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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将“好玩”进行到底

2017-12-20

传记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毛边古典音乐文学史

宫 立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陈子善:将“好玩”进行到底

宫 立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陈子善研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历来注重“历史的细节,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作品的创作、发表和流传的细节”。笔者也延续他的思路,从细节入手,从几个侧面解读他的治学思路与文人风范。当然,我这只是“素描”,并非是对他学术成就的全面评价和深入阐述,这是需要说明的。

关于猫的那些事

陈子善曾自白:“对猫这种与人亲近度仅次于狗的小动物,我本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但随着阿咪、花花、玛丽的到来,他还是成为了“爱猫族”之一员。自从他开通新浪微博以来,陈皮、陈弟、陈多三兄妹成了众粉丝争看的焦点。猫也成了近96万粉丝关注的热点话题。截至今日,单是关于猫的微博,就有2523条,占总微博的近十分之一,特摘引几则以飨读者。

“耍猫”还是“耍人”?2011年11月16日:“那年冬陆兄为其画报来寒舍拍照,一定要人猫书共同出镜,皮皮和多多躲之夭夭,弟弟倒欣然从命,折腾半天,始有此照。俗称‘耍猴’,此照乃‘耍猫’或‘耍人’。陈弟先生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很不满意:你买那么多书干嘛,我的猫粮呢?”

分享养猫经验。2011年12月8日:“猫砂放专用盆内,供猫咪上洗手间;专用吸猫刷,供刷吸猫咪掉毛。”2011年10月25日:“与席慕容老师谈猫经……继上周与钱永祥教授谈猫经后,今晚‘九久’黄育海兄宴席老师,又谈猫经。席老师诗好文好,写猫文更温馨感人。她认为养猫与养狗不同,养狗狗为人,养猫人为猫。她外出三周,托邻居喂散养一猫,竟不见猫影,她回寓,此猫出现,但毛色灰淡,乃焦虑主人弃养,见席后才逐渐恢复。”

收到的礼物也是关于猫的。2011年 12月 12日:“ 得到一份意外礼物,L.塞普尔维达著《教海鸥飞翔的猫》,一本可爱的小书。”

猫文中也有“大文章”。2012年5月2日:“五四以后新文学作家在写猫时不少用‘它’,但也有用‘他’或‘她’,如林庚在《猫的悲哀》中用‘他’和‘他们’,梁实秋在《猫话》中用‘他’,徐志摩在《一个诗人》、靳以在《猫》中都用‘她’,等等,感情色彩是很显明的。”

猫也会“读书”。2017年4月23日:“猫宁。今天世界读书日,但皮帅说,你们人类的书太难读,我不读了。”2017年8月17日:“猫宁。上海书展第二天。皮多问:没有我们的书?一日一猫,没有?那我不看。”

陈子善的漫画像

猫节咋过?2016年2月6日:“猫宁。陈皮元帅准备欢度春节,他今年过年应该开心了,因为上海外环内禁放鞭炮,他最怕鞭炮声,担惊受怕十多年了。”2017年5月1日:“猫宁。猫国五一也放假。一日一猫,盘算怎么过节。”

单纯养猫也就罢了,陈子善的收藏癖和考据癖又促使他进军猫文猫画。以猫为题材的国画、油画、版画、雕塑、藏书票、邮票、明信片、年历、摄影集,等等,都在他的搜集之列。他还编了一本《猫啊,猫》,2004年6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初版印了8000册,如今这本书已经很难寻觅了,原价28元的书,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嗖嗖地飞涨,如今已经高达500元,后又重印两次,可见它的受欢迎程度。陈子善老师在“序言”中提到:“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编选这样一部书,编成之后我自己颇为得意也格外看重的一部书。虽然,严格说来,这也是我专业之外越界编选的一部书,多少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果真不务正业吗?未必。《猫啊,猫》由于篇幅的限制,虽然只收录中国作家猫文中的散文,但把这些中国作家琳琅满目的猫文集中起来考察,不但可以读到一部另类的20世纪中国散文史,而且可以窥见20世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这不也是“重写文学史”的一种方式吗?这不讲的还是文学史视野下的这些人、这些事吗?关于猫,陈老师还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做了题为“从现代文人画猫写猫看日常生活与社会变迁”的学术讲座。

