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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山幻影

2017-12-20阿郎

草地 2017年6期
关键词:天虹鬼屋五色

阿郎

天虹山

这个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天虹山。

关于天虹山的来历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几百年前,这个地方出了个得道高僧,化作一道彩虹去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自此,这里的天空中经常横卧着绚丽的彩虹。甚至,大冬天也不例外。另一种说法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外国传教士来到这里,被绚丽的彩虹所震撼,当即跪伏在地毯一样的草地上,连声说:“天虹!美丽的天虹!阿门,那是上帝的神弓,圣母玛利亚的使者呀!”传教士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离开那天,傳教士望着高高的雪峰,脸上写满不舍和欣羡。他一步一回头,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银色的波光,他大声喊道:“这里是个被上帝眷顾的地方,是人间的伊甸园。天虹山,我会回来的。”

高僧和传教士都离去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倒是天虹山这个名字,从此留了下来。

你看那壮美的天虹山:山峰顶部是千年不化的晶莹冰雪,还有赭黄色的矿石岩峰,岩峰脚下是青褐色的冰川砾石,砾石的边缘长出了绿色的草甸,草甸的裙边盛开着红的、白的小叶杜鹃花,接下来就是冷杉、红杉和马尾松混杂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的外部生长着树叶逐渐阔大的红桦、白杨、野樱桃、垂柳和花朵硕大艳丽的杜鹃花等。在这些阔叶林的脚下是缀满各色野花的草场地毯,草场一直铺展到明镜似的蓝月湖畔。蓝月湖将所有这些一揽入怀,五彩的天虹山就安睡在宁静的蓝月湖中。

蓝月湖像一口巨大的铜锅。铜锅梯次抬升的边沿,天虹山扇子一样缓缓展开的土地上,疏落的核桃树、梨树、苹果树以及白杨树之间,三五成群地散落着白墙红顶的寨楼。这个由几百户寨楼组成的五个寨子也像一道彩虹,拱卫着天虹山,拱卫着天虹山山腰的官寨碉楼。

天虹山下这五个寨子叫五色寨。

官寨碉楼修建在天虹山山腰形状酷似椅子的赭黄色岩石上。官寨已经破败,那高耸的碉楼却依然不失威严。椅子靠背顶部的山崖上,有一座寺庙,那座先后信奉过本教和黄教的寺庙,是土司的家庙。宝石一样镶嵌在金椅靠背上的寺庙,曾经护佑了土司家族数十代的荣耀和福泽。随着新时代的到来,土司家族没落了,寺庙也跟着冷清起来,少有人去煨桑和布施。偶尔一两只乌鸦在墙壁色彩斑驳暗淡的寺庙上空盘旋鸣叫,更凸显出寺庙的空旷寂寥。

五色寨是高山峡谷地带难得的一个好地方。

啻嘎尔河边壁立而起的天虹山,在这里突然倾仰过去,留下一大片开阔的土地。之后,又逐渐挺立起来,像是天虹山在时光的长河中伸了个懒腰,呵欠之间,便便的大腹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盆地。五色寨像这个大花盆上缤纷的花朵,又像是天虹山胸腹上漂亮的纹身。

山脚下日夜奔流的啻嘎尔河蒸腾的水汽飘升上来,形成一顶乳白色的薄雾,罩在五色寨头上。这个地方土地肥沃,阳光强劲,水分充足,庄稼收成好,果蔬也格外丰硕香甜。城镇在啻嘎尔河下游遥远的地方,乡政府就在狭窄的山脚下那细如腰带的公路边上。宁静的五色寨显得遗世独立,真就像一百多年前那个蓝眼睛传教士所说的伊甸园。

天虹山下的日子舒缓恬静。每年春天,五色寨都会一家家轮流春耕,男人们吆喝着耕牛,犁开沉睡一冬的土地,女人们则把青稞、小麦、蚕豆、马铃薯的种子撒进散发着芳香的黑土之中。开始孕育的土地散发出生命力旺盛的气息,刺激着日渐成熟的青年男女,他们在新翻的土地上追逐嬉戏,发出尖厉亢奋的声音。那些长者,点燃一锅兰花烟,静静地望着天虹山,侧耳倾听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夜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围坐在火塘边,喝着主人精心酿制的青稞酒,唱起山歌,跳起圆圈舞。从月亮刚刚爬上天虹山巅,一直欢娱到月亮沉入蓝月湖中。夏天,男人们穿过原始森林,攀上天虹山,采挖药材,捕猎麋鹿和盘羊。女人们把牛羊散放在花毯似的草场上,一头钻进森林,采集松茸、羊肚菌、鹅蛋菌、蕨苔等山珍。寨子里一年四季从不锁门,即使哪家关上了门,只要你往门洞里一伸手,轻易就能把门打开了。要是你渴了饿了,刨开火塘,唤醒火种,便可以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马茶。当然还有主人家的糌粑酥油和肉干,肯定放在你一眼就能看见的壁橱高处。只是离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给主人家的火种盖上灰烬的被子。五色寨家家都养着狗,这些狗都很仁义腼腆,寨子里的人,它们嗅嗅气味就知道了,连头都懒得抬一下。要是有陌生人,它们也是象征性地吠上几声,从不凶恶扑咬。五色寨的人们,友善信任,彼此从不设防,对生活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求。五色寨的日子,就如那宁静的村庄,悄然无声地缓缓流淌着。

直到有一天,两个魔鬼的出现,像一块巨大的砾石投进那平静的蓝月湖。从此,五色寨掀起了层层波澜。

鬼屋魅影

蓝月湖岸边不远的草地上有一大片破旧的楼房,那两层高的楼房伸展出去,足有一百多米长。楼房后边的草地上,耸立着几排晾架,那些杉木晾架已经开始朽坏,东倒西歪,高低不一。杉木晾架上悬挂着那些用于辟邪的五色经幡,在经年的风雨中已经褪色破损。远望,那楼房就像一艘搁浅的海盗船。

说是楼房,其实是当年土司的马厩牛栏和羊圈,算是土司牲畜的公寓。看得出,土司是一个很有气魄的人,楼房的一楼是清一色的冰川砾石筑就,二楼是穿斗架木房,材质全是百年老青杠木,柱子直径近半米,铺设的地板足有一尺厚。雕花的木窗宽大敞亮,低调奢华,好看又实用。

这个土司的牲畜公寓,五色寨的人给它取了一个恐怖的名字——鬼屋。

老人们讲,很多年前,为土司牧马的小伙儿和放羊的姑娘相爱了。贪恋放羊姑娘美色的老土司百般阻挠,这对恋人却心如磐石,誓不分离。最后,恼羞成怒的老土司派人把牧马小伙暗杀在马厩中。悲愤的牧羊姑娘宁死不从,以身殉情,当即自缢在马厩里。含冤的灵魂得不到超度,常常在马厩游荡。五色寨的人们时常看见马厩鬼火闪烁,下弦月时,还会看见一个身披白纱巾的姑娘哼唱着凄婉的歌谣,在湖边徘徊。雷雨的夜晚,马厩里就会传出牧马小伙愤怒的咆哮。

石丹罗小时候最爱听奶奶讲鬼屋的故事,他一边竖直耳朵,一边拼命朝火塘上首的大人中间钻。那些故事,让石丹罗一会儿脑门充血,一会儿又脊背冰凉。湖对岸那片房子既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又像一条黑黢黢的蟒蛇,深深地吸引着石丹罗,让他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惊醒。

那个鬼屋,以前也关过生产队的牛马和山羊。自从土地下户,再没有哪户人家敢接手,空落落的鬼屋显得愈发的阴森。有一次,石丹罗和阿布、央金、扎西尼玛放羊时从鬼屋外边经过,白晃晃的阳光下,那雕花的窗户里却吹出阵阵冷风。石丹罗一下子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凉。这时,胆小的央金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大伙儿随即尖叫着逃离了那个地方。

说实话,石丹罗从来都没看见过鬼屋有什么徘徊的鬼影,也没有听见什么愤怒的咆哮,哪怕是其它地方有时也能看见的闪烁鬼火,在鬼屋,他都沒有看到过。都二十几岁了,他对鬼屋的好奇和恐惧,却像嘴巴上那毛茸茸的胡须,总是挥之不去。

这天黄昏,石丹罗正在扎西尼玛家喝茶聊天,阿布一头撞了进来。“不好了,见鬼了,见鬼了。”他脸惨白,有些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惊惧。

“在哪里?”扎西尼玛一脸的好奇。

“在鬼屋!”阿布声音有些颤抖。

石丹罗一下站立起来,“哐当”一声,手中的茶碗掉在了地上。

下午,阿布到湖对岸找家里的耕牛,经过鬼屋时竟然撞见了鬼。

“妈的,那两个红头发蓝眼睛的魔鬼,一丝不挂,居然在草地上干那事。”心绪稍稍平复的阿布,说话开始顺畅起来。

“看来你是遇见色鬼了。”扎西尼玛打趣道。石丹罗却感到有一股冷风掠过了脊背。

“我也是听到奇怪的声音才往那儿看的。”阿布一脸的哀戚,“白日撞鬼,恐怕我也活不长了。”

“我们去看看,兴许你看花了眼呢。”一向胆大的扎西尼玛站起身就要走,石丹罗和阿布相互看了看,屁股像粘在了木凳上一样,一动不动。

“这会儿过去,到那儿天早黑下来了。”石丹罗有些底气不足,“要不,先去问问益西喇嘛。”

“对,这个办法好。”阿布赶紧附和。

扎西尼玛望望窗外渐浓的黄昏,又看了看石丹罗和阿布僵硬的脸,微笑道,“也好,先去请教一下益西喇嘛。”

于是,三人就朝半坡上益西喇嘛的家走去。

年过八旬的益西喇嘛是五色寨仅存的几个僧人之一,虽然他信奉的是一种可以娶妻生子,半耕半读的教派。但益西喇嘛本人却终生未娶,和年过八十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一直严守清规戒律,佛学造诣精深的益西喇嘛是五色寨德高望重的老者,深受人们的尊重和信奉。

听完阿布的话,闭目趺坐的益西喇嘛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手掐念珠,沉默不语。良久,益西喇嘛右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在石丹罗的搀扶下,走出经堂,在楼顶伫立。

益西喇嘛手搭凉棚,朝暮色渐浓的湖对岸眺望。许久,益西喇嘛捻着下巴上那几根银须,沉沉地说:“是有鬼哦,这个鬼会很快钻进人们的心中。到那时,鬼屋这个孽障都算不得什么了。”

