铺好了,别人只用睡觉)”。有娃子这才知道女人找好了下家才离。有娃子忍不下气,跑去一看,人家已经同居了,睡的正是一千四百块的床,生气不过,就说,“原來搞的这板经”,女人生气了,又打了有娃子两拳头。以后女人跟那个男人结婚了,儿子住在有娃子出钱租的屋子里。

有娃子的屋子又空下来了。这场婚姻的遗迹,除了那套似乎一买来就是旧的沙发,就是茶几上的两瓶塑料花,一束红花、一束黄色的菊花,是结婚的摆设。除了塑料花,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比别人家更快地变旧了,屋顶漏雨长出了霉斑,二楼所有的灯都坏掉了,太阳能热水器的喷头耷拉下来,像是很久没有人去动的样子。习惯了出车归来和衣入睡,有娃子也很少洗澡。

相比之下,当初那座水泥砖房,似乎没有这样冷清,屋子底下有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这个女人的故事,最初来自于表弟金鱼的讲述——

十余年以前的春天,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来到了镇子上,定居在医院的垃圾堆旁边。那里不知谁扔了一副条桌,晚上她歇在条桌上。

在金鱼的记忆里,她似乎总是淡淡的白色。白皙的脸,不知她是哪里凑合洗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裙,多日不洗,似乎也显出一点白。衣服上的素色花朵,用一次性塑料输液管子扎成,缀满全身。似乎那个白色的垃圾堆,是她的花坛。endprint

她轻飘飘地在街道上走,脸上露着微笑,哼着几乎听不见的歌,如果细听,是几首几年前流行的歌曲,口音是本地人说不来的地道普通话,甚至夹杂着英文字母。她从来不看人,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你打量时她正好抬头,目光相遇,她眼神里的安静毫无变化,就像你是透明的,她的安静是一根针,倒刺得你脸红了。她仍旧微微地嬉笑,向前走了,剩下脸上有点发热的金鱼。

她不向人讨要,在街上捡了废品去卖,一天换几块钱作生活费,用垃圾煮方便面。如果不是她定居在垃圾堆,又在身上挂满输液管子花朵这个事实,你会怀疑她是否真是一个疯子。她身上的疯癫,只是一层薄薄的盖头,把她和正常人区分开来。

上过外专却回乡开卡车的金鱼想到,她从哪儿来到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如果她是失恋的奥菲利亚,是哪个负心的哈姆莱特,给她披上了疯癫的盖头呢。

虽然她从不让人讨厌,却也没有人跟她搭话,只有卖煤球的有娃子不计较那副薄薄的盖头。有娃子当时三十六岁了,从山西矿里打滚回来,已经是第三个本命年,却从没有碰过女人。跟遍身煤黑的他相比,她显得干净。有娃子和她搭讪,不知怎么从垃圾堆旁领走了她,带到自家的老屋里,两人搭上了伙。

起初没人管这回事,也沒有人笑有娃子。但是好景不长,她怀孕了。肚子鼓起来,就惊动了计生办,这种非法生育是不容许的。计生办来带人,有娃子也因为和精神病人同居被抓进了派出所,在里面继续做煤球,等到出来,她已经被强制做了堕胎。手术之后的她,人显得更白,仍旧笑嘻嘻的,被计生办带出县境,丢下车,让她再也走不回来。有娃子从派出所出来,没有再见到她,恢复了单身生活。夏天正在到来,白色的垃圾堆发出气味,却再没有了奥菲利亚。

这是金鱼表弟记忆中的情节。有娃子讲的却是两回事。

有娃子说,她自己说是东北黑龙江人,高中文化,从湖北流浪过来。他说那女的当时三十八岁了,还有个出嫁了的女儿,但也承认,“看上去小一些”。和有娃子同居以后,她仍旧喜欢满街捡垃圾,屋里堆得到处都是。做饭她只会下面条,把很多方便面的调料倒在里面,弄得很咸。有娃子跟她在一起,“整整呆了十九天”,以后被计生办和派出所带走的情节,有娃子说完全没有发生,是医院的人把她领走了。

有娃子还说,她自己离开,还和五队一个人同居了几天,以后又去街上租房子,人家看她捡垃圾把房子摆得不行了,期满后就不租给她,她又回到垃圾堆那里。医院的人看她回来,就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了。到福利院后的下落,有娃子说不知情。

这段讲述中的日期有些混乱,有娃子说记不清楚了,除了那个十九天。最初,他完全不承认有这件事。

有娃子说,眼下他已经不想“男女那点事了”,觉得“女人都狠心”。那个流浪的女人并不狠心,但她毕竟是疯子。不想再找女人之后,有娃子后悔房子起这么大,弄得没有积蓄看病,因为有了楼房,还被评掉了低保,眼下完全只靠跑摩的挣生活费和每天的药钱。