陈子善著《猫啊,猫》书影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不得不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的编辑刘祎辰半夜通过微博联系笔者,要访谈陈子善老师。事后刘编辑私信笔者:“访谈过了,太感谢您啦,先生很热情,旁边还时不时传来小猫的叫声,让作为猫友的我瞬间不紧张了。”

写猫文,给猫拍照,编猫书,这成了他作为一个爱猫人的必修课。

最爱听的还是古典音乐

早在读高中时,陈子善就悄悄地与同学躲在一间狭小的亭子间里,全神贯注地聆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或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虽然大都是七十八转的胶木唱片,听一部交响乐要转换好几次”,但每次都兴致勃勃以至听完后好久还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与古典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20世纪90年代,上海有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协会,组织过古典音乐知识比赛。协会有一份会报《爱乐人》,就在报上用一整版的篇幅登出初赛考题,有选择题,有填空题,有问答题,各种各样的考题。参赛者填好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寄到会报编辑部去。编辑部根据他们收到的答题确定参加下一轮决赛的人选,陈子善在给《12堂文学阅读课》写序时,对当时比赛的细节作了回顾:“我填了寄去,有幸选中参加决赛。我是连五线谱都不懂的,决赛怎么比呢?很简单,就坐在台上,放一段音乐,参赛者按钮抢答。首先回答这是谁作的曲,其次回答这是什么曲子,哪一部作品里面的哪个段落。这个挑战是很大的,如果对古典音乐特别是其中的经典作品没有系统的知识是不行的。我一按钮抢答,考官就问我这是谁的音乐,我说莫扎特的,又问莫扎特哪一部作品,我答不上来了。但我能确定这是莫扎特的曲子,结果我得了第三名,这是我听古典音乐经典作家莫扎特作品给我带来的基本素养。”奖品为CD和密纹唱片各一,唱片为Eugen Jochum指挥的莫扎特41和海顿104。

陈子善的微博,也是一篇篇音乐评论:

下午与中学同学见面,我的古典音乐入门引路人送我一枚他小提琴演奏中国乐曲的自制CD,当场放了一遍,仿佛时光倒流,当年一起躲在家中偷偷聆听古典音乐的情景又如在眼前。

上午在赶写一篇文章,文思枯涩,于是找出舒伯特的音乐听。好久没听舒伯特了,有点冷落这位31岁就去世的音乐天才,真不应该。《未完成交响乐》已听过无数遍,但第一乐章低音部弦乐奏出暗示性的旋律之后,当优美而富于歌唱性的主题奏响,我仍被深深地感动了……

都灵第四天。今天先作风景之旅,来回驱车四个小时至Ligure海滨,并参观13-18世纪Noli共和国遗迹。蓝天白云,海天一色,沙鸥飞翔,柠檬树飘香,令人心旷神怡。再作音乐之旅,至都灵有名的Arpa(竖琴)古典音乐店选购欧洲古典作曲家J.Hummel、F.Ries、J.Arriaga、N.Burgmuller等的 CD,满载而归。

今天上海春雨绵绵,忽然想到古典音乐中写春天的乐曲还真不少,计有:维瓦尔第《四季》中的《春》,莫扎特的短歌《渴望春天》,贝多芬小提琴《春天奏鸣曲》,门德尔松钢琴《无词歌》中的《春之歌》,舒曼《第一(春天)交响曲》,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布里顿声乐和乐队《春天交响曲》……

上海书展购得数枚古典音乐CD,其中这枚今年刚问世的最惬意,因为有不大听到的马勒A小调钢琴四重奏。虽然只是马勒17岁时的少作,虽然只有短短11.38分,却甚动听。马勒以交响曲和“歌曲——交响曲”著称,早期还有小提琴奏鸣曲和钢琴五重奏,此三曲如组成CD,一定很有意思,也许已有乐商这样做了吧?