石丹罗也往湖对岸望去,果然,暮色中,鬼屋有了隐约的亮光。那亮光隐隐灼灼,游移不定。亮光倒映在静静的蓝月湖上,又在水面上跳动,仿佛鬼在那儿舞蹈。

从湖面倏然而起的晚风,摇动着庄稼的身躯和树木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晚风穿过寨楼,向高处的原始森林扶摇而去,经幡和密林便发出低沉的雷鸣。

石丹罗打了个寒战,抓紧了益西喇嘛的袈裟。

第二天一早,村长带着一群精干小伙儿朝湖对岸的鬼屋进发。村长拿出了家里的鸟枪,小伙子们都别上长长短短的藏刀,背上避邪的尕乌。那架势,不像是去查看鬼屋的情况,倒像是出征打仗。

远远地,晨光中,鬼屋升腾起一股淡淡的蓝色烟雾。人群突然就放慢了脚步,石丹罗发觉自己的脚粘在了草地上,心变成了昨天扎西尼玛家火塘上那烧开的茶壶盖子,欢快的跳动着,不时发出砰砰的声响,撞得胸腔生痛。

快到鬼屋时,村长停了下来,对着鬼屋就是一枪。清晨空旷的草地上,枪声显得格外清脆嘹亮而悠长。尖利的枪声也震动了湖面上的空气,一股陡然而起的风卷起鬼屋周边的杂草和尘土,飒飒有声,形成一股不小的旋风。浑浊的旋风中,鬼屋里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黄头发蓝眼睛的大个子鬼怪。鬼怪叽里呱啦地叫嚣着,摊开长长的双手,不停地耸着双肩。呆立的石丹罗发现,这时,又一个面孔煞白,头发火红的女鬼跟着冲了出来。女鬼摇晃着手中两本绿色的本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我们是合法的公民,我们有你们政府的护照。”

听了女鬼这番话,村长惨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他放下枪,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说,“小伙子们,不要再惊慌了,他娘的,真他妈是鬼。只不过是两个洋鬼子。”

男鬼叫威尔逊,瑞士人,女鬼叫玛丽斯基,德国人。是一对热爱旅行的夫妻,他俩在马厩旁边的草地上撑起一顶黄色的帐篷,帐篷外燃烧的火堆上,一个折叠式铁三角上吊挂着一口铝锅,烧开的水正欢快地沸腾着。

威尔逊从背包里取出一本书,挥舞着,叽里呱啦地又说了一通。石丹罗只听见一句“天虹山……”

因为激动,威尔逊白皙的脖颈变得通红。

从玛丽斯基不太流利的汉语中,石丹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百多年前,威尔逊的曾祖父从天虹山回到了故乡瑞士。不久,他出版了一本有关中国的游记。天虹山如梦似幻的美景在欧洲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天天老去的曾祖父始终惦记着天虹山,念叨着要回到那个人间的伊甸园。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威尔逊的曾祖父没能等到战争结束便遗憾的撒手人寰,去到了上帝的伊甸园。他的遗愿,却一代代传承下来。

威尔逊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最后,居然流下了眼泪。

玛丽斯基翻译说,威尔逊的曾祖父至死不忘的地方,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就是人间的伊甸园,他们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到这儿来旅游。

领导视察

外国人的到来,引起了县上的重视。

没过两天,县长带着县乡一班人,爬上了五色寨,来到蓝月湖边的鬼屋旁。

县长左手叉腰,右手指向天虹山银色的山峰,一脸地感慨:“这么好的景区,居然雪藏在这里。我们这是在抱着金娃娃讨口啊。”

“哎,主要是这里的道路还没有通。”旅游局长自知理亏,赶紧解释。

“县上不是要求全面普查旅游资源,必须做到全覆盖,无遗漏吗?”县长语气有些重的说到,“这么好的宝贝咋就给弄丢了呢。”

“旅游局人手少,确实没跑完所有地方。不过,我们也给各乡镇发了文,请他们协助普查。”旅游局长打起了太极。

“这个地方,你们乡干部来过吗?”县长回过头望着乡长,一脸的疑问。

“因五色寨的通村公路还没有修,目前我们还没有上来过。”乡长开始解释,并自我挪揄说:“想不到,我们乡这个山沟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乡长蚊子般尖细的声音,让县长脸上有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没通路就不能上来?万里之遥的外国人都爬到了这里,你我却蒙在鼓里打瞌睡。”县长开始发火了,“乡干部就得走村串寨,成天往县城跑,你以为你是县长吗?”

乡长低下头,不再言语。

县长走过去和两个老外一一握手,在帐篷边的草地上盘腿坐下,开始和两个老外交谈。

县长当即同意,把那个马厩交给威尔逊和玛丽斯基,让他们居住和开发。

就在蓝月湖边那片新绿的草地上,县长召开现场办公会,决定开发天虹山。按照旅游公路的标准,立即修建通往五色寨的公路。

不久,宽敞的柏油公路修到了五色寨。远望,公路就像一条饥渴的黑色巨蟒,蜿蜒着,一直攀爬到蓝月湖边的鬼屋旁。

威尔逊夫妇把马厩里齐腰深的牲畜粪便挖起来,搬运出去,铺洒在通往蓝月湖的那片草地上。他俩平整好这些经年的马粪、牛粪和羊粪,又和上泥土。然后,又买来各种鲜花种子,播撒在里面。

威尔逊夫妇在马厩里喷洒了一种奇怪的液体,又给那些砾石和厚实的木板涂上一层清漆。经他们这一摆弄,马厩里没有了熏人的骚气,那一长排马厩变成了有着一股淡淡清香的舒适住房。

现在,那两个洋鬼子正式住进了鬼屋,成了鬼屋的主人。

渐渐,就有游客驾驶着小汽车来到五色寨。

这天晚上,扎西尼玛到石丹罗家聊天,一进门就嚷道,“现在的人真奇怪。那些人一看见天虹山就惊呼呐喊,像见到了神仙。”

“咋回事?”石丹罗一脸疑惑。

“昨天来了几个人外地人,在我家吃了一顿饭,走时,硬塞给我五百元钱。就那些腊肉、松茸和野菜,哪值得了那么多?我不收,他们还跟我急呢。”扎西尼玛说。

“一顿饭给五百块,是在吃龙肉吗?”石丹罗一脸的惊诧。

“听说那些游客,都是些有钱人。他们不在乎那点钱。”扎西尼玛说。

“我们赚一点钱都得爬到天虹山顶上,风里雨里十天半个月也才这个数。他们到山上来花钱,一出手就是五百。这些从印票子的地方来的人就是不一样。”石丹罗一脸的感慨和不满。

“是啊,听央金说,有一批游客在村长家里住了一晚上,走时,居然给了两千多块。现在,他们家已经开始收拾房间,准备开旅店了。”扎西尼玛说,“人家村长脑瓜就是不一样,一晚上就挣了我们大半年的收入。

“这世界真奇怪,一些人辛辛苦苦翻山越岭地去赚钱,而一些人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却是为了花钱。”石丹罗感慨的脸上写满不解。

“这就是命运不同的人的生活,有的人流着汗挣钱,有的人却流着汗花钱。”扎西尼玛说。

石丹罗不再说话,他在努力想象流着汗花钱的模样。

这天上午,警笛声声中,一列长长的车队穿过五色寨,来到蓝月湖边的鬼屋旁。

这次,县长陪着更大的领导来到了天虹山。天虹山景区的开发,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在威尔逊夫妇的陪同下,大领导来到鬼屋二楼的安息日咖啡厅。这个安息日咖啡厅,最初是威尔逊夫妇作为自享用的地方,游客来得多了,便掛上了牌子,开始对外经营。

大领导靠窗坐下,望着窗外别样的湖光山色,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在这个别致的咖啡厅里,大领导与威尔逊夫妇进行了一场愉快的交谈。

“安——息——日。咖啡厅的招牌名字取得很好啊!每个人的肉体和精神都应该有个安息日。在这里,都会找到让自己休息的好时空。”

“是的,这里是个能够让灵魂得到休憩的好地方。”威尔逊耸耸肩,一脸认真地说。

“是啊,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做到物我两忘。”大领导颔首,以示认同。

“这样的慢时光里,人们可以发呆,可以沉思,可以忏悔,可以找回真正的自己。”威尔逊说。

“是啊,今天,我们的经济是快速发展了,可我们的确走得太快,都把自己弄丢了。”大领导感慨道。

“是的,这里的山水没有一丝污染,是那么澄明宁静,这里的人们也像那雪峰一样透明和真实,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找回丢失的自己。”

“可是,这么好的风景却遗世独立,既是我们的损失,也是对天虹山的不公。”大领导的话,回归到他最初的来意。

“当然,这样的美景的确应该让世人分享。不过,千万不能过度开发。”威尔逊眉宇间涌上一丝忧虑,他长叹一声,沉沉地说,“要是那样,天虹山将万劫不复。”

“哈哈哈,我们有这个觉悟,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保护好她的。”大领导朗声笑道,伸出肥厚柔软的手掌在威尔逊肩上拍了拍,微笑着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们热心的国际友人。”

“谢谢您,我替天虹山感谢您。”威尔逊站起身,双手紧紧握住大领导的手。

“领导,天虹山的开发节奏是否放缓一点?”下山的路上,县长探身向坐在副驾驶的大领导请示。刚才听了大领导和威尔逊的一番对话,现在,县长有些吃不准大领导的意思了。

大领导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询问秘书,“今年我们的招商引资任务完成了多少?”

