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教科书触发的21世纪全球性人类焦虑
2017-12-20陈亦水
陈亦水
一部名为《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以下简称《人类简史》)的以色列希伯来大学教科书,在2014年译成英文不到3年,迅速成了全球畅销书,如今已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2016年,尤瓦尔·赫拉利(YuvalHarari)又出版了英文续著《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以下简称《未来简史》),继续以漫画式的写作风格,重新审视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掷地有声地讨论人工智能时代下的不平等问题。在全球中产阶级迫不及待进入21世纪科技乌托邦的今天,两部简史关于人类历史与未来的纵深思考,涉及宗教、政治、文化、科技等方方面面,也触动了在21世纪科技神话下压抑许久的全球人类危机意识那根敏感神经。
一、简史系列:一本教科书的学术野心
10年前,赫拉利还只是一名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的青年讲师,受命教授一门全校没有一名教员愿意上的冷门课程:“人类史导论”[1]。2011年,拿到希伯来大学终身教职的赫拉利,用希伯来语写成一本名为《人类简史》的教科书,引起了英语世界的关注。作为一本畅销书,《人类简史》最引人入胜的莫过于尤瓦尔·赫拉利教授看似叛逆的文风。不过,以幽默不羁、充满雄辩修辞的文风去书写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赫拉利当然不是第一人。
从《人类简史》中明显可以看出美国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Diamond)的影子。20世纪末,戴蒙德出版了全球畅销巨著《枪炮、病菌与钢铁》,讲的是如何通过军事、科技、政治、医学等力量造就了昔日的殖民格局和今天的不平等观念。在阐述过程中,他有意打破固有的历史写作习惯,以扎实的史料和雄辩腔调征服了全球读者。不到20年,赫拉利便复制了戴蒙德的畅销书神话,甚至比后者做得更出色。但相比之下,《人类简史》的史料呈现往往戏剧色彩过强,使得立论部分难以信服[2],从整体上来看,这幅充满野心的历史漫画,难免显得略微比例失调,尤其是当作者离开了其所熟悉的智人时代、进入由人工智能的后人类时代想象的章节时,似乎又陷入了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Toffler)在20世纪最后三个年代里开创的“冲击式的奇观性修辞”的未来想象路径。
但又正是这种发挥不稳定的漫画技法,成就了该著的热销,如果说它的范本《枪炮、病菌与钢铁》读起来像一部通俗易懂、娓娓道来的文献纪录片,那么《人类简史》则是一个惊险刺激的动作大片。从写作技巧和研究内容上来看,赫拉利将自己多年来丰富的叙事经验和教学自信,充分融入这本希伯来大学的教科书中。同时,作为一名非西方的犹太裔历史学者,解构西方中心论的历史观点和视《枪炮、病菌与钢铁》为写作标尺的学术野心,极大地拓深了这本教科书的内涵,引人入胜的写作风格又进一步拓展了这本历史书的读者群,直到收割了全球读者。
二、历史漫画:智人身份与宏大叙事
赫拉利为智人“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的历史进程,绘制了一幅巨尺漫画。和其他历史学者相比,赫拉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于人类身份的定义和讲述历史的视角。“智人”,是赫拉利在这本书中对于“人类”的“全新”称谓。其开创性在于,用“智人”指涉作者和读者共享的“人类”这一种族身份,本身就带有明显的去人类中心主义(进而也完成了身为非西方学者的“去西方中心主义”历史描述)倾向,也避免了主观上的人类自恋倾向。
(一)虚构的故事
在第一部分“认知革命”里,赫拉利写道:“智人一直希望自己和其他动物有所不同,仿佛整个科就只有自己存在,[……]但可惜这绝非事实。”[3]就是这样“一种也没什么特别的动物”,在历史的一连串巧合和谜一样的命运促使下,成了这个地球上的主宰,赫拉利对此并没有为人类大唱“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这种文艺复兴式的颂歌,更反对“DNA决定一切”的看似科学但实际充满种族决定论偏见的纳粹主义论调,而是冷静而巧妙地给出了一个政治学答案:因为智人能够创造一个“虚构的故事”、提供一个“想象的现实”。