2017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曲目,值得大赞特赞!除了压轴的《蓝色多瑙河》等一二首名曲外,绝大多数是首次在新年音乐会上演奏;除了施特劳斯家族和雷哈尔、苏佩等作曲家,还有许多作曲家也是闻所未闻。这就一改以前经常的老调重弹,指挥的大胆创新令人充满期待。

《爱乐者》报现在还在不定期出版。我现在的兴趣集中在室内乐,尤其是三重奏、四重奏之类,下午准备听J.N.Hummel的钢琴三重奏,我很喜欢这位差不多与贝多芬同时的作曲家。

我不懂五线谱,只是门外古典音乐迷。专业人士的高见当然应重视,但还是顺着自己的感受为好。那次见郎朗,我就建议他尝试室内乐,他答曰已灌了唱片。果然不久就听到他与Repin和Maisky合作的老柴三重奏。如见李云迪也会提同样建议。

今晚观看上海电视艺术人文频道播放之小提琴家克莱默庆祝60岁生日音乐会,演奏马勒(1860一1911)的A小调钢琴四重奏,钢琴演奏陈萨。马勒以交响曲和声乐套曲著称,此四重奏为其早期作品,作于1876年,一直想听,一直找不到唱片,今日方始如愿以偿。

今晚观赏上海交响乐团为庆祝建团135周年而在新落成的上交音乐厅举行的交响音乐会实况转播。除了耳熟能详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和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小提琴、钢琴和乐队协奏的《天涯歌女》(电影《马路天使》插曲,田汉词,贺绿汀曲)也颇好听。1930年代的上海音乐资源大可发掘和利用。

陈子善对古典音乐痴迷,“无论在江西农村的田埂上,还是在上海里弄生产组的陋室里,或者在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埋头查资料的间隙”,他的耳畔都会响起贝多芬的《命运》或者舒伯特的《未完成》,只要在家看书写文章,都要放点巴赫海顿莫扎特、肖邦舒曼舒伯特。他不但收藏唱片,还将作家学者谈论古典音乐的散文搜集在一起,先后编成了《雅人乐话》《十二位音乐大师的艺术印象——流动的经典》,为一些海内外名家编选音乐散文集,推动了“音乐散文热”。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写了《新文学巨匠笔下的瓦格纳》《音乐会奇缘:徐志摩、林徽因与克赖斯勒》《沈从文与莫扎特》《刘荣恩:迷恋古典音乐的新诗人》等专文,著有《纸上交响》,讨论中国现代作家与古典音乐的关系,这是个尚未引起研究者和文学史家关注的领域,当是现代文学学科发展新的学术增长点。

偏爱收藏毛边本和签名本

陈子善爱淘书,早在初三就开始逛上海旧书店的提篮桥门市部,工作后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抽出时间到当地的旧书店淘书。他藏有巴金以钢笔题签的散文集《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本、周作人题赠林语堂的《陀螺》初版本、宋春舫独幕剧《原来是梦》1936年5月初版自印本、胡适题赠林语堂的《神会和尚遗集》初版本、俞平伯题赠钱玄同的《杂拌儿之二》开明书店1933年2月初版本、胡适题赠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尝试集》亚东图书馆1920年9月再版本、杨绛以毛笔题签的《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商务印书馆1948年9月初版本、唐弢题赠傅雷的杂文集《识小录》上海出版公司1947年12月初版本、韩侍桁评论集《参差集》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3月精装初版本的签名编号本、施蛰存毛笔题赠“从文我兄”的其第一本散文集《灯下集》开明书店1937年1月初版本、林庚毛笔题赠“子龙兄”(陈世骧)的新诗集《春野与窗》北京文学评论社1934年初版本、熊式一英文剧本《王宝川》英国Methuen & Co.Ltd1934年初版签名本、萧乾英文论著《苦难时代的蚀刻》1942年英国beorge Allen & Unwin Ltd初版题赠本、沈从文《边城》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毛笔签名本、林语堂《大荒集》线装本、章士钊《柳文指要》函装本、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精装本等众多作家(学者)著作的初版本、毛边本、签名本、线装本、特装本,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爱藏书,学校分的老房子早已变成了藏书室,如今他与家人居住的梅川书舍,家里到处也是书,满坑满谷,在家里书的位置永远比人重要。

