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浅出,文化寻根
2017-12-20杨琳
杨琳
导读一般指用浅显的语言文字简单介绍作品的基本内容和背景,给一般读者以阅读指导。显然,陈洪先生的《六大名著导读》却不止于此。此书专注于揭示小说浅俗表面下的厚重,用生动简洁的文字对名著中的人物形象、情节设计、写作手法进行文化寻根,真正做到了深入与浅出的统一。
《六大名著导读》(以下简称《导读》)本是南开大学国家级视频公开课的讲义,后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整理出版成书。能亲听名师教诲固是人间美事,看书亦别有一番风味。与课堂讲授相比,书有其独到之处。相较动态声音图像,文字更适合深度阅读与反复玩味。更何况三联出版之时,除力求原汁原味外,还匠心独运地专辟专栏留白以供作者补充材料,更进一步表达观点。这使书在事实上亦比课堂讲授内容更深入丰厚。作为一门课程,本课完全实现了陈先生在导言中预定的目标:就六部作品阅读中的难点、重点、关键点以及分歧点、困惑点,做出介绍、梳理,为学生培养起阅读的兴趣,并给个别同学将来的学术道路点亮几个路标。作为著作,这本书留给我们的则不止这些,它不仅仅只是六大名著的导读,更是一场追根溯源的文化之旅。
从浩如烟海的古代小说中精选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这六大名著进行导读是别具匠心的。大的方面来讲,这六大名著代表了我国古代长篇白话小说的发展趋势,从第一部白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到集大成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从集体创作成书到文人独创;从俗文化到雅文化。就各自特点而言,它们又分别代表了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几种基本类型: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世情小说、讽刺小说,并且均是这个类型的巅峰之作。
《导读》注重六大名著成书与传播过程的溯源,对每本名著,都详尽讲述了它们成书过程、版本以及传播接受的历史。尤为精彩的是,作者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根据时代文化特点,剖析成书的深厚文化根源。比如,在介绍《三国演义》时,专有“史官文化传统与《三国演义》的成书”一节,分几个层次讲述了《三国演义》成为今日面貌的原因。“准确地讲,《三国演义》是用某种文学的笔法讲述历史……我国第一部长篇小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是有其必然性的。这就是历代典籍的丰富与文人以及民众普遍的历史兴趣。”正是这种史官文化的发达导致了“野史”文化繁荣,正史与野史的互动繁荣为通俗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启发与滋养,再加上围绕三国的历史材料积累得特别多,最终水到渠成汇成《三国演义》这么一本巨著。作者更进一步指出我国对史官文化传统格外重视的民族特性形成的根源:“究其原因,主要一条是由于我国长期以来是农耕文明为主导的社会,以血缘聚居的宗族社会具有很大的势力和影响,因此维护血统,保持血脉传承就特别受到关注。”而对历史传统文化的重视恰是满足了保持血脉传承的需要。除《三国演义》外,作者对《西游记》的形成,及其传播过程中和传真教的关系也做了深刻剖析,颇有新见,对《西游记》的解读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视角,深具启发意义。
在分析人物形象时,《导读》力图透过表象,鞭辟入里地直指其文化根源,对不少人物形象的解读讓人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比如历史记载中真实的宋江、刘备、玄奘都是勇猛刚毅的人物,但在名著中则变成了矛盾近乎虚伪的形象。勇悍狂侠的宋江变成了孝义黑三郎,一代枭雄刘备变成了仁厚长者,刚毅卓绝的玄奘变成了教条至上的唐僧,这其中是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的。如金圣叹对宋江形象的分析:若江湖领袖是他的真实面目,那道德领袖就不可避免地有虚伪的嫌疑。鲁迅亦讲:欲显刘备之长厚而近伪。陈洪先生则在《六大名著导读》中不仅指出了人物形象塑造的矛盾之处,而且还用独特的视角分析了其产生的根源。陈先生认为名著中人物形象的矛盾与失意文人的理想投射相关。中国古代不少读书人将“为政以德”“修齐治平”作为自己的人生之梦,社会之梦。但是事实上“修齐治平”的理想从未真正实现过。在现实中失意、失望的读书人就将这种理想投射到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上,于是就有了通俗小说中高调出演的一系列道德领袖。又因为“江湖领袖”的基因和“道德领袖”的基因不能水乳交融,而是如油入水,彼此排异,所以就出现了这一系列矛盾的人物形象。