在赫拉利看来,这是智人發生认知革命的开端,也是我们这个物种和其他种族之间的根本区别。因为在“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这条时间线上,“人类已经编制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故事网络”[3]30,正是虚构故事的能力促使人类结成了部落、创造了公司、形成了国家与民族,进而生出了基督教思想、人权主义、资本主义,以及真正统治当今社会的庞杂的全球化金融体系。正是这种拒绝人类中心的写作立场,令赫拉利在探索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得出了与主流观念相违的观点。
当前流行的观点认为,原始人的农业革命是进化过程中的“大跃进”,人类从此过上了比采集游猎更好的生活。但赫拉利却称之为“史上最大骗局”:进入农业时代后,“反而只是造成人口爆炸,而且产生一群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精英分子。[……]农民的工作要比采集者更辛苦,而且到头来饮食还要更糟。”[3]77而且“种种想让生活变得轻松的努力,反而给人带来无穷的麻烦。”[3]84同时,小麦这种难以下咽、毁坏牙齿健康、破坏智人生理结构、让人营养不良的农作物,也令人类的生活从此一落千丈,被永远赶出了自由快乐的伊甸园,从此过上了终日劳作、忍饥挨饿的悲惨生活。鉴于此,赫拉利认为:“不是我们驯化了小麦,而是小麦驯化了我们。”[3]78
(二)帝国的批判
在讲述人类从农业社会步入科学革命过程时,赫拉利找到了三个关键词:科学、资本和帝国。在他看来,“科学、帝国和资本之间的回馈循环无疑正是推动历史演进的重要引擎。”[3]257农业社会之后,科学与帝国开始联姻,为西方人在大航海时代征服全球东方和南方奠定了非常重要的基础,而资本的力量在当中无疑是起决定作用的推动器。在讲述人类地理大发现时期的丰功伟绩时,《人类简史》不同于包括中国教科书在内的对欧洲先进技术的崇拜论调,而是犀利地指出,长期以来亚洲是世界中心,直到1750年到1850年间,世界的权力中心才从亚洲转移到欧洲;事实上,古代中国和波斯并不缺乏科技能力,“他们缺少的是西方的价值观、故事、司法体系和社会政治结构。”[3]265在考查中国明朝郑和下西洋所用的航海技术和航行历程之后,赫拉利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郑和下西洋得以证明,当时欧洲并未占有科技上的优势。真正让欧洲人胜出的,是他们无与伦比而又贪得无厌、不断希望探索和征服的野心。”[3]273正是金钱的诱惑和帝国的野心,促使库克船长做了环球旅行、达尔文写出《进化论》、葡萄牙人发现南非好望角、香港沦为英国在东方的贩毒基地、西班牙人对南美洲的阿泽特克民族进行了种族大灭绝……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成为科学革命进程中两股非常重要的力量,推动了历史的发展,直到将整个世界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赫拉利如何避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其人文主义倾向是明显的,这是他研究历史宏大叙事过程中,似乎最具人性的一面。赫拉利独辟一节专门讨论了关于“快乐”的问题,这挑战了当前标榜“科技使人类更幸福”的主流话语,进而质疑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和消费主义文化许诺给现代人虚假的幸福感:“不论创业者想要开新公司,或是中世纪的人想要读经、参与圣战、兴建新庙,他们从中感受到的意义,都只是错觉与幻想。”[3]370真正的问题,在于人类是否了解自己。但绝大多数历史书籍和学者,只是强调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与帝国兴衰,但却毫不关心历史进程如何带给个人快乐与痛苦,赫拉利认为,这是历史研究的一大空白。
三、智神降临:关于人工智能的危机意识
严格来说,赫拉利从一名希伯来语世界的历史学者,一跃成为英语世界的学术明星的契机,关键在于《人类简史》最后不到30页的内容,以及续篇《未来简史》的最后一部分。赫拉利在这些章节里,给出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预言,并且不少已经成为全球人类正在亲历的现实。
《未来简史》讲述了智人如何征服世界、赋予世界意义,然后失去控制权的“从智人到智神”的历程。坦白而言,无论是对历史的重审策略还是批判性思维,《未来简史》确实尚未达到前作《人类简史》的高度。除开与《人类简史》某些段落甚至在句式的用法上较为雷同的情况,赫拉利在论述科学革命之后的宏大叙事时表现出来的历史逻辑,也多少显得游移不定、暧昧模糊。
(一)何为智神?