“还差20个亿,压力不小呢。”秘书汇报说。

大领导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一口,陷入短暂的沉默。

“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一块资源了,也是我们手中最后一张招商引资的王牌,必须用好用活。”良久,大领导回头望着县长,一脸的坚定,“不!节奏不能放慢,力度还得进一步加大,今年必须完成15个亿以上的招商引资任务。”

“领导请放心,一定完成任务。”县长表完态,望着大领导青烟升腾的脑袋,陷入沉思。

旅游景区

县政府在进入五色寨那片开阔的土地上,建起一座阔大的山门。山门顶部贴着几个方桌大小的黄色汉字——天虹山风景区。银光闪烁的铝合金栅栏山门,像套在公路这条黑色大蟒颈项上的银环。山门外高高的水泥杆上挂着一块赭红色的路牌,上面两个箭头提示着前边分岔道路的走向。一个直指的箭头上写着:天虹山景区,另一个朝右指的箭头上写着:五色寨景区。

“哎!天虹山和五色寨现在都被关在了这围栏里,我们快成动物园里的猴子和狗熊了。”村长从山下回来,在山门前站了一会,回头笑嘻嘻地对同伴说。

很快,蓝月湖边冒出了许多建筑。仿佛雨后的蘑菇,一夜之间,高高低低遍布那片宽阔的草场。这些档次不同、造型各异的酒店、餐馆、茶馆、酒吧和商铺,密密匝匝。它们的影子投射到蓝月湖中,一片斑斓。

游客也如雨后的蚂蚁,纷纷涌入天虹山和五色寨。石丹罗发现,价格高昂的景区门票丝毫没有影响游客的兴致,她们摆出各种姿势摄像、拍照,他们操着各种方言,用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来赞叹这绝世美景。

为拓展景点,政府投入一大笔资金,修缮了土司官寨和那座寺庙。现在,土司官寨又恢复了往昔的荣光和威仪。那座寺庙则更是神性昭彰,成了游客们必去的心中圣地。据说,当年逃亡加拿大的土司后人听说政府出资把官寨修葺一新,当即感动得放声大哭。那个垂暮的土司后裔动情地说,虽然自己无法中兴家门,但政府总算帮他圆了心中的梦。尽管他心里清楚,那业已作为文物保护单位和景点的官寨,已经和他没有了半点关系。

威尔逊夫妇鬼屋的游客整日里人如潮涌。游客们为了争相一睹奇怪的鬼屋主人,不惜花上很长时间,大排长龙,就为喝上一杯价格不菲的咖啡。尽管他们不一定会品尝,也不一定喜欢。

对此,威尔逊夫妇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友善。然而,面对熙来攘往的游客和忙碌的生意,他俩却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欢喜。相反,一丝忧虑成天挂在威尔逊的眉宇之间。

游客不断涌入天虹山的同时,五色寨里的年轻人开始沿着那条黑色的柏油公路走了出去。这些人当中就有石丹罗的发小阿布、央金和村长的儿子桑格。

在石丹罗看来,他们都是些天真而不安分的人,一心想探究天虹山外面的世界。想出去看看那些花钱如流水的游客们所来之处,是不是真的金银满山,钞票遍地。

石丹罗自己和大多数五色寨的人一样,一如那些高大的老核桃树。就算偶尔心动,也如同那微风中摇摆的枝叶,风过即止。没有十二级台风般的变故,是断然不会走出天虹山的。

不久,天虹山景区管理局正式成立。这是个行政级别高于乡政府半格的副处级单位,当年那油滑的县旅游局长得到晋升,做了管理局局长。

挂牌仪式上,乡长酸溜溜地对管理局长说,“以前我没完成好你下达的旅游资源普查任务,现在你亲自来抓就好了。今后有什么,尽管吩咐。”

局长打了个哈哈,双手抱拳道:“哪里,哪里,属地管理,我们都是你的臣民呢。在你的地盘上,今后还得请你多支持。”

乡长也抱起双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客气了,你是领导呢。”心里却说:“好你个笑面虎,知道规矩就好。”

现在,五色寨的人们不再把庄稼放在心上了。他们要么把耕地租赁给别人,要么干脆撂荒。他们把山上的马赶回家,装扮一新,供游客骑游。有几户人家还从遥远的甘肃天祝县买来几头白牦牛,取出色彩艳丽的民族服装,在蓝月湖边抢占一个好口岸,供游客拍照留念,赚起了轻松钱。

石丹罗是众多牵马人中的一个。

一天,石丹罗接待了一位大客户。

这是一个神秘的客人,他不住那些高档的星级酒店,反而花更多的钱住在威尔逊夫妇的鬼屋里。而且,一呆就是十多天。

客人姓吴,五十多岁,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上市公司老总。他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也不像那些神情冷漠、态度倨傲、讨价还价的普通游客。他亲切随和,从容大方。他十分健谈,却又常常陷入沉思。

每天,石丹罗和吴总都要去两趟官寨和山腰上的寺庙。清晨一趟,黄昏一趟。吴总告诉石丹罗,自己休假是为了给内心放一次长假。

时间一长,石丹罗知道了吴总的故事。

这个曾经毕业于中国某名牌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因为没有背景,在单位上一直郁郁寡欢。最终愤然辞职,闯荡商海。经过十几年打拼,终于成就了一番令人钦羡的事业。

他告诉石丹罗,在商海打拼的这么些年里,他遇到的种种委屈和心酸都不算什么。但他遇到和听到的那些事,却让他害怕,让他寒心,彻夜难眠。他说,人们为了金钱和利益,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干得出来。没有什么诚信和敬畏,毫无原则和底线。

吴总坐在寺庙外松树下的那个巨石上,点燃一支雪茄,凝望着夕阳中静谧的群山和宁静的村庄,眼神像夕阳一样柔和起来。

“这里是个安祥的地方,像世外桃源,真羡慕你们。”吴总回过头,望着石丹罗说,“有一次,我在南方城市的火车站,亲眼看见有人为了几百块钱,砍掉了别人的一只手。”

“呀!有这事?”石丹罗一脸的惊愕。

“是啊,为了金钱,有人制造贩卖假货,拐卖妇女儿童,出卖肉体,诈骗,偷盗抢劫,倒卖人体器官,行贿受贿……什么坏事都敢干,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噢。”石丹罗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好多词语,别说听懂,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里真好,虽然不富裕,大家却是无忧无虑的,过得十分快乐。”吴总的脸上有了一丝孩童般的神情。

“是啊,益西喇嘛说,上天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多,应该感恩,不能抱怨。”

“你们有信仰真好。”吴总感慨说,“告诉你吧,我在这里,天天晚上都睡得很香。”

吴总告诉石丹罗,在都市里,没有钱日子不好过,有了钱,日子不一定就过得好。比如一对夫妻,穷的时候,相互埋怨和轻贱,富起来了,却又相互猜忌和提防。就说他自己吧,虽然现在已经坐拥亿万资产,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成天烦恼重重,常常失眠。

“钱多了也让人烦恼?”石丹罗望着吴总,眼里满是疑惑。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下,吴总的脸有些模糊起来,就像他的话一样显得不够真实。

“当然,我这不是矫情。或许有一天你会有这种感受的。而且,往往很多烦恼就是钱滋生出来的。”吴总语气坚定。

“我还真开始盼望这个烦恼来到我身上了。”石丹罗朗声笑道。

“烦恼可是一种最难根治的病,落到身上可不好。”吴总一本正经地说,语气里满含忧虑。

景区游客越来越多,五色寨里也悄然喧嚣起来。

或许是受到了威尔逊夫妇的启示,五色寨的人把寨房进行了改装。他们卖掉了家里的猪、奶牛和山羊,除去一楼圈舍里经年的牲畜粪便,用水泥浇筑成平整的院坝,作为游客的停车场。把二楼三楼的房间全部改成了客房,主人自己却挤在四楼经堂隔壁的房间里。他们卸掉了厚重的松木门,装上鲜红的铁皮大门,挂上各种名目的宾馆招牌。现在,整个五色寨俨然一派街市模样。

为了揽到更多的客人,家家户户明里暗里较起劲来。

旅游旺季,家家户户生意火爆,矛盾不突出。到了淡季,问题就出现了。为了争抢客人,他们暗地里相互压价,相互贬损;明里则举着揽客的招牌,放下以前的矜持,直接跑到公路边拉客。五色寨人彼此之间少了话语和笑容,多年来和睦融洽的五色寨里开始有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这天下午,寨里的公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

原来是扎西尼玛和银匠王扎为了争抢一批客人,起了争执。俩人先是一阵对骂,最后干脆动起手来。

石丹罗赶到时,村长已经在劝说了。

“好了,你俩这是怎么了?”村长大声吼道,“你们是想把五色寨的丑传到山外去吗?”

扎西尼玛和银匠王扎松开了手,两人喘着粗气,怒目相对。

“不就是几个游客吗?你俩就跟抢金元宝似的。也不想想,你俩那土匪一般的架势,游客谁还敢来住啊?”说罢,村长自己先笑了,心想,“他妈的,抢游客不就是抢元宝吗?这个比方可没打好。”

村长一手叉腰,也喘了喘气。刚才,他听到动静后一阵猛跑,这会儿,他突然发现有好多星星在眼前上上下下地跳跃。

“明明是我的客人,都快入住了,王扎却非要抢到他家去。谁咽得下这口气?”扎西尼玛一脸怒气。

“能怪我吗?他们自己要到我家看银器。”王扎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

“你卖银器已经赚得够多了,别羊圈里伸出牛头,小心被人穿了鼻子。”扎西尼玛对王扎的说法很不满意。

“哼!穿我鼻子的人还没出生呢。”王扎一昂头,一脸的不屑。

“谁不知道你那些狗屁不值的银器,卖给游客时被你抬高了多少倍。”

“那是愿打愿挨,与他人无干。”

“好了好了,都闭嘴。那游客是你父母还是新娘?”村长看两人气焰又起,赶紧骂道。

“虽然不是新娘,可它是却红彤彤的人民币呢。谁他妈抢我客人,就是在抢我的钱。”扎西尼玛说,“老子坚决不答应。”

“哎呀呀,亏你还说得出口。王扎他不是外人,是你表姐夫,是你亲戚呢。”村长骂道。

“亲戚,他眼里还有我这个亲戚?游客才是他的亲戚。”扎西尼玛一脸的不以为然。

“好好好,我不争了,是我的错。”王扎一下被村长这句话给戳醒了,红着脸盯了一会儿扎西尼玛,沉沉地说,“看来,我们的心里都进了魔鬼。”说罢,转身向家里走去。

桑总归来

村长的儿子桑格回来了。

为庆祝儿子回来,村长宰了一头牛,杀了两只羊。把村里的年轻人都请到了家里。牛和羊都是他专门从啻嘎尔河对岸的寨子买来的,前面已经说过了,五色寨的人已经卖掉了家里的猪、奶牛和山羊。

离开五色寨才几年,桑格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老总。

西装革履的桑格,见人就发名片。石丹罗接过那金黄色的名片,见上面写着“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总经理——桑格”。就问,“这是干啥用的?”心里又在想,“都是一块儿光屁股耍大的,弄得跟第一次见面似的。”

“名片呀,关键是这上面有我公司的名字和电话。”桑格看出了石丹罗的不快,笑了笑说,“我这次回来准备大干一场,这是我们的董事长。”

这时,石丹罗才发现席座上首还坐着一位六十来岁,戴金丝眼镜,长相富态的城里人。石丹罗知道,桑格只是一个代言人,真正在背后出谋划策,拿出真金白银的是那个儒雅的老者。

三天后的黄昏,桑格把寨里的年轻人再次邀请到家里。这个继承了村长优良基因的年輕人,开始展现他卓越的领导才能。他准备带领大伙儿干一件大事——把鬼屋从洋鬼子手中夺回来。

“我们再不能让外国人欺凌了。必须把鬼屋收复,为大家造福。”意气风发的桑格,特意用了收复这个极富政治色彩和历史使命感的词儿。

“可是,当初县长已经同意交给他们开发了的呀。”有人质疑。

“那是不平等条约,香港不都收回来了吗?”桑格成竹在胸。

“管理局能同意吗?”有人怀疑。

“我们明天就去找他们谈,他们不可能不答应。大家想想,这是谁的地盘?当然是我们五色寨的。”

管理局长面对这么多突如其来的五色寨村民,有些手脚无措。听了桑格的要求后,久经官场的他很快镇定下来,端出了一个官员应有的架势。

“大家有什么尽管讲,天虹山是大家的,我们应该同心协力地保护和开发好她嘛。”

“我们要把属于五色寨的鬼屋收复。”

“收复?哈哈,好神圣的一个词。事情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严重和复杂嘛,我们考虑问题既要合情合理,更要合法。是不是?”