这与智绝诸葛亮的形象是文人潜在帝王师的意识的投射一脉相通,此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水浒》中花和尚鲁智深也是颇具文化内蕴的形象。陈先生指出他的蓝本是《五灯会元》中的天然和尚。在他身上“涵射了反叛僧侣、侠肝义胆与狂禅意趣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化元素,却毫无抵牾、分裂之意”,其深层的原因则在于狂禅与武侠在内在精神上的相通。狂禅的“狂”标志着外在束缚全部摆脱,心灵实现空前的解放,主体生命达到自由的极致。“侠”则以武犯禁,置个人于社会之上,以个人的力量充当正义的代表,以个人的意志充当道德的裁判。侠的实质也是追求个人意志的张扬,蔑视权力的偶像,僭越既有的规范。两者在放大个人、张扬主体、超越常规、自由行动等诸方面是相通的。这就是禅与侠同时出现和存在于鲁智深身上且并行不悖的根源。
《六大名著导读》还着力分析了《西游记》中牛魔王形象的深刻寓意。牛魔王不同凡妖,深具佛缘与道缘,有关他的文字延续了全书三分之二的篇幅,是作者用心塑造的独特的妖魔形象。他过着和人一般的生活,有大太太,又贪财贪色被玉面狐狸招赘,有了二房,大房与二房之间会争风吃醋;有儿子,儿子还懂得孝顺;有弟弟;有朋友,朋友会请他去喝酒;脾气大,易愤怒。酒色财气俱全,是一个陷于人欲之中的形象。最后收服牛魔王的时候,出动的是佛兵。魔王一看逃不掉,现出原形,竟是一头大白牛。“白牛”“大白牛”是佛教体系中很重要的喻意意象,在《法华经》里,大白牛被比喻成大乘佛教,可以救拔众生,解脱欲海毒焰之厄。在佛教象喻体系中,白牛还有一个相关意,表示人在修行过程中由执迷到觉悟的状态。牛魔王开始陷于酒色财气的人欲之中,后来又被牵归佛地———一头大白牛,老老实实地被佛兵牵到佛祖面前。这就代表了佛教修行过程中从执迷于欲望到解脱皈依的过程。牛魔王不仅深具佛缘还有道缘,在道教的经典中同样有很多关于白牛的论述,王重阳语录中就有:假如有学生问我:白牛去时,如何擒捉?诀曰:白牛去时,紧扣玄关,牢镇四门,白牛自然不走。这个和《西游记》中降服牛魔王那一段如出一辙:牛魔王现出大牛原形,分别向四方冲突,结果四面各有一大金刚率领佛兵挡住,正是“牢镇四门”,显见受其思路影响。牛魔王形象的出现体现了道教与佛教象喻系统的兼容,兼容之因则在于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派借鉴了许多佛教的教义道理,这也是明代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宗教现状的体现。
除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独特的人物形象外,曲折的故事情节,精妙的写作手法也是六大名著深具魅力的重要原因。《导读》对六大名著中的故事情节、写作手法追根溯源,找出它们深植的民族文化之根。《三国演义》中刘备招亲一节,刘备任人摆布,一切都听诸葛亮的安排。诸葛亮则授予他三个锦囊妙计,每遇到难题,打开锦囊,就可迎刃而解。这个情节就是中国民间故事“傻姑爷”与“三个难题”两个母题的组合。在写作手法上,名著中一些看似很成功的写作手法多是对传统经典尤其是史传文学中写法的借鉴。如《水浒传》将宋江与李逵合写,一个谦谦君子和一个黑凛凛的莽汉组合到同一场景,相互映衬,这是对太史公《史记·孔子世家》里将孔子与子路合写的借鉴。比如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是宋江访名妓李师师,李逵闹东京一节。宋江为了谋求政治出路,不得已设计一条曲线求仕的路线,拜访皇帝的情妇李师师,结果遭到莽汉李逵的误解。这个情节在有关宋江的正史野史里都没有记载,但是与《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与子路的第一个冲突相似。孔子因有求于君主,不得已见其宠姬南子,结果遭到子路误会,子路不悦,孔子不得不指天誓日地辩解。子路之死与李逵之死也有相似的情节。子路死后,孔子病且伤心涕下,后七日卒。《水浒》中宋江的临终安排也与之相似。宋江知大限将至,特意“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以药酒毒死,然后心中伤感,安排后事,言讫而逝。安排李逵先宋江而死,突出两人之间不同于他人的特殊关系,然后写宋江临终对丧事特别是安葬地点的安排,做出细致的嘱托,这与《孔子世家》上述悲凉之笔明显类似。
思想是一部书的灵魂,六大名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渊薮,它们长期在民众中流传,其内在审美与文化既源自于民众,又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少都已经凝聚沉淀成民众的集体无意识。比如《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义气,三顾茅庐里文人帝王师的梦想;《水浒》中的好汉侠气;《西游记》里呈现出的宗教的游戏化世俗化倾向;《金瓶梅》中劝百讽一的人欲刻画;贯穿《儒林外史》的功名富贵之骨以及《红楼梦》整体上自然与世俗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审美文化以及对兼美的向往。《导读》不仅充分展示了六大名著中的主题思想,还更进一步地追根溯源,挖掘出其深植的民族傳统文化之根。