《未来简史》最后一部分的文风和前面存在明显差异,“简史系列”似乎从一个节奏紧张的动作大片,在此升华/降格为一部充满未来猎奇式的奇幻大片;关于宏大叙事的历史讲述方式,也离开了赫拉利对于不同文化、信仰和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性关注,转而将整个人类视为一个整体,试图站在更宏观的立场,去看待智神降临的人工智能大时代。
所谓“智神”,是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主要创造的一个颇为骇人听闻的概念。通俗而言,就是智人经历科学革命之后,已经基本攻克了绝大多数的瘟疫、饥荒和战争,下一轮进化是人类通过先进的生物科技改变基因,使自己成为不死之神———“智神”。
关于智神的讨论,见于全书的最后一部分“智人失去控制权”。赫拉利认为,21世纪的科学正在破坏主导当前世界的自由主义秩序的基础,个人自由意志的合法性将受到人工智能时代的全新宗教信仰和政治制度的压制。例如,尚在实验阶段的颈颅直流电刺激器,在心理治疗和军事训练上的显著成效,证明未来科技能“让人像大鼠一样可以被操控”[4]258,因为它可以令处于急性抑郁期的躁郁症患者奇迹般地瞬间康复,也可以让一名非职业军人出身的女记者瞬间成为一名稳、准、狠的超级特种兵。
同时,在现代军事战争中,越来越多的无人机已经替代人类侦察兵投入使用,以避免不必要的死亡;在金融领域,真正操控全球金融体系的已不再是银行和政客,而是复杂的全球金融处理系统,造成纽约证券交易所不正常崩盘现象的是机器的失误(计算差错)和对机器的操控(黑客攻击);就业市场上,大部分人类工种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未来全世界绝大多数人类会面临失业,而今天的教育却尚不能满足人工智能时代的就业需求,全球将诞生许多“无用阶级”;日常生活中,大部分年轻人选择了“数据主义”的生活方式,将个人情感和历史“记录—上传—分享”地交给计算机,成为数据流的一部分、“连接到这个系统”[4]349,成了所有意义的来源……
赫拉利将这一系列现象所产生的伦理学问题,上升至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哲學问题:究竟是谁在真正控制这个世界?如果人类的情绪情感、体力智力、金融财富可以随意控制,那么是否存在个人的自由意志?赫拉利借助那个参加了颈颅直流电刺激器实验的女记者之口追问道:“我究竟是谁?”这便涉及一场人类的身份危机:如果不存在个人的自由意志、人类就无法证明自身的主体性,那么人类是什么?而一旦包括颈颅直流电刺激器在内的越来越多的未来科技投入市场,作为一个生物种族的智人,是否还有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
(二)无用阶级
的确,赫拉利在书中提出了很多令21世纪的全球人类感到十分不安的词语:智神、无用阶级、生物算法、数据主义……在这些词语中,最具现实感、强有力地直面业已降临的人类危机的,或许非“无用阶级”莫属。
农业、工业和服务业曾经是支撑美国社会运行的三个主要部门。然而到了2010年,美国的农业人口只剩下2%、工业人口占20%、其余的78%全是教师、医生、网页设计师等服务型从业人员[4]286。如果说诞生于19世纪科学革命的大机器只留下了2%的农业人口、20世纪轰轰烈烈的工业化进程之后只剩下20%的工人,那么下一步大面积消失的工种,绝大多数将来自其余78%的服务行业。
30年后,如果没有什么医疗手术是机器不可以做的、没有什么产品设计是计算机不能瞬间模拟完成的、没有什么知识不是一枚芯片就能植入的、没有什么汽车是电子系统不能操控的,甚至连人工智能的复制与更新都可以靠计算机系统自行完成的话,那么人类医生、设计师、教师、司机、程序员与工程师等这些“未来科技之父”们将纷纷失业,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阶级:无用阶级。
赫拉利就此写道:“对大多数现代工作来说,99%的人类特性及能力都是多余的。”[4]290如果人类还停留在对这99%的特性和能力的留恋上,那么这些人类也会成为“多余的”。
那么,是否任何人都可以去升级自身的特性和能力、让自己从智人进化成智神呢?赫拉利的答案是否定的。由于全球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均,人工智能时代将造就新一轮的不平等。最终晋升为智神的,只能是少数的权贵与精英阶层,基因改写和仿生工程将使这些人战胜死亡与疾病,成为几乎全知全能的超人类;而大量中产阶级和世界发展中国家的人民,将被未来科技滞留在无用阶级的身份属性,而他(我)们自身和后代,将在智神时代遭到永远的淘汰。
四、赫拉利改写未来学研究的宏伟蓝图了吗?