“好,不管什么词,意思就一个,我们要收回属于五色寨人的鬼屋。”

“请大家体谅,这没有事实依据和政策规定的事情,管理局无法办理。”

管理局长没有同意桑格他们收回鬼屋的请求。

回家路上,大家士气低落,十分沮丧。

“伙计们,放心吧,我会让他们主动开口的。”望着精神不振的人们,桑格一脸自信。

石丹罗看见桑格走进人群,对几个小伙子耳语了一番。

次日早晨,五色寨几辆拖拉机突然坏在了通往景区的路上。一辆辆旅游大巴被阻挡,排起了长龙。游客怨声载道,投诉电话打到了县长办公室。很快,管理局长被县长喷了一头狗血。

管理局长当即明白是谁在搞鬼。他知道,此刻去找桑格无疑是去递交降书。于是,硬着头皮拨通了乡长的电话。

乡长阴阳怪气地说,五色寨才通车几年,几个村民买拖拉机也就一年多时间,技术粗糙,拖拉机坏在半路上是常有的事。不过,也太奇怪了,这么多拖拉机同时坏在路上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乡长说他立马联系縣上修车厂的师傅,接下来,他还准备亲自找拖拉机厂的负责人,投诉他们的质量问题。

乡长啰里啰嗦说了半天不着边际的话,局长听来,感觉自己像吃了一只死耗子。他在心里骂道,“他妈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打起太极来比老子还厉害。”

局长放下电话,一咬牙,拨通了桑格的手机。说,我们一起去找威尔逊夫妇试试。

接到管理局长的电话,桑格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伙计们。我早就料到,不出一天,他就会乖乖地来找我的。”

“你咋知道?”伙计们一脸的迷惑,一脸的钦佩。

“游客是管理局的衣食父母,那一个个游客就是一张张红彤彤的钞票啊。挡住了游客,就等于是断了管理局的财路。”

“游客来不了,我们不也受损吗?”

“不错,不过管理局比我们着急。因为他们吃的是肉,我们喝的是汤。他们不能没有肉,可我们没有汤还可以喝水呀。”

威尔逊夫妇在二楼的安息日咖啡厅接待了局长和桑格一行。局长呷了一口咖啡,赞叹说,“啧啧,好喝,味道就是正宗。”

威尔逊耸了耸肩,微笑着说,“局长有什么事,你请讲。”局长清了清嗓子,笑道,“威尔逊先生爽快。哎,今天我确实有事找你商量。”

“请讲。”

“五色寨的村民要求把这个房屋收回去,民意难违啊。”

“可是,当初县长亲自决定交给我们使用的呀。”玛丽斯基解释道。

“是吗?”局长脸上写满疑惑,“可有什么字据证明?”其实当年局长就在现场,对这件事情他一清二楚。但他心里更清楚,县长早已调离,无需顾忌,五色寨这些地头蛇才是心腹大患,所以,开始装聋卖傻,明知故问。

“OK。没问题,我们可以无条件退还。”威尔逊爽快地说,“不过,有个建议,请局长一定记住。”

“请讲,请讲。”没想到威尔逊这么爽快,局长满心欢喜。

“一是要限制游客数量,不能进入太多;二是要保护好蓝月湖的生态,确保天虹山的健康。”

“一定,一定。”局长应承着,心里却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我一年的任务有多重,你这个洋鬼子哪里知道?三百万人次呢。我今天屈尊前来,不就是因为这帮小祖宗阻挡了我的游客,让我着急上火吗?”

威尔逊说,即使今天局长和桑格他们不来,他也准备把鬼屋交出来,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了。

威尔逊回过头,一脸歉疚地望着玛丽斯基,“亲爱的,原谅我没跟你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是该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威尔逊说,一开始,以为自己这样做会为天虹山带来诸多好处。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知道,现在,天虹山和他的曾祖父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早一点离开,也算是一种赎罪。

威尔逊夫妇在一个清晨悄然离去。

桑格代表五色寨把鬼屋收回来了。

桑格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把鬼屋从五色寨租了过来,投了一大笔钱,把安息日咖啡厅装修得富丽堂皇。一楼大厅是酒吧,二楼十几个包厢是专门唱歌的“卡拉OK”。鬼屋大门外竖起一个大大的灯箱广告牌,上面写着几个狂野的大字——鬼屋酒吧。

开业那晚,桑格把寨子里的青年男女全部请到了酒吧。

石丹罗看见那些摇头灯不停的变换着色彩,玻璃墙壁里的那些人群有些变形的影像,显得滑稽而不真实。那声音低沉而又极富穿透力的音响,石丹罗听来,像是有谁在自己胸腔里打夯。

灯光明亮起来,桑格手持金色的话筒走上了舞台,开始致词。石丹罗看见舞台LED幕墙上的桑格显得格外高大英俊,很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他就想,看来电影里的那些人,本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大英俊,原来是光影帮了他们一把。

桑格致完词,大家开始狂欢。人们一杯杯干着啤酒,随着节奏激烈的音乐狂舞。石丹罗看见人群扭动腰肢和屁股,摇晃着脑袋,挥舞着四肢,甩着头发。变幻莫测的灯光中,亢奋的人群扭曲的脸,让石丹罗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

石丹罗知道,要不是自从威尔逊夫妇开设咖啡厅那天起,自己便消除了对鬼屋的恐惧,这会儿肯定早就吓得尿裤子了。他心想,这么嘈杂的声响,这么多变幻无穷鬼魅的灯光,蓝月湖对面寨子里的人准以为这儿又闹鬼了。

益西喇嘛

益西喇嘛病倒了,是被气病的。

鬼屋酒吧开张不久,桑格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又承包了土司官寨和寺庙的经营权。

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怎样折腾土司官寨,益西喇嘛没有意见。但是他们居然从外地招来几个人扮作和尚,这些穿着袈裟的假和尚,两眼贼溜溜地盯着游客的钱包。他们使用三寸不烂之舌,一会儿说游客富贵无比,与佛有缘,愿意为他道道吉祥,看看相。一会儿说游客正处于类似于“生存还是死亡?”人生关键的十字路口,必须抽签请神佛指点迷津。一会儿又说游客大难临头,大限将至,必须舍财免灾,烧高香来祈求自己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们还挖空心思地去诱导那些看上去富有的游客拿出巨资,给菩萨镀金身。用尽各种手段,昧着良心大肆敛财。

在村长再三催促责骂下,桑格找到石丹罗,要石丹罗陪他一块儿去看望益西喇嘛。

石丹罗和桑格提着冰糖、牛奶和红枣等礼物,捧着哈达,来到益西喇嘛家里。

益西喇嘛背靠著牛毛卡垫,紧闭双眼,时不时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桑格说明来意后,益西喇嘛慢慢睁开了眼睛。

“孩子,收回你们的东西吧,你们的心意我领了。”益西喇嘛朝屋外摆了摆手。

“阿古,你要保重身体。”看到益西喇嘛虚弱的样子,石丹罗的鼻子有些发酸。

“嗯,放心,我会的。”益西喇嘛点了点头。

“他们说,是我惹恼了您,害得您生病了,真对不起。”桑格欠了欠身说。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益西喇嘛淡淡地说,“是魔鬼苏醒了,住进了人们的心里。”

“魔鬼?”桑格一脸的错愕。

“是啊,贪婪就是魔鬼。”益西喇嘛点了点头,说,“他一旦住进我们心里,就会扰乱我们的心性和行为,继而让我们疯狂,最终会吞噬我们的。”

“阿古,你是说鬼屋?”石丹罗好奇地问道,“那鬼屋,小时候我挺害怕的,现在我倒是不怕了。”。

“不,鬼屋只是一个传说。”益西喇嘛摇摇头,说,“小时候,你们怕鬼却没有鬼,鬼只存在于故事里。现在,你们不怕鬼了,鬼却真正的出现了,鬼住进了人们心里。”

“其实,寺庙在我们公司的管理经营下,生意火爆,香火旺盛着呢。”桑格辩解道。

“孩子,你又错了。”益西喇嘛微笑道,“切记,寺庙是解除人们的贪嗔痴,获得开悟和欢喜的地方。不是商场酒店,不在于有多富丽堂皇。那不是为了面子和欲念而争强斗富的场所,而是为了修心和传扬慈悲的地方。”

“可是,游客有这样的需求。现在的游客有的是钱,就是内心空虚烦闷,缺乏安全感。”桑格继续辩解,“我们这样做,其实也是一种服务嘛。”

“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应该贪图钱财。”益西喇嘛正色道,“那些欺诈行为,与小偷强盗有何区别?”