在这些藏书中,他最爱的是毛边本与签名本。

正是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太多的“文坛故实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签名本“往往会不经意地透露鲜为人知的作家交游、创作和思想信息”,陈子善格外重视作家的签名本,他收藏有严复、胡适、周作人、刘半农、徐志摩、朱自清、林语堂、沈从文、老舍、巴金、施蛰存、张爱玲等众多近现代名家的签名本,并在《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等报刊开设“签名本小考”专栏,深入挖掘签名本这一尚待发掘的宝库,将自己收藏的签名本的来龙去脉和这些签名本与文学史的各种关联钩沉了出来,“考察作者的文坛交往,以至了解作者的著书缘起,思想变迁”,并将这些专栏文章结集成了《签名本丛考》。这些签名本,既有诗集、小说集、散文集、剧本,又有评论集、译著等,既有自印本又有影印本,既有初版本又有再版本,既有平装土纸本又有精装毛边本,既有单行本又有文集,种类繁多。陈子善借助这些签名本,梳理了周作人、老舍、丰子恺与林语堂、李健吾、郭沫若与于伶、孙大雨与罗念生、陈鲤庭与陈白尘、南星与王辛笛、朱自清与朱光潜、唐弢与傅雷、臧克家与冯雪峰、周作人与章士钊等作家之间的“文人事”;与此同时,还纠正了《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广博之师——陆志韦传》等书中出现的版本错误。文学史是复杂的,书写文学史的方式也理应多种多样,《签名本丛考》未必符合文学史的传统写法,但这何尝不是一部以签名本为书写线索的别具一格的现代文学史。

陈子善的梅川书舍

新文学的祖师爷鲁迅就是毛边本的爱好者,自封“毛边党”。陈子善也有“毛边本情调”,在他看来,毛边本“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参差美、朴拙美和本色美”,并且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毛边本的兴衰正与新文学的进程息息相关,同呼吸共命运,见证了新文学的曲折坎坷”。鲁迅、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林语堂、冰心、苏雪林、谢冰莹、叶灵凤、施蛰存、邵洵美、章衣萍、许钦文等众多现代文学作家都出过毛边本,于是在淘书的过程中,陈子善格外留意毛边本,淘有中国近代以降开本最大的毛边本——1946年上海贝多芬学会出版的《音乐的解放者——悲多汶》,“R.H.夏莱著,彭雅萝译,16开道林纸本,厚达六百余页,而且毛在书根,颇为难得”;还藏有20世纪40年代最后的毛边本——李健吾翻译的莫里哀名著《吝啬鬼》(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6月初版,为“莫里哀戏剧集”上辑之五)。他还借助自藏的毛边本,在《文汇读书周报》开设“毛边举隅”专栏,写有《“苦雨斋小书”两种》《〈诗刊〉毛边本始末》《章衣萍:〈枕上随笔〉》《雪峰:〈灵山歌〉》《刘半农:〈国外民歌译〉》《〈晦庵书话〉再版本》《〈爱西亚〉与蒯斯曛》《〈梦家诗集〉初版本》《短长书》《上海新语》等,对周作人、章衣萍、刘半农、唐弢、陈梦家、蒯斯曛等现当代作家著译的版本及其书背后的故事作了趣味解读,可谓“签名本丛考”系列的姐妹篇——毛边本絮语,这都是陈子善对于现代文学史的微观察。

陈子善(左)、坂井洋史(中)、王晓明(右)合影

名为“不日记”,实为“日记的正宗嫡派”

陈子善格外重视现代作家的日记,因为他意识到 “许许多多不为后人所知的作者的交游、活动、观点和著述,大大小小鲜活生动的历史细节和世事线索,通过日记才有可能得以一一呈现”(《略谈日记和日记研究》)。他通过对鲁迅、周作人、胡适、郁达夫、叶圣陶、林语堂、钱玄同、曾孟朴、傅彦长、毕树棠等数位作家日记的记载进行考证与辨析,发掘了一桩桩文坛故实,如鲁迅和郁达夫的第二次见面、叶圣陶对曹禺《胆剑篇》的批评等。

陈子善在《文汇报·笔会》“不日记”专栏开场白中道出了他写日记的缘起和用途:“日记者,天天记之以备忘。不日记者,不天天记,有事则记,读书则记,为当今文坛艺苑留一点史料而已。”正如郁达夫所言,日记是用来“备遗忘,录时事,志感想”。山东画报出版社分别于2013年、2015年、2017年陆续出版了他的《不日记》《不日记二集》《不日记三集》,名为“不日记”,但却是日记的正宗嫡派”(鲁迅语),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读起来格外有趣。