他跑摩的习惯了,雪天也情愿呆在外面,觉得家里更冷。一些老太太明明看到他的手吓人,也情愿坐他的车,因为他态度好,跑得慢,还因为他的车是老式的90嘉陵摩托,中间是弯下去的,有点像踏板车,坐起来有一种安全感。村里说有娃子六十岁以后能评“五保”,但“我不晓得能否捱到那个时候”。

大年初四这天,下了雪,一个跑摩托车的人来到有娃子家里,拿走了两副对联,给亲戚家结婚用。对联是有娃子过年前到市里进的,每年过年会卖上一回,屋里还剩着一叠。有娃子的屋门上,却没有贴上一副。

核桃树下

来到这座大山,路途遥远。在山腰,离开公路后几个上坡的急弯,车子驶入一片高大的核桃树林下。气氛忽然安静下来,连同轮胎腾起的尘土,路上强烈的阳光留在了世界高处。这是树干和叶子的世界,只有在深处,隐约看见住户。

我们向着一户人家走去,经过黑色的大核桃树。家乡有核桃,但似乎从没见过这么古老庞大的树,比那些没有果实负担的乔木还要高大,树冠仍旧挂着青翠饱满的核桃,像和黑色的树干完全无关。

在巨大的那棵核桃树身上,有一溜豁口,环绕着向上,像是一个个平平的酒杯,或是耳朵。看起来是人工挖出来的,我想是用来蹬脚爬树。想起了家乡漆树身上割出的一个个口子,插着叶子或贝壳。

往深处走到那个院子,似乎比邻家要荒凉一些,院地不平,也没有什么器物。迎面的老屋,带着彝族人的装饰,屋顶中段有点凹下来了。

小姑娘坐着小凳,在空荡的厨房吃炒饭,捧着一个显得过大的碗。没有菜,天气的闷热似乎不适于进食,她的动作缓慢停滞,像是根本没有吃进一粒米,供养一丝生气。

她今年十岁,应该上三年级,但她半年没有和弟弟一起去上学了。

上学要走下整座山,过一条河,回来时则是爬山。半年前和一群伙伴爬山回来的途中,她在一个小小的沙土坡坎上,掉队,倒下了。

有一个隐形的伙伴绊倒了她,父母用三轮摩托送她到乡上,再搭公交到县上,这期间她鼻子里一直塞着棉花,却止不住渗流的血。病症是一个对父母和她都过于陌生的名字:再生障碍性贫血。

似乎这个遥远他方的名字,特意越过绵延的群山,穿透大核桃树浓密荫蔽的树冠,在树下贫瘠的静谧中找到了她,要在这座已经过于空旷的院落里,再拿走一件东西。

她昏倒的日子越来越多,只好告别了学校和下山的路途,呆在大核桃树下的院落里,看着弟弟每日背书包出门归来,偶尔接收在大理打工的堂哥的消息。

堂哥送了她一套《格林童话》,当她渐渐从树林和院落退回到堂屋里破烂的沙发上,这些童话还可以带她去到远方,比她治病走到的大理更远之处。

但渐渐地她在童话里也走不动了。

那个隐形的伙伴一点点拿掉了她所有的血,不动声色,连疼痛的提示也没有。家里也没有钱去终止这个进程,换掉失效的骨髓,那是一笔接近百万的天文数字,即使是高大的核桃树冠最高处的枝梢,也相隔天壤。一切只能顺从,偶尔止血成了唯一可做的事,代价却依然沉重,让家中变得更空旷,也让父母的声音日渐空洞。

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又带着晦涩。问话已经使她过于劳累,最好是回到沙发上,即使天热仍旧盖着被子。

她没有吃什么饭,似乎只是尝一尝盐味。没有多少味道可以品尝,屋顶下有一桶蜜蜂,桶用粗核桃树干挖空,横卧在屋脊下,但只是一桶,远远比不上邻居。

那棵带着酒杯的最老的大核桃树是她家的,酒杯是爷爷亲手砍出的,但只是一棵。其他的分给了叔叔伯伯家。邻居家有好多棵大树。她爬过那棵大树的腰身,也喜欢吃核桃,但眼下力气和味觉一起离她远去。连父母的声音也失去了味道,干巴巴得像是盐放久了。

我们无力地谈起花费和报销,将来可能的康复和上学,功课不能撂下,喜欢哪个老师之类。所有人在小心回避的一件事,正显出它时刻在那里,占满了这座屋子,似乎比眼前的小姑娘本身更真实。

我们不久离开了那里,把小姑娘留在大核桃树荫下。树下的时光似乎和外面不一样,我希望这里的时间会久些,让小姑娘掉队得慢一些,却不知道慢一些的意义。

离开的第三天,我们在车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小姑娘死了。父亲的声音仍旧干巴巴的,分辨不出味道。

大树下的时间并不慢。那个陌生的名字来自远方,它以一种没有顾忌的步骤带走了她,远比我们坚决。

这是我们失败的秘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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