“他们本不是出家人,那身袈裟不过是个道具。各取所需嘛,那么好的寺庙不利用,太可惜了。”桑格说。

“孩子,一善念起,吉神已至;一恶念起,祸星相随。”益西喇嘛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切记,因果不虚,善恶有报。你好自为之吧。”

从益西喇嘛家里出来,一路上石丹罗的心都是沉甸甸的。

桑格也铁青着脸,他满腹委屈地说,“当初公司承包寺庙的时候,董事长我俩专程请他老人家出马做寺庙主持,被他一口回绝了。现在,寺庙香火旺盛了,他又有了一箩筐意见。”

“益西喇嘛和你们的想法可不一样,他可不是个眼里只有钱的人。”石丹罗清楚,当初桑格和他的董事长拜望益西喇嘛时,益西喇嘛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了他们,千万不要把寺庙作为赚钱的工具。那样做,既有违佛教的宗旨,又会伤害信教群众的感情。

当时,桑格和他的董事长如鸡啄米似的点头应承。回去后却依然我行我素,寺庙里抽签、打卦、看相、烧高香、镀金身……各种名目,一应俱全。他们还和旅行社的驾导人员联手,把那座寺庙和那些假和尚吹得神乎其神,被忽悠得晕头转向的游客,花起钱来,也就毫不吝啬。

“我觉得益西喇嘛说得对,寺庙就该是一个净心修行,获得安宁欢喜的场所,而不是赚昧心钱的地方。”石丹罗一脸诚恳地对桑格说。

“世间那么多破事,就算千手观音在世,她也顾不过来,我桑格又能怎样?”桑格盯了一眼石丹罗,激动地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不,就算是钱,他妈的也有假的。”

“那至少不能违背良心呀。”石丹罗反驳道。

“良心?你觉得在钱面前,谁他妈的还有良心?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扎西尼玛两兄弟就为争夺几个游客,连亲戚都不认,不是还大打出手了吗?”桑格停顿了一下,说,“兄弟,今后别老提良心这个词。你要是在五色寨外面的城市里提什么良心,别人准会认为你不是疯子就他妈的骗子。”

桑格一番劈头盖脸的话,弄得石丹罗没了言语。

湖边的那几颗老核桃树下传来一阵吵闹,石丹罗和桑格快步赶了过去。

两个和尚被几十个五色寨的中年男女围在了中间,他俩那绛红色的袈裟被扒掉了,蜷缩在树下的草丛中,像战败者遗落的旗帜。身上的黄绸背心也被撕烂了,露出了雪白细嫩的皮肤。两人脸色煞白,在人群的唾骂中瑟瑟发抖。

看到桑格,两人灰暗的眼里有了亮光。

“桑总,救我。”他俩急切地叫喊着。

“桑总?桑总。”人群把目光转向桑格。

央金的爸爸旺杰大叔走了过来,冷冷地对桑格说,“不错啊,年轻人,真佩服你那聪明的脑瓜。”

“出了什么事,旺杰大叔?”石丹罗听出来了,桑格语气里有一丝怯意。

“你干的好事!你都不清楚,谁知道啊?”旺杰语气冰冷。

“我真不知道呢。”几十双五色寨长辈愤怒的眼神太阳一样炙烤着桑格,他感觉自己浑身燥热,好像快要融化了,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你要赚鬼屋和土司官寨的钱我们没意见,把寺庙当做道具,找些烂人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亵渎我们的信仰,那是天理难容。”旺杰大叔指了指那两个摇摆不定的假和尚,骂道。

“那是我们公司和管理局签订了合同的。为了装修寺庙,我们公司还投了不少钱。”桑格解释说。

“谁让你们装修啦?你们无非是搞了个漂亮的陷阱。”

“那合同管屁用!”

“找几个烂人冒充和尚,只有你们那样的烂公司才干得出来。”

“还不如当初的寺庙,至少清净,大家都有个念想。”

……

人群一阵谩骂。

最后,愤怒的人群押着两个假和尚朝半山腰上的寺庙涌去。

五色寨的人们拆除了寺庙里那些骗人的道具,赶走了那些假和尚。

当然,桑格和他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惹不起五色寨众多天不怕地不怕,毫无顾虑的当地农民,却可以动用各种关系,和管理局讨价还价。

最后,鑫盛旅游文化公司在距管理局大门外不远处拿到一块风水宝地。很快,在那片开阔地上,鑫盛旅游文化公司建起了一座漂亮的购物中心。

购物中心的货架上摆满了虫草、贝母、天麻、藏红花、红景天等各种珍贵药材;玉石、珊瑚、蜜蜡、松耳石、金戒指、银手镯等各种饰物;丝绸、刺绣、唐卡等各种工艺品;牦牛肉干、苦荞、樱桃等各种土特产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每天,一辆辆大巴排着队进出购物中心。喧嚣嘈杂声里,游客们在导游高举的各色小彩旗的带领下,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购物中心火爆的生意,让鑫盛旅游文化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对此,桑格颇为得意。

桑格说,想不到购物中心的生意会有这么好。与之相比,当初寺庙的生意简直就不值一提。早知如此,寺庙的生意当时就不该做,费那么多口舌,还得罪了五色寨那么多的长辈。

央金卓玛

央金回来了。

离开五色寨三年后的这个春节,央金回到了五色寨。

石丹罗是大年初二在桑格家举行的同龄人的聚会上见到央金的。

同龄人聚会。这是五色寨历来的习俗,春节期间,寨子里都会按年龄段聚会。年龄差距在两三岁之间的男女都要聚在一起玩耍,从大年初二,一直玩到正月初六。每年,都由几个那思巴(召集人)来轮流做东。石丹罗觉得,那是最开心的时刻,从他七岁那个春节开始,近二十年来,每次聚会都是欢声笑语,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央金的出现,让石丹罗心里涌起一丝喜悦。

但是,很快,那喜悦就消失了。

央金走过来,十分大方地拥抱着每一个儿时的伙伴,用夸张的尖叫和问候,表达自己对大家的思念和相见的喜悦之情。

石丹罗心里苦兮兮的,他想,她居然没有表现出一点羞涩。一个女孩的拥抱是随便可以给别人的吗?对谁都可以给予的拥抱,那里面还有多少真情?还有多少值得珍惜?

接着,央金从漂亮的手包里取出一叠方方正正的纸片,挨个儿发过来。石丹罗接过那金黄色的纸片,感觉那东西就像枯落的树叶,拿在手里,感受不到一點生气。

石丹罗心里有些不爽。感觉弄得跟陌生人似的。难道走出天虹山的人都非得用那破玩意儿,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吗?

“天虹山神秘之旅旅游公司总经理——央金卓玛。”桑格大声念着手中的名片,念罢,说道:“不错呢,我们寨子里又出了个老总。”

石丹罗听出来了,桑格话语中那个重重的“又”字,在夸赞央金的时候,也巧妙地抬出了他自己。

“小公司,不敢和桑总比呀!”央金谦虚道。

“央金卓玛?咋改名啦?”石丹罗问道,一脸不解。

“是呢,央金不够响亮。游客心目中,卓玛,才显得神秘有魅力。不是有句歌词——‘美丽姑娘卓玛啦吗?”央金笑道。

石丹罗发现,现在的聚会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欢快了。是的,天虹山旅游开发的这些年,五色寨的人们相互之间的走动也渐渐少了起来。就说这个每年春节的聚会吧,感觉大家没有以前那么放得开了,也没有那么开心了。看得出来,就连那几个那思巴(召集人)也没有以前那么热情和积极,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石丹罗转念一想,不过也是,现在的聚会,都没有人讲笑话了,大家的话题一般都会围绕到挣钱上。其实,天虹山旅游开发后,五色寨的人挣的钱比以前多多了。然而,挣大钱的毕竟是少数人,他们挣了大钱肯定开心,但是他们一开心,更多的人就不开心了。他们不开心,不是没有挣到钱,是因为觉得彼此之间有了差距。你想想,更多的人都不开心,那个聚会还能开心吗?

今天的聚会也一样。面对越来越丰盛的吃食,越来越高档的烟酒,大家机械地夹着菜,客套地敬着酒。哪像是一个寨子里的发小在派对?简直就是在接待远客。

看到央金卓玛和桑格时而频频碰杯,时而交头接耳,喜笑颜开。石丹罗夹了几筷子菜,感觉味同嚼蜡,喝了一口酒,觉得辛辣难咽。他想,今天大家肯定都跟他一样,比去年更不开心。因为,央金回来了,不,是央金卓玛老总回来了,聚会里又多了一个有钱人。开心的有钱人多一个,他们的不开心就会多一分。

入夜不久,聚会就散了。

月亮还没有从天虹山背后爬上来,天上闪耀着几颗星星。因为没有月亮,那几星星显得格外明亮而清冷。这时,五色寨那条条小路上,传来了归家的人的吆喝和歌声。

石丹罗和央金走在回家的路上,默默无语。

“那些人真奇怪,刚才聚会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这会儿,却个个都那么开心。”央金打破了沉默。

“也许是走出了房间,心情就舒畅了吧。”石丹罗机械地回应。

“看来,五色寨的人也学会了忧郁。”央金叹了口气。

“忧郁?五色寨的人?”石丹罗望着央金,一脸的疑惑,“什么是忧郁?难道五色寨的人不包括你吗?”

“当然包括我啦。”央金顿了顿说,“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丹罗哥,今年挣了多少钱啊?”

“我给客人牵马,一天三五百不等,遇到大方的游客,也有给一千块的,那得看运气。今年也就十几万吧。”石丹罗知道自己的收入在五色寨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了,他已经很满意了。

“这么好的景区,一年才十几万,你是不是太懒了?”央金惊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怪。

“我一个人只能牵一匹马,难不成还得让我牵马的时候再背一个游客?”石丹罗一脸的无辜。

“哈哈,我不是那意思。”央金笑了笑说,“今晚聚会的时候,我已经给桑总说了,以后我的团队到他的购物中心和鬼屋酒吧消费,我得拿百分之五十的提成。”

“他答应了?”

“当然,没有我带那么多的游客去消费,他那些暴利从哪里来?”