《香港访学日志》是陈子善记日记之始,随手摘抄日记点滴:访王晋光谈“郁王婚变”,与鲍耀明“畅谈周作人”,“续查梁实秋资料”,“观罗孚所藏之《药堂谈往》手稿和周氏佚文二十一篇(小品和译作),大部分未发表,为意想不到之大收获”,见高伯雨夫人和女儿,谈“周作人书信事”,与胡百华谈“编梁实秋早期佚文事”,见曹景行谈“知堂至曹聚仁书信事”,访颜纯钩“畅谈张爱玲和胡兰成”,曾焯文在陆羽宴请并“畅谈郁达夫”……这些无时无刻不与张爱玲、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等作家的研究有关。

陈子善通过“不日记”,或钩沉现代作家的一封佚简(郁达夫致郑子瑜佚简、梁实秋致胡适佚简、茅盾致叶君健函、吴小如致郑子瑜、傅雷致“上海特别市社会局”、胡适致张元济、徐志摩致林徽因、陈独秀致蔡元培、丰子恺致郑效洵、周作人致人民文学出版社亚非文学编辑组、叶圣陶致宋云彬、叶圣陶致郑逸梅),对作家书信中涉及的具体史实进行了细致的爬梳与考释。陈子善曾高度评价王景山的《鲁迅书信考释》,称其“内证与外证相结合,是前后信内容互证互补、收信人生前的相关回忆和查核当时书刊披露史料相结合”,他自己对现代作家书信的释读也做到了这一点。或发掘一篇作家的集外文(如傅雷佚文《两种演员》、顾随的小说、《哈佛遗墨》的遗墨),或考证一件文坛逸事(如周煦良释《群鸡》、《小说月报》与诺贝尔奖、宗岱、洵美和巴金、施赵唱和、林语堂说姚颖、瓦格纳、“中国的济慈”、从KS说起、沈从文婚礼、1930年4月5日晚),或介绍一本鲜为人知的著作(如曹译莎剧限定本、《土地集》、关于《芭蕉集》),或评价一本旧籍或新书(如《侠女奴》种种、《续集》又一种、《坠楼记》《印象的组合》),或探寻一段湮没不彰的史实(如张充和的“贡献”、王兰儿、达夫的“志摩全集序”、编译之误、从“结缘两岸”说起、陆丹林与达夫诗、百新书店、胡适题泰戈尔像、《风车,和我的瞌睡》),或探讨一个文学史小问题(如“原意”、炎夏在古诗中),等等。

说到底,陈子善只是借用这种独特的文字形式,由日记当日所遇到的人和事催化和引发的“考据癖”,实际上他依然关注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和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史料的发掘、整理和研究,进而从微观层面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史料发掘做出自己的阐释和独特思考。

2016年9月25日,第十二届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左起:李辉、陈子善、山口守

热衷于对张爱玲文本的发掘研究

陈子善虽然在2011年11月24日的微博中自称“只是一个普通的张爱玲研究者”,事实上,他一直致力于张爱玲史料的挖掘整理,一直致力于张爱玲生平行谊、著译佚作的考证辨析,在张爱玲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1998年8月,陈子善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文人事》,这本书由张爱玲研究史上不能不提的一个人——《遥寄张爱玲》的作者柯灵,以及同为张迷的香港著名书话家董桥为其作序,收录了他早期研究张爱玲的文章,达十二篇之多。

20世纪80年代,陈子善开始涉足“张学”,但迟至2001年7月,他才在台湾远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研究张爱玲的专著《说不尽的张爱玲》。张爱玲怎能说得尽呢?他在自序中高度评价张爱玲:“回顾本世纪中国文学的进程时,张爱玲的名字决不是可有可无的。张爱玲应该是本世纪中国女作家中最有个性、最为出色的一位。……张爱玲研究是不会划上句号的,我相信到了下一世纪,张爱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将会受到更充分的论证和肯定。”第一位认识并阐发张爱玲作品独特价值、为张爱玲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定位的著名学者夏志清为《说不尽的张爱玲》亲自作序。2009年10月,陈子善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第二本研究张爱玲集子《看张及其他》。“张看”是张爱玲1976年在香港和台湾出版的一本散文、小说合集的书名,她自己解释是“‘张看’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陈子善在序言中则解释了自己的书名:“本书反其意而用之,‘看张’者,就是我‘看’张爱玲的‘见解或管窥’。”