行侠仗义的好汉精神是《水浒传》的核心思想也是其魅力所在。陈先生指出这种精神又被称为“民间正义”,即以武力实现体制外正义,它的源头是战国时的墨家。墨家思想里面有很强烈的民间正义色彩,比如“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意思是即使从头到脚都擦伤了,只要对大众有利,也心甘情愿地去做;“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意思是碰到了危险,仍然勇往直前,绝不肯倒退。但是墨与儒是对立的。“儒是站在体制内的立场在维护体制内正义,墨则是站在民间立场在维护体制外正义”。因为墨家站在体制外,不可避免和体制发生冲突,所以到了汉代以后,官方就不允许再在体制的间隙里有另外一种强劲势力的存在,随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就慢慢地转入了地下活动,但它张扬“民间正义”的精神仍在民间传承,这种精神则是《水浒传》的核心魅力所在。
“自然”与“世俗”相对的二元世界是《红楼梦》的重要主题。《红楼梦》的整个叙事系统是两两相对的,第一层是天界与俗界的对应:大荒山、无稽崖、一僧一道、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木石前盟属于天界系统,而贾史王薛四大家以及大观园和金玉良缘则属于俗界系统。对俗界系统的描述亦是两两相对的,尤其是人物系统,无美不归少女的“水泥论”,贾宝玉与甄宝玉,林黛玉与薛宝钗,晴雯与袭人,更有一既似宝钗又似黛玉的秦可卿,乳名兼美。《导读》以林黛玉与薛宝钗为重点,分析了这种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式的写作,源自于一种源远流长的“二元文化审美”传统。薛宝钗象征着受到名教约束的社会化形象,而林黛玉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保持人格独立的形象代表。陈先生在《导读》中对这种颇具民族特色的“二元文化审美”传统做了寻根,指出这种风气可以追溯到《世说新语》,其中贤媛一节就是将有林下之风的谢道韫与闺房之秀的顾家妇对应而写。明代沈自征在《鹂吹集序》中既赞美女性的林下风气,又对礼法不能忘情,有“兼而有之”的理想,这与曹雪芹的“兼美”一脉相承。而明代王世贞将“林下风气”用来批评赵孟瞓的书法作品,扩大了对“林下风气”的应用范围,使其有了二元审美的模式意义。
《六大名著导读》整本书脉络清晰,每部名著都介绍入选的原因,独特的价值,成书史与传播接受史,书的特色魅力所在,同时又选择名著中典型人物形象思想内涵进行深入解析。在分析名著主要特点时,视野宏阔,写作战线很长,注重古今中外的比较研究,在比较中凸显特点,并提出具有启发意义的新课题。如对《三国演义》的成书,从魏晋南北朝时的《三国志》一直讲到如今盛行的网络三国游戏;《水浒传》从最初史书记载一直讲到当今热播的电视剧,并提出考察《水浒传》的荧屏呈现系统新的课题;讲解《西游记》时,则从游记小说的角度将西游记与美国的《绿野仙踪》做比较。分析人物形象时,更是古今中外皆有涉及:将《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与韦小宝做比较;从《水浒传》中的潘金莲,一直讲到魏明伦的荒诞剧中的潘金莲。并将现代《水浒传》《金瓶梅》电视剧中的潘金莲形象与古代潘金莲形象做对比。
在思想上,该书有着鲜明的自身特色,重宗教文化寻根,重小说评点,态度宽容,对于学界各方观点兼容并蓄。视野十分广阔,古今中外皆包纳其中,极富现代气息,从中能充分领会一切历史皆当代史的意蕴。比如在讲述《金瓶梅》一节时,详尽描述了官场寻租的细节,并对寻租的概念、特点进行了资料补充式介绍,和现代社会很有结合。语言上也很富有现代性,比如在分析宋江人物形象时,采用基因论,基因图谱的分析方法。在对《儒林外史》的分析中,对八股取士做了现代解释:当时只要你通过了八股考试的初级阶段,过了第一个门槛就成秀才,秀才就有了相当的待遇。首先身份变了,你就跨入了“干部编制”,再者各种劳役就免于其身,那些保长、甲长一般也不敢随意欺负了,当时国家制度按月还有“奖学金”,可以领一两斗米。这种现代化的解释既增强了趣味性,又便于读者理解,使整个《导读》呈现出既深入又浅出的风格特色。
文如其人,《导读》呈现出如此特色是和陈先生本人密切相关。首先在专业上,陈先生学养深厚,尤精于小说评点,以及小说与宗教文化的关系研究。只有这样深厚的知识储备才能做到对整个传统文化融会贯通,对六大名著的成书、人物形象、情节、写作手法的渊源信手拈来,可谓是看似平常最奇绝。再者就地位和学术影响而言,陈先生自身担任多种社会职务,这使得他看事物能够高瞻远瞩,既读万卷书,又走万里路,兼阅人无数,自然视野开阔,见识不凡。陈先生自身深赋智慧,心胸宽广,海纳百川,对人对事圆融而不执着,且与时俱进,十分现代前沿。40年代出生的先生仍兴致勃勃地到各地旅游,玩微信,刷微博,上QQ,关注时政,很多年轻人所不及。只有这样独特的陈先生,才能用智慧拨开历史的迷雾,如老吏断案,追根溯源,梳理六大名著的渊源,用最平常的语言道出最深刻的道理,带领读者一起走过一场追根溯源的文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