“哦,是这样。”石丹罗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光分成这一项我一年至少可以赚三百多万呢。”央金一脸得意。

“三百多万?”石丹罗张大了嘴巴。

“这算什么?我在外边的旅行社这几年赚的钱从来没少过这个数。”央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你不知道,我要赚的大钱还在后面呢,等着瞧吧”。

石丹罗看着央金,没有说话。心想,“今晚她和桑格频频碰杯,肯定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其实,在我们五色寨,我那些钱已经够用了,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

“哎,你应该走出去看看。”央金见石丹罗不说话,微微叹了口气说,“看看那些有钱人过的日子,你才知道人和人有多么的不一样”。

“咋地啦?莫非他们一天吃六顿饭,一晚睡三张床不成”。

央金被石丹罗的话弄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说了,石丹罗哥。今晚,你我两个就像是鸡和鸭吵架,说不到一块儿了”。

穿过那片老核桃林时,央金掏出手机,一束亮光就照亮了昏暗的道路。透过树林的枝枝丫丫,石丹罗发现,有了手机强光的照射,天上的星星就显得不那么明亮了。

央金回家了。

石丹罗十分沮丧。

刚才,分手的时候,他没有从央金眼里看到一丝往昔的柔情。

一路上,石丹罗都在回味。他发现,央金不再是以前那柔弱的小鸟依人般的姑娘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老爱看着别人的头顶,没有了以前一开口就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她变得精明,有主见,却又老成持重。

走出大山

春节刚过,天虹山又进驻一家大企业。他们投入巨资,将在蓝月湖上打造一台大型实景演出节目。这台由当前中国顶尖级编导人员操刀,取名为“虹山幻影”的实景演出,光演员就是几百人。

石丹罗听人说,之所以能引进这家上市公司,是因为央金的男朋友就是公司董事长的公子。石丹罗猛然想起聚会那晚央金说过的那些话,他坚信,不管央金和这家公司是什么关系,她肯定在当中占有不少股份。

虹山幻影这台节目需要大量舞蹈演员,外形俊朗的石丹罗也被招募进去。白天,石丹罗依旧为游客牵马,到了晚上,就换上演出服,为游客演出。一天挣两份工资,他十分满意。

这是一台堪称奇迹的华美演出,故事设计精巧,舞台极尽奢华。编导把有关天虹山的传说编排成一台节目,鬼屋里曾经为爱殉情的那对恋人,是当然的故事主角。演艺公司在草地和湖面上都搭建了舞台,把高科技的手段用到了极致。梦幻的灯光中,凄美的音乐里,漂亮的男女主人公背系无影缆绳,在蓝月湖面上翩翩飞舞,最后,飞入了那轮巨大的逼真的道具月亮中。

石丹罗看得泪流满面。想不到小时候令他恐惧的鬼魂,居然可以这样清纯美丽。那对孤魂,在舞台上的生活是那么令人羡慕和向往。

很快,虹山幻影这台节目成了天虹山的又一道景观。每晚,弧形看台上近万名观众激动的掌声,春雷一样涌起,在天虹山上空久久回荡。

桑格鬼屋酒吧的火爆生意,引来了众多的跟风者。他们通过各种关系,在蓝月湖畔的草地上修建起一排排两层楼的木屋。“鬼屋密码酒吧”“艳遇鬼屋酒吧”“发呆酒吧”“死了也要爱酒吧”“爱情幽灵酒吧”“一夜情酒吧”……各种名称的牌子挂满那一座座木屋。

每天深夜,石丹罗回到家里,都要站在楼顶上向鬼屋那边眺望一会儿。

湖边的演出已经结束,灯火辉煌的舞台早已人去楼空,一片漆黑,一片静默。仿佛刚才那场令人血脉喷张的演出,仅仅就是一场梦,那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倒是舞台不远处的那些酒吧,此刻,从夜色深处慢慢浮出,显得愈发抢眼。

那些闪烁的七彩灯光,那些节奏激烈的音乐,那些吼叫出来的歌声,把夜晚弄醒。天虹山原本静谧安详的夜,惊醒过来,变得烦躁亢奋,变得虚幻模糊,仿佛一个遥远奇诡的异域世界。

石丹罗知道,此刻,那些看完虹山幻影演出的游客,正在那儿消费。他们举杯痛饮,引吭高歌,手舞足蹈,交头接耳,相互拥抱。或许是受了刚才那台节目的感染,或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大把大把地花着钞票,眉头都不皱一下。按吴总的话说,就是为了缓和一下紧绷的人生,改变改变那无聊的生活。

冬天放假的时候,演艺公司选派了一批优秀员工到内地旅游,石丹罗也在其中。

石丹罗第一次走出了天虹山。

大巴沿着啻嘎尔河顺流而下,一天后,進入了繁华的都市。

望着森林一样高耸的楼房,大街上时而凝滞时而飞驰的车流,蚂蚁一样匆匆的人群,石丹罗脑袋一阵发晕。

石丹罗好奇地问导游小姐,“天虹山那些游客都是从这儿过去的吧?我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而且全都是些有钱人。”

“一部分吧,还有很多游客来自其他的城市,甚至国外。”导游回答说,“其实,那些游客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只是他们喜欢旅游,算是更懂生活吧。”

“更懂生活?”石丹罗一脸的茫然。

“有个哲人说得好。我们的生活不只是眼下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导游小姐说了一句很时髦的话。

“狗?屎?生活是狗屎?”石丹罗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导游小姐的话,摇着头,眼里满是不解。

哈哈哈,导游小姐朗声大笑起来,最后,她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了。一车人也跟着哈哈傻笑起来。

“她自己说的,生活有狗和屎的嘛。”石丹罗一脸窘态,怯怯地解释道。

导游再次放声大笑起来。许久,她擦了擦眼泪,用手抵住自己的腹部,说“大哥,你真逗。快别说了,我要笑死了。”

“我看他们在天虹山挺悠闲,在这儿却像家里着了火似的。”石丹罗望着车窗外奔忙的人群,一脸的认真。

“是啊,旅游就是想方设法到别人拼命都想离开的地方。其实,每个人都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他们想看的,不只是那里的风景,还有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石丹罗不再说话,导游小姐那些高深的话,他听了脑袋有点发蒙。

央金在这座城市的一个五星级酒店招待家乡来的这些发小。在舒缓轻柔的音乐中,一袭白纱长裙的央金挽着西装笔挺、年轻帅气的男朋友老总,款款出现在西餐厅里。石丹罗听见自己心里“呀”了一声,像冬天里开了一扇门,倏忽间,一股冷风灌了进去。接着,他听到了同伴们啧啧的赞叹。

是的,眼前的央金,石丹罗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是那么时髦漂亮,那么雍容华贵。那个曾经怯弱羞涩,成天尾巴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才走出天虹山几年,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

央金和她那高富帅的男朋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诚意。面对那堂皇的餐厅,华美的餐具,琳琅的吃食,石丹罗有些手脚无措了。他端起高脚酒杯,呷了一口央金极力推荐的红酒,却觉得酸酸涩涩的,还不如寨子里的青稞酒好喝。

夜晚,躺在五星级酒店宽大松软的床上,石丹罗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繁华都市里悬崖一般高耸的玻璃幕墙大楼,河流一样流淌的车辆,鱼群一样奔忙的人们,五星酒店富丽堂皇的餐厅,衣着华美、举止优雅的央金,年轻帅气而富有的央金男朋友,那些叫不出名的海鲜……万花筒一样在石丹罗眼前不停地旋转。无名的烦恼一阵强似一阵,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又随旅行团乘坐飞机到南方的海边。

听说飞机将从家乡的上空飞过,一夜未眠的石丹罗一下子来了精神。透过舷窗,他看见大地渐渐向下退去,群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飞机大概到家乡上空的时候,天空满是群山一般层层高耸的白色云团,下面,什么都看不到了。

从天空俯瞰,石丹罗心中那高不可攀的天虹山,此刻,却远不如一只蝼蚁,根本无迹可寻。他突然心里一阵隐痛,机窗外的景色随即变得潮湿模糊起来。

幻影酒吧

旅行回来,石丹罗拿出所有积蓄,又四处找亲朋好友借了一些钱,紧挨着鬼屋建起了一座木屋酒吧。他直接把那台节目的名字借用过来,给酒吧取名为——虹山幻影酒吧。

每晚,看完那台虹山幻影节目,意犹未尽的游客,从剧场出来,又涌入虹山幻影酒吧。一时间,石丹罗的酒吧生意爆棚。

吴总又来到了天虹山。

黄昏时候,石丹罗和这个老主顾来到半坡上的那座寺庙。吴总坐在那块巨石上,不停地抽着雪茄。

“你有什么心事吗?”石丹罗一脸的关切。

“没有,只是看到天虹山变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吴总话语里满是惋惜。

“咋啦?”石丹罗一脸的不解,“天虹山不是好好的吗?”

“是的,天虹山是好好的,依然那么雄奇俊美。可他已经遭到了严重的污染。你看那蓝月湖周边,到处都是游客丢弃的烟头纸屑,瓶瓶罐罐,那些烧烤店里冒出的浓浓烟雾,商贩叫卖嘈杂的喇叭声……跟城市里有啥区别?歌厅整夜的嘶吼,叫人头疼欲裂。”吴总深吸了一口烟,说,“告诉你吧,昨晚在天虹山,我居然失眠了。

“哦。”石丹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吴总告诉石丹罗,他原本打算在天虹山修建一个度假会所,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威尔逊夫妇的安息日咖啡馆一直吸引着他,然而,他们却走了。他们走了很可惜,不过,他觉得他们离开是十分正确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安息日咖啡馆已起不到最初的作用了。吴总说,他这是最后一次来天虹山了,他为天虹山的未来忧心,他说他会为天虹山祈祷的,希望自己能为天虹山的未来尽一点绵薄之力。

吴总离开天虹山不久,省市檢查组来到了天虹山景区。

原来是有一个记者写了一篇关于天虹山景区遭到严重污染的文章,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据说,记者是吴总专门请到天虹山暗访的。

天虹山炸开了锅。

检查组要求强行拆除那些木屋歌厅,并对那些摊贩处以高额罚款。

这一举动触动了大小老板的利益,群情激愤,把检查组团团围住。吵闹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几车荷枪实弹的警察匆匆赶到,总算控制住了局面。

为挽回省市检查组的颜面,事后,县上抓了几个小贩,撤消了管理局分管副局长的职务。

手眼通天的桑格,不,应该是桑总背后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棋高一着。他们主动要求规范天虹山的娱乐业,很有担当地提出,由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来整合那些多如牛毛的各种酒吧歌厅,统一标准,规范经营,诚信纳税。上头很快同意鑫盛旅游文化公司的请求,责成县上和天虹山管理局,由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收购兼并那些酒吧歌厅。

那些曾经靠着各种关系开办歌厅的大小老板,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如今,在背景深厚,实力雄厚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面前,他们就是小巫见大巫。知道自己斗不过,在得到了心理预期的价款后,纷纷出手,离开天虹山,到都市过他们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去了。

只有一个钉子户。

那就是石丹罗。

石丹罗不答应鑫盛旅游文化公司的任何条件,坚持要自己经营。

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为开这家酒吧,他已经倾尽所有,债台高筑,正指望它还本生利。况且,他认为自己开酒吧是得到了相关部门批准同意的。还有,就是作为天虹山本地人,他无处可去,必须经营好这个酒吧。他不知道鑫盛旅游文化公司的背景,也不懂背后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县上和管理局的工作组找了石丹罗几次,每次都是乘兴而来,铩羽而归。

这天晚上,演出完毕,央金请石丹罗去吃烧烤。

这个紧挨蓝月湖的烧烤店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以前这个名为“老妈兔头”的烧烤店,生意十分兴隆。现在更名为“鬼火冒”,已经属于鑫盛旅游文化公司的产业。