陈子善编《作别张爱玲》书影/陈子善收藏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传奇》初版本的签名本

为了纪念张爱玲诞辰90周年、逝世15周年,2010年8月陈子善又在台北九歌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三本张爱玲研究集子《研读张爱玲长短录》。在“楔子”中他再次阐明他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爱玲的作品,无论就杰出者还是就整体性而言,都会越来越显示出它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和从不同角度进行解读的研究价值。”2012年3月,他又隆重推出了他的第四本集子《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众所周知,张爱玲写有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陈子善在编选台湾皇冠版的《沉香》时,“序言”的最后写道:“‘沉香’又名‘奇南香’,是十分名贵的薰香料,芳香并不氤氲,却能香味袅袅,淡雅持久。前人有诗‘千载沉香遗迹在,谁将绝调写风神’,借以形容张爱玲这批佚作的价值,自然是很恰当的。”陈子善还请“张学”研究的先驱者吴小如题写了书名《沉香谭屑》。值得一提的是,陈子善在“小引”中首次披露了吴小如给他的信,一则展现了“张学”研究的曲折进程,二则表明了吴小如对陈子善“张学”研究的肯定,尤其是信末“为先生题书名,虽是友谊情深,同时亦是一种表态也,想先生能察之也”的附识。题写书名事小,意义却重大,让我们见证了柯灵、夏志清、董桥、吴小如与陈子善等众位张迷之间的“文人事”,这也是“张学”研究史上珍贵的一页吧。

2015年,是张爱玲逝世20周年,也是陈子善从事张爱玲研究30周年。为了纪念张爱玲,为了给自己张爱玲研究历程作一次回顾,陈子善将历年所写关于张爱玲的各类长短文字,编为上下两册布面精装的《张爱玲丛考》出版,既有对新发掘的张爱玲集外文的考释,对张爱玲佚文出土参与过程的介绍;又有对张爱玲名文的鉴赏,对张爱玲研究名文的介绍,以及对新出版张爱玲传记的评析等,林林总总,一言以蔽之,都是他30年研究张爱玲的辛苦结晶。“张爱玲是说不尽的,张爱玲研究是不会划上句号的”,《不日记三集》有六篇是关于张爱玲的,既涉及张爱玲研究史考证(《范烟桥笔下的张爱玲》《关露与张爱玲》《〈杂志〉点评张爱玲》《沈苇窗说“倾城”》),又涉及张爱玲部分作品的版本考证(《张爱玲的“题目”》《再版本》),可以说是《张爱玲丛考》的续篇。

陈子善著《不日记》书影

2016年4月9日,长沙理工大学“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与实践”国际学术研讨会,左起:袁洪权、宫立、陈子善、郑绩、廖久明

陈子善为本文作者的论文作的修改

关于张爱玲,陈子善结合自己切身感受谈了他的张爱玲研究观和研究路径。张爱玲可不可以批评?他认为:“当然可以批评,应该批评,十分需要深入细致、鞭辟入里的有创见的分析和批评,就像对任何一位有成就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一样。但是,需要提醒和强调的是,正因为张爱玲是文学家,对张爱玲的批评也理应在文学的层面、在学术的范围内展开,而不是其他。否则,一些问题将永远纠缠不清。”

由此可见,陈子善并非一个普通的张爱玲研究者,而是张爱玲研究的重要推手,他在张爱玲研究史上留下了重彩浓墨。单是从他的张爱玲研究专著的书名、序跋、题签,就可以看出他对张爱玲及其作品有说不尽的“爱”,正是由于对张爱玲及其作品有说不尽的“爱”,他才会编《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气》《记忆张爱玲》《重读张爱玲》,才会写出一本又一本关于张爱玲的专著。