在西方人主导的英语世界里,政客、商人、经济学家和知识分子们所迫切关注的,既不是赫拉利拒绝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也不是他对于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否则,唐娜·哈拉维(Donna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里树立的“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后人类大旗,还有艾弗拉姆·乔姆斯基(AvramChomsky)等人对美国政治和新自由主义经济的批评,早该在西方大众媒体主流话语中流行开来],西方精英真正感兴趣的,是赫拉利讲述的一整套具有反乌托邦气质的未来学观点,即关于智神的开创性概念,以及由人工智能所引发的一系列人类焦虑,这些无不涉及西方国家主义的政治神话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发展时所遇到的核心利益与“瓶颈”问题。
(一)未来学的大熔炉
对待两部简史,除了以历史学的角度加以衡量之外,还应置于未来学的领域里去讨论,才能充分体现出赫拉利讨论21世纪科技的巨大魅力。
随着60年代电视机、70年代计算机的普及,美国人对于未来科技充满了乌托邦式的乐观憧憬。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在20世纪的最后30年里相继抛出了号称“未来三部曲”的《未来的冲击》《第三次浪潮》和《权力的转移》,进而带动了一场全球性的未来学狂欢;90年代末,美国计算机科学家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著述的《数字化生存》,也加入了这场全球狂欢:这些作品字里行间向全球读者展示了美国先进科技,深深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对于科技生活的美好认知。
在全球陷入未来学的科技狂热之时,也不乏一些理性声音。例如美国社会学者、传播学教授曼纽尔·卡斯特(ManuelCastells),在千禧年到来之际提出了“数字资本主义”,他认为信息时代将带来新的不平等、加剧全球的贫富分化。但从未有人像赫拉利这样将未来科技带给人类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的危害讲得如此深入浅出,且极具现实感和针对性。
某种程度上来说,赫拉利改写了未来学畅销书的主流话语,逆转了未来学捧杀未来科技时代的浮夸之风,从人工智能的投资者、开发者到使用者,都因此清醒地意识到,从智人进化成智神的过程,或将意味着一场可怕的全球性灾难。这是“简史系列”一枝独秀的精髓,也是赫拉利在本世纪初为智人种族带来的宝贵而沉痛的预言书。
然而《未来简史》之于畅销书的定位,实在有些打乱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坚持的写作技巧和批判性思维的阵脚,他为人类历史创作的这幅巨尺漫画开始与他一直坚持的反思西方话语的态度分裂开来。面对未来可能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现象,赫拉利时而陷入托夫勒开创的某种“冲击式的奇观性修辞”的科技猎奇状态,时而又被科幻小说里常见的那种反乌托邦的灰色忧郁气质附体。事实上,无论是写作技巧、帝国批判还是未来想象,并没有什么是赫拉利的独家观点,尽管他发明了许多新鲜的未来学名词,但是这些名词所试图描绘的“智神世界”,与70年代之后流行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相比并无新意,甚至都没有逃出威廉·吉布森(WilliamGibson)在小说《神经浪游者》里描写的关于未来人工智能的世界架构。
例如,既然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可以犀利地指出,推动历史巨轮发展的是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大力量、能让蛮荒的西方得以在中世纪末期碾压灿烂东方的是其“无与伦比而又贪得无厌、不断希望探索和征服的野心”,那么为何面对今天“从智人到智神”转变过程中的仿生工程(cyborgengineering)技术,竟全然不见其背后的西方军事目的?既然赫拉利曾敏锐地洞察到,科学革命时期的技术与资本,都是在为西方宗主国服务,那么为什么不进一步探究,今天基因改造、生物科技背后昂贵的资本来源是什么?为什么不去调查包括孟山都在内的巨型生物科技企业的政治背景?