桑格比他们先到,他在那个临湖的雅间等候他俩。

看到满桌丰盛的吃食和林立的啤酒,石丹罗看了一眼央金,又看了一眼桑格,笑道,“二位老总这么盛情,究竟谁请客呀?我好胀得肚里明白,醉得心中有数嘛。”

“谁请客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几个好久都没聚一聚了。”桑格朗声笑道。

“是呀,大家都在忙,难得今天有时间一聚呢。”央金笑道。

“你们俩是老总,事情多。我一天就牵牵马,跳跳舞,在酒吧里卖几瓶酒,赚不了几个钱,所以有的是时间。”石丹罗笑说。

“别贫嘴了,来来来,今晚我们三个发小好好喝一顿。”桑格把石丹罗和央金让进席位。

三人面朝蓝月湖依次坐下。

微微流动的晚风中,蓝月湖叹息一样荡起一层层涟漪。在五色的灯光里,些微的水波流金闪银,华美而魅惑。

“说吧,二位老总有什么吩咐?”石丹罗一昂头,干了一杯啤酒。他笑着对桑格和央金说,“不可能带我来这儿欣赏这蓝月湖的夜色吧,我可没你俩那么好的兴致。”

“爽快,一块儿长大的就是不一样。”桑格端起酒杯,敬了石丹罗一杯,说,“你知道鑫盛旅游文化公司要统一经营天虹山的娱乐业,开个价吧,兄弟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谢谢你的美意,我是不会卖的。”石丹罗淡然一笑,说,“我这样做,不正是在向你俩学习吗?咋刚一开始,你们就要掐断我好不容易才萌生的念头呢?”石丹罗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望着波光诡谲的湖面,不再说话。

“不卖也行,你把酒吧作价入股,交给鑫盛旅游文化公司经营,年底分红。当你的翘脚老板,哪点不好呢?”桑格笑道。

“我石丹罗可没有当翘脚老板的命,我也搞不懂你们那些深奥的东西,我只想挣点看得到来路的钱,那样,我心里踏实。”

“你一天又要牵马,又要跳舞,又要开酒吧,忙得过来?”央金关切地说,“会把你累坏的。”

“你就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吧。”石丹罗朗声笑道,“我命贱,身子骨好得很呢。我没有耽误过跳舞吧,央总?”

“没有,不过,你的酒吧招牌和那台演出的名字一样,有人说有侵犯商标的嫌疑,以后要是打起官司来,可就麻烦了。”央金淡淡地说。

“天虹山是谁的?老子从小在这儿长大,我就不相信招惹谁了?”央金那番不冷不热却暗含威慑的话,激起了石丹罗心中的鬼火。

“我这不是在替你操心吗?咋还是小时候那种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呢。”央金话语里满是委屈和无辜。

“谢谢!”石丹罗僵硬地说,“我还是小时候的我,依然是个逢鬼说人话的傻瓜。哪敢跟现在的你俩比?”石丹罗清楚,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黑得像那不断浓厚的夜幕。

聚会不欢而散。

石丹罗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

今晚,那场以发小名义组织的聚会,让石丹罗十分不爽。

那聚会哪里有什么友情可言?純粹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设置的圈套。

吃烧烤时,央金和桑格那些赤裸裸的话,那些暧昧诡异的神色。石丹罗感觉自己成了任由他俩摆布的傻子,那口口声声满含友情的发小聚会,其实就是一场包藏祸心的鸿门宴。

“来吧,只要你们敢张开贪婪的大嘴,老子就会敲掉你们满嘴的牙齿。”石丹罗朝满屋子的黑暗大声吼道。

婚礼·葬礼

益西喇嘛去世了。

石丹罗赶到时,益西喇嘛的遗体已经洗净包裹完毕。曾经挺拔魁伟的益西喇嘛圆寂后,变得只有一肘来高。这是藏区时常出现的神秘现象,高僧大德圆寂时,肉身大多会超乎常理地萎缩。

五色寨的老人们说,要不是天虹山的开发破坏了风水,影响了灵气,桑格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找些假和尚在寺庙里胡搞,让益西喇嘛生气,破了嗔怒之戒,影响了修为。德高望重的益西喇嘛很可能会像当年那位得道高僧一样,化作一道彩虹去到西天极乐世界。要是那样,现场最多留下几缕毛发,几片指甲,供大家瞻仰供奉。

石丹罗完全相信老人们的话。这些年来,德高望重的益西喇嘛在五色寨,本身就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卦师说,三天后是个吉祥的日子,到时候,益西喇嘛的遗体将被送到寺庙背后的高坡上火化。

石丹罗记起来了,三天后,刚好是央金和他那高富帅的男友结婚的日子。

这天清晨,刚刚搭建起焚烧尸身的柴禾堆,还没有给尸身涂抹完酥油,五色寨里的年轻人就纷纷离去,他们急匆匆赶往湖对面的央金家,前去给老总新娘的婚礼帮忙捧场。

柴禾点燃了,燃烧充分的柴禾在阳光下看不出一点火焰,只升腾起些微薄薄的烟雾。在石丹罗眼里,就像益西喇嘛的灵魂,谦卑、轻盈、干净、了无牵挂。

柴禾还没有燃尽,一大拨中年人又纷纷离去,他们也要赶往央金家吃喜酒。有人逝去,就有人新生,生生不息是五色寨人对生命的理解和生活的一贯态度。但是,今天,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冰冷的背影,石丹罗心里却突然涌起一阵冷冷的酸痛。

终于,柴禾慢慢燃尽了。像一个长长的叹息,缓缓的滑落在地上,了无声息。

石丹罗和益西喇嘛家里的后人一道,一捧捧收起柴禾和肉身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没有烧化的骨殖,装入预先准备的黑色陶罐里。

石丹罗没有发现舍利子。然而,他却没有一丝遗憾。

石丹罗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今天,五色寨的老老少少,不!包括那些到天虹山来旅游的人。脖子上挂着,手腕上缠着,手里掐着的,全都是五颜六色,材质各异,贵贱不等的念珠,他们嘴里随时念诵着各种嘛呢经文,看上去虔诚无比的样子。然而,一旦遇到金钱和利益,这些东西便全然抛在了脑后。就像今天,当以往被大家视若神明的益西喇嘛的葬礼和穿金戴银的央金的婚礼遭逢时,他们从悲伤到喜悦的转变,比天虹山上的天气变化快了不知多少倍。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曾悲伤,也没有什么喜悦。他们的内心开始变得麻木而理智,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都不再是发自内心,而是现实的需要。

“没有舍利子更好。要不,那些人肯定会一窝蜂跑回来。他们跑回来,不是被益西喇嘛高尚的修为所感化,而是为争抢那些传说价值不菲的舍利子。”石丹罗心想,“其实,作为高僧大德的益西喇嘛是有舍利子的,他不想留下来,就是怕那些人发疯。”

夜晚,大家围坐在火化益西喇嘛后新起的篝火旁,诵经祈祷。

夜风微凉,低沉而略带忧伤的诵经声,在头顶的夜空中缓缓流淌。石丹罗突然觉得,益西喇嘛并没有离去,他已经和天虹山融为一体。益西喇嘛就像此刻无边的黑暗,把大家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这时,蓝月湖对岸的五色寨上空传来雷鸣般的炸响。随即,天空盛开一朵朵硕大明亮的五色花朵。强烈的亮光下,五色寨的影子时隐时现,梦一般虚幻。

石丹罗知道,那是央金家正在燃放烟火。

有钱的央金燃烧着大把的钞票,庆祝自己完美的婚姻,绽放烟花一样华美而短暂的快乐。石丹罗想象得到,在那震耳欲聋的炸响、炫目的五彩亮光的刺激下,此刻,那些参加婚礼的人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丰富,心里又是多么的复杂。,

蓝月湖对面传来一阵阵歌声和欢笑声。央金家那价格高昂,质量上乘的音响,把喜庆的欢乐放大,在静寂的夜里四处汹涌。相比之下,低沉的诵经声,就显得有些单薄怯弱了。

在石丹罗的记忆里,在五色寨,这种悲伤和喜悦毫不相干似的,在同一个夜晚一起出现,角力一样对峙,绝对是第一次。有些突兀,却又显得那么平静自然。

石丹罗想,看来,五色寨变了。

五色寨不再是以前那有着各种规矩和禁忌,不再遵从喜悦必须让位于悲伤的情感法则,像一座包罗万象,热闹而冰冷的都市。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文明社会吧。

酒吧冲突

这天晚上,一拨身穿制服的男人走进了石丹罗的酒吧。

为首的一个男人走上前,关掉音响和彩灯,打开了大厅的白炽灯。

突然的静寂和巨大的明亮,让大厅在瞬间的死寂后,又一下子炸开锅,喧鬧起来。

为首那个男人,手拿话筒,大声讲道,“各位朋友,各位客人,不要吵闹,请配合一下。我们是县上和管理局的联合执法检查组,据反映,虹山幻影酒吧涉嫌贩卖假酒,为维护消费者的权益,我们要进行检查。”

大厅里再次喧闹起来,“妈的,旅游区哪里都一样,只晓得坑人赚黑心钱。”

“是啊,没想到这样的地方也不干净,简直是在丢天虹山的脸。”

“我们要索赔!”

“把这个酒吧关闭了!”

“把老板抓起来,罚他个倾家荡产!”

……

场面一片混乱。

石丹罗打开一瓶啤酒,拿起话筒,几步走到那男人跟前。

石丹罗面对喧闹的客人,大声说道,“各位朋友,我石丹罗做事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酒吧里的每一瓶酒都是从县上批发部进的。那家批发部也是合法经营的,还是他们工商局批准的定点采购的地方。他们的东西不假,我的东西怎么会假?”

说完,石丹罗一仰头,喝掉了大半瓶啤酒。他朗声笑道,“我天天喝七八瓶,是假酒的话,还能这样活蹦乱跳吗?”