编书,编书,还是编书

陈子善对张爱玲生平和创作的研究为海内外学界所关注,但他并非只研究张爱玲,并非只编关于张爱玲的书。他曾说:“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需要经受时间的考验,不管遭受怎样的冷落和埋没,终究会被文学史家所发掘,堪称文学史上的‘沉香’。”陈子善自己何尝不是一直在致力于发掘文学史上的“沉香”?他研究周作人、梁实秋、郁达夫、台静农等数十位重要作家,发掘了这些作家散佚的不少重要作品,并且将这些佚文佚简结集成册,编成了数百本书,这些书成为研究相关作家的重要文献资料。称得上“文学史上的失踪者”的,往往是应该进入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入文学史的,但并非所有被遗忘的作家作品都值得打捞,并非所有的佚文佚简都值得钩沉。陈子善不是为拾遗而拾遗,不是为打捞而打捞,他是以文学史家的眼光开启他的拾遗补阙之路的,他的拾遗补阙和考证钩沉是与他编的书相互辉映的。

陈子善除了致力于重要作家作品的史料发掘、考证和整理,还积极推动“若干被忽略和被歧视的作家的研究”,对于这项工作,他一直“念兹在兹”。他编选了王莹的《衣羽》、艾霞的《现代一女性》、姚克的《坐忘斋新旧录》、南星的《甘雨胡同六号》、叶灵凤的《霜红室随笔》,并在编选的同时,写了《王莹:从电影明星到作家》《艾霞:电影明星+文学明星》《坐忘斋主姚克》等“出版说明”,对这些被忽略的作家的生平行谊作了细致梳理。也许有一天,他写的“出版说明”会被人遗忘,但他编的《甘雨胡同六号》《衣羽》《霜红室随笔》《现代一女性》等书却是从事南星、王莹、叶灵凤、艾霞等作家作品研究无法绕开的重要参考文献。陈子善花了三十多年时间精心编选的两百多本书,让无数作家的名字、佚文重新浮出水面,他一直在不断地“发现和评审优美作品”(夏志清语)。他之所以一直致力于打捞“文学史的失踪者”,是因为他坚信“文学史一定是要做减法的,但是你要做好减法,得先做加法,加了以后再减;你不做加法,直接先减的话,可能就会出问题。先把这些作家和这些作品找出来,到底怎么评价,让时间去检验”。

陈子善带着发现的愉悦将那些被忽视的作家、那些被忽视的作品,重新放回文学史视野下。以上工作之外,他又费心编刊,《现代中文学刊》自创刊以来,陆续推出了各种专辑、专号,刊物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所刊发的多篇文章也在学界引起极大反响。当然,他不是为编书而编书,也不是为编刊而编刊,而是有他的文学史家眼光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在用编书(刊)的方式,重写文学史,重新构造现代文学史的版图。

陈子善听唱片,收藏唱片,编与古典音乐有关的书,进而写成专著。他养猫,收藏与猫有关的一切艺术品,为猫编书,将猫照放在书的封面,并从现代文人画猫写猫看日常生活与社会变迁。他淘书、编书、编刊、写书,乐此不疲,将自己的爱好转换成了学术,将爱好与学术融为了一体。他不屑于写高头讲章似的八股式学术论文,多的是可读性强的学术随笔,这些长长短短的研究文字和他为众多作家编的各类书一起构成了独属于他的中国现代文学指掌图。

2017年9月24日,陈子善、范伯群、宫立在中国南社文史资料馆合影

傅斯年说:“我们应该于史料赋给者之外,一点不多说,史料赋给者以内,一点不少说,不受任何传说观念的拘束,只求证,不言疏。”胡适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有七分证据,不可说八分话,更不可说十分话。”陈子善恪守着这种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考证作家的笔名、钩沉佚文佚简、探寻作家间的交往细节。他无意于建构新的文学史框架,他更乐于文学史的微观察,更乐于关注比较好玩的人、书、事,因此他带着“发现的愉悦”寻找“遗落的明珠”,把自己研究的重点放在了对现代文学史料的挖掘整理上,放在了对现代文人生平行谊、著译佚作的考证辨析上,他为现代文学研究保障体系的建立和完善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也为改写作家个人创作史和重写现代文学史提供了足资参考的第一手文献资料。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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