赫拉利有意无意地跳过了这些环节,而直接带着敏锐的洞察力和一以贯之的反人类中心主义视角,去阐述人工智能时代将如何给人类带来的一系列危害。而这恰恰是一种符合西方主流社会期待的“批判方式”,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如托夫勒开创的乌托邦未来学观点,同样符合了非西方国家的“赞美方式”;只是前者暧昧地告诉西方主流社会,反乌托邦式的科技未来并非“自己的错”,而后者则令非西方的年轻人相信,乌托邦式的科技未来也可以是“属于自己的”。
(二)西方的回应
两部简史的美中不足,对于美国主导的西方世界和全球读者的口味来说,并非坏事。从《纽约客》的美国资深评论家到《TED演讲》的美国著名主持人,无不对赫拉利骇人听闻的未来学观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尤其在美国共和党籍、房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DonaldTrump)成为美国总统后,美国人文知识分子越来越看重非西方的“第三世界”是如何质疑美国自由主义政治神话的。
《纽约客》资深评论家亚当·高普尼克(AdamGopnik),就将赫拉利2016年续著《未来简史》置于这种反思美国信条和全球经济格局的大视野之中。在充满政治自觉的高普尼克眼中,印度作家潘卡·米什拉(PankajMishra)抨击西方发达国家跨国公司剥削“第三世界”劳工现象的《愤怒的时代》,就是对西方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强有力质疑;荷裔美国和以色列双重国籍的经济史学家乔尔·莫基尔(Joel Mokyr)所著《文化的步伐:现代经济的起源》一书,则旨在回答为什么现代历史以降的科学和技术的全球传播,总是由西向东?是什么在这种殖民顺序中承担了关键角色[5]?直到《未来简史》,可视为自由主义千禧年的一曲挽歌。赫拉利探讨的人工智能时代指向的是一条后人类主义的路径,整个人类都将无望地沉溺在人工智能时代提供的某種虚妄的满足之中———这些来自非西方“第三世界”学术背景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启发了来自西方中心的美国知识分子对于自身政治意识形态的反思,另一方面,美国政治经济现状也正是“第三世界”知识分子时刻紧盯的参照系。
2017年,赫拉利在一次名为“国家主义vs全球主义:一种新的政治划分(Nationalismvs.globalism:thenew politicaldivide)”的演讲中提到,在世界政治经济主流话语里,人工智能对于全球劳工的危害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美国政客们将逐年飙升的失业率归罪于大量的中国和墨西哥移民是错的,他列举唐纳德·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时脱口而出的著名种族歧视言论“中国人抢了我们的工作”,认为该改成“人工智能抢了我们的工作”[6],无论是面对读者还是听众,赫拉利都再三强调,今天世界各国年轻人从大学里习得的技能,很难让他们在2040年、2050年的就业市场上找到工作,因为生物算法将使大多数技术工种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一种比压迫“第三世界”劳工的跨国公司更加极端的智神时代业已降临,后者则不分地缘政治地直接取代全球大部分的人类劳工。
那么,该如何面对人工智能时代呢?赫拉利在书中给出的答案是,在减缓这场人类危机到来的同时,尽快拿出一套“新宗教或意识形态,[……]并指导我们神一般的后代。”[4]315在TED采访中,赫拉利说应当从现在开始培养适合2030、2040年的工种,满足未来就业市场需求的人才,比如教卡车司机学会设计和控制人工智能,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案。可见,不论赫拉利对未来的判断如何犀利、如何保持对人类中心主义自恋倾向的高度自觉,身处在未来学的大熔炉里,他还是选择回避智神们在资本和政治方面的原罪,最后所能给出的答案,也只能是托夫勒式的:即使不情愿但仍然是认同了未来科技的一切合理性,然后走向一个无法拒绝、不可抵抗的智神时代。
结语:中国答案在何方
在两部畅销书中,赫拉利雄辩地梳理了从智人崛起到面临消亡的全过程,尽管很多问题都来不及展开,但是其触发的21世纪全球人类焦虑是非常及时且必要的,这也是“简史系列”对本世纪最大的贡献。自冷战以来,每一个超级大国都在标榜科技进步,未来学的乌托邦童话也流传了将近半个世纪,而《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则一语道破了皇帝新装的谎言:农业革命并未使人类过得更好、科学革命并未兑现西方意识形态许诺的平等与自由、未来人工智能时代反而会带来一个更加不平等的未来。
《未来简史》中译版的扉页印着这样一段英文:“当这个充满喧嚣的世界正在面对终极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中国读者提供他们的智慧。”赫拉利的这句话表明了中国需要在新的人工智能时代,承担起解决问题的大国责任。但此前,中国人首先需要厘清的是,在长期以儒、释、道为文化根基的社会体系和伦理观念中,科学技术到底意味着什么?“五四”时期传入中国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与西方的自由主义和科学实践精神有什么本质不同?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能否为赫拉利提供什么新的路径?以上问题是“简史系列”尚未展开的内容,也给中国读者留出了亟待深入思考的巨大空间。
注释
[1]TimAdams:“HomoDeus:ABrief HistoryofTomorrowbyYuvalNoahHarari reviewchilling”,TheGuardian,11September,2016.
[2]这在汉语世界和英语世界的一些知名荐书、购书网站的读者评论中,可以找到很多类似感受。
[3][美]尤瓦尔·赫拉利.林俊宏.人類简史:从动物到上帝[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5.
[4][美]尤瓦尔·赫拉利.林俊宏.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12.
[5]AdamGopnik:“AreLiberalsonthe WrongSideofHistory?”,TheNewYorkers,March20,2017Issue.
[6]“Nationalismvs.globalism:thenew politicaldivide”,TEDTalks,February2017 https://www.ted.com/talks/yuval_noah_harari_nationalism_vs_globalism_the_new_political_div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