“我们接到了可靠情报。”穿制服的男人一脸的理直气壮。

“你信情报还是事实?我有正规的进货单,大家可以查看,我石丹罗可没有生产假酒的本事。”

“我们带有仪器,可以马上检测。”

“好吧,你们必须得给我的客人一个明白,还我石丹罗一个清白。”

在客人们的监督下,那个男人带着几个执法人员开始对酒吧里的酒进行检测。

经过检测,石丹罗的酒都是合格的,没有一瓶假酒。

结果出来了。

客人们又吵闹起来。

客人们要那拨人打开彩灯,放起音乐,马上离开,不要影响他们唱歌喝酒。

那几个穿制服的人走到大厅的一角,交头接耳的叽叽咕咕了一番。然后,又返回到大厅中央。

“各位客人,都散了吧。虹山幻影酒吧还涉嫌侵犯商标权。即刻起,停业整顿。”带队的男人大声说道。

客人们见有机可乘,佯装不快,纷纷起身,骂骂咧咧地逃单而去。

“你们这是在瞎整,是变相抢劫。”见局势已经失去控制,石丹罗朝那些穿制服的男人骂道,“今晚的损失,你们得给老子赔了。”

“今晚的损失算什么?你小子的损失还在后头。”男人冷笑道,“我看,你这个酒吧能不能开还是个问号呢。”

男人要石丹罗立即锁门走人,检查组要给酒吧贴上封条。

石丹罗气得浑身发抖,他抡起手中的啤酒瓶便向男人的大脑门儿砸去。随着一声脆响,男人白白胖胖的脸上流下了几条红色的小溪。

男人一声哀嚎,其他的执法人员一拥而上,将石丹罗团团抱住。尖厉刺耳的警笛声里,石丹罗被带离了天虹山。

石丹罗因为袭击公务人员,妨碍公务获罪,被判服刑一年。

一年后,满脸胡茬的石丹罗回到了天虹山。

望着自己紧闭的酒吧大门,大门上那些字迹斑驳泛黄的封条,石丹罗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前有些模糊了。

他一把扯掉那些封条,打开有些锈迹的门锁。久闭的木门开启时夸张的咿呀声,让受到惊吓的老鼠四窜奔逃。奔逃的老鼠,在昏暗的屋里扬起一股股呛人的灰尘。

石丹罗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

许久,石丹罗才慢慢直起腰。他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大声笑道,“你们不让老子开,老子偏要开。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酒吧开张没几天,法院的一张传票便送到了石丹罗手中。石丹罗的酒吧名字涉嫌侵权,被央金持股的演艺公司起诉了。

石丹罗败诉。

要么赔偿演艺公司现金两百万,要么把酒吧卖掉抵债。

石丹罗因为被判刑,演艺公司早已把他解聘。如今,这桩官司又要天价的赔款。一筹莫展的他忽然想起那晚吃烧烤时央金的一番话,心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她是真正的关心我呢。”石丹罗冷笑道,“这下,她不再受委屈了,受委屈的是老子。”

石丹罗没有去找桑格,也没有去找央金。他知道,尽管当初桑格愿意开出任何条件收购他的酒吧,央金也有这样那样非比寻常的关系。但是,他现在这幅模样,不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吗?不,他走到这一步,正是他俩一手导演的。

石丹罗想起了吴总那番话,烦恼往往就是由金钱滋生出来的。心想,“他说的不错,这不,他刚要有一点钱了,无尽的烦恼却抢先来到。”

虹山崩溃

时间已是冬天。

天虹山顶峰一片晶莹。那些五彩的原始森林大都掉光了叶子,呈现出一片墨绿,暗淡而沉郁,像是为了切合石丹罗的心绪。蓝月湖边金黄泛白的牧草浓密深厚,增添了一种荒芜感。

现在是旅游淡季。与旺季相比,千把号游客,让天虹山显得空旷静寂起来。

明天,法院就要来强制执行了。

石丹罗拿不出两百万巨款,他们将强行收回酒吧进行拍卖。石丹罗听说,桑格的鑫盛旅游文化公司已经胜券在握。

从中午开始,石丹罗就在酒吧门外贴出免费消费狂欢大酬宾的广告。晚上,酒吧里顿时生意爆棚。

石丹罗带着微笑,端起酒杯挨桌敬酒。开心的架势,像是中了大奖。

夜深了,玩尽兴的客人陆续散去。

欢腾喧闹的酒吧一下子安静下来。

石丹罗独自坐在空旷的酒吧大厅里,对着地板和墙壁上自己那孤独的影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石丹罗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建成的酒吧明天就要变成别人的财产,而且,整个过程是如此的诡异而不露声色。他明明被别人抢劫了,却丝毫看不出半点痕迹。那些啤酒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黄连水,在肚里汹涌。

石丹罗第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如此的渺小而无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哑巴,满嘴满肚的黄连水,却说不出来,也无处倾述。他一仰头,喝下一大杯酒,放声痛哭起来。

许久,石丹罗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屋顶,一阵狂笑。

石丹罗抓起吧台上那一瓶瓶白酒,狠命砸向地板。

随着一阵“砰砰”的脆响,酒花四溅,酒吧里盈满酒香。

石丹罗掏出打火机,轰的一声,地板腾起一股蓝色火焰。很快,火焰变成了灼热的红色。

石丹罗狂笑着走出了酒吧。

升腾的火焰烟花一样,照亮了石丹罗回家的路。石丹罗听见背后嚯嚯的燃烧声,像是谁在那儿唱着欢快的歌。

石丹罗站在自家屋顶,望着湖对岸。

对岸已成一片火海。

虹山幻影酒吧巨大的火势,蔓延开去,那一排排木屋酒吧全都燃烧起来。石丹罗发现,那个鬼屋酒吧燃烧得格外欢实。爆炸的酒桶、酒瓶发出一阵阵巨大的鸣响,腾起一股股蓝色的火焰,像是谁在那儿燃放烟花。

耀眼的火光,把夜晚变成了白天。闪烁的火光中,天虹山晶莹的雪峰倒映在蓝月湖中,美轮美奂。石丹罗第一次发现夜晚的天虹山如此美丽,梦一般奇幻。

很快,大火在那片草地上盛开成鲜红的火海。红色的海浪汹涌着,野马一样朝山坡的森林狂奔而去。

燃烧的大火,惊醒了沉睡的山风。山风牵着火焰朝山顶狂奔,举着火焰向天空飞升。随着一声声巨响,松脂浓厚的大树炸裂了。一节节燃烧的树枝带着明亮的火焰,飞过一道道沟梁。像一只只火老鸦,火老鸦歇息处,巨大的火焰就升腾起来。很快,原始森林掀起巨大的海啸。火的声音,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炸雷一样,响彻了天虹山。

惊醒的人们哭喊着四处奔逃,管理局的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利的警笛声响成一片,蓝月湖边乱成了一锅粥。

石丹罗十分清楚,此刻,那凶猛的火势,几十米外都是灼热难当。那些人,别说救火,连边都靠不拢。如此大张旗鼓,无非表明一个态度,顶多远远看大火燃烧而已。

石丹罗突然想起小时候那好奇又惧怕的鬼屋。此刻,那燃烧的鬼屋,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堆。已经没有了半点神秘和恐怖的意韵。

火借风力,风助火势。

一时间,天虹山上狂风大作。

阵阵如雷的响声中,大地微微颤抖起来。五色寨开始鸡飞狗跳,惊呼呐喊,一片混乱。

大火一直烧到天明。

天亮了。

石丹罗发现,经过一夜的焚烧,天空已经被烤成铁灰色。浓烟背后时隐时现的天虹山晶莹的雪峰,似乎也被熏黑了,有些暗淡无光。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此刻,也变成了一轮淡红色的月亮。

石丹罗清醒过来,一脸的惊愕。

过了一夜,他的酒精渐渐挥发了,更主要的是,他被自己昨晚疯狂的举动所震惊。

石丹罗知道,天虹山给予了他很多。自己却因为个人的恩怨得失,正在毁灭施恩与他的天虹山。望着蓝月湖边的一片狼藉,望着正在猛烈燃烧的天虹山,石丹罗呆呆的站在那儿,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望着地狱火海一样的天虹山,石丹罗再次想起吴总那番话,不禁泪流满面。他大声吼道:“都是金钱那个魔鬼!是他滋生出了烦恼,滋生出了仇恨,滋生出了罪恶,让我们都变成了自私的贪婪的魔鬼。”

轟隆隆!

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天虹山雪崩了。

原始森林燃烧散发的热流和巨大响声的震动,引发了雪崩。

雪崩似巨大的瀑布从高高的顶峰倾泻而下,瞬间变成万千凶猛的白色巨兽,一路席卷而来。

石丹罗看见山腰被拔起的树木牛毛一样在空中飞旋,湖边那些奔逃不及的人纸片一样,在空中四处飘飞。那些汽车被高高抛起,掉落在湖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随着门窗的震颤破碎,石丹罗被越过湖面的气浪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过了许久,石丹罗苏醒过来。他慢慢站起身,怯怯地向湖对岸望去。

这一望,石丹罗顿时惊呆了。

天虹山成了一只没有褪尽毛的大公鸡。

雪崩巨大的冲击力带走了大量的树木,那东一棵西一棵侥幸站立,被大火焚烧过的树木,就像公鸡没有褪净的毛茬,显得十分丑陋。而那明月一样的蓝月湖,已经成了一面破碎的镜子。雪崩带起的泥石流涌入蓝月湖,无数的巨石和树木涌入湖中,使蓝月湖成为细细的月牙,散发出可怜兮兮的微光。

蓝月湖边那些酒店垮塌的垮塌,掩埋的掩埋,已经没有一座完整的。而那些木屋酒吧,早已燃烧殆尽。余烬淡淡的烟雾,像是最后残留的怨气。

美丽的天虹山消失了,变成满目疮痍的濯濯童山。蓝月湖消失了,变成深浅不一的水洼。被誉为伊甸园的天虹山,成了失火的天堂。余烬的烟雾之中,已是人间地狱。

石丹罗大叫一声,晕厥过去。

醒来后,石丹罗去自首了。

判决那天,法庭里座无虚席。桑格、央金卓玛和天虹山的很多人都参加了旁听。

石丹罗对法院的判定没有任何意见。

他在陈述中声泪俱下地说:“我对服刑三年的判罚没有任何意见,是我葬送了那么美丽的天虹山。我犯下的罪,我所造的孽,今生今世都无法赎罪。都是欲念让我失去了理智,滋生出自私和仇恨的心魔,让我变成了凶残的魔鬼。”

“我也是魔鬼。”央金卓玛哭喊起来,“是我们一步步把你逼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才是狠毒的魔鬼呀。”

“原谅我,石丹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魔鬼。”桑格喊了一声,泪流满面的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法庭内哭声一片。

被押走时,石丹罗回头朝桑格和央金卓玛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他大声说道:“你俩帮我个忙,先在天虹山上多种几棵树,出狱后,我将用这辈子来偿还自己的罪过。”

第二年春天,喧闹声里,黑压压的人群扛着锄头,提着树苗和水桶向天虹山涌去。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就是桑格和央金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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