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密码
2017-12-19吴克敬
恩爱
恩爱是有原因的,而且要有心,要用心。
2014年的盛夏,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作家赴台湾交流,我被推为团长,与十多位作家朋友,北台湾、南台湾的走了走,不仅进行了很好的文学交流,还对我们共同热爱的文字,作了些戏谑性的交流。挑起这方面交流的,是台湾同行的朋友,他们从小学习的是繁体字,而我们自小又都接受的是简体汉字的教育,亦即我们大陆所说的简化字。台湾朋友挑起这个话题,他们是没有恶意的,说了后还说,简化字是有它一定益处的。不过,他们在说的时候,却也不乏一种卫护中国传统文字的认真劲。
事过两年,我能记得的,有一“面”字,繁体字是麦字边加一个面字的,简化字把麦字拿掉了。他们说大陆这一简化,有“面”无“麦”,那还能养活人吗?还有一个“爱”字,繁体是有个心字在中间的,简化字把心字拿掉了。他们说“爱”无“心”还怎么爱?诸如此类,说了不少简化字的问题。
台湾的朋友,对此说得有理无理,我不是文字学家,不想在这里多作分辨。我想说的是,老祖宗造字的时候,在字形字体上,从人的感受出发,是很注重人的情感与心理活动的。
关于语言的起源,权威的说法是劳动创造了语言。但从汉字的初期创造来看,这个结论是值得商榷的。初创时,人虽然也有劳动,但一定没有现在的繁杂,但那时人的感受,与现在差不多,例如哭、例如笑,还例如恩爱等,几乎都是人的身体认知,所以我要说,是我们的身体创造了语言,更进一步创造了文字。而劳动,只是身体在一点一点以至无穷的实践中,丰富着我们的语言,同时丰富着我们的文字。例如我们现在打手机、打电脑,过往是没有的,现在有了,所以便自然地有了打手机、打电脑的词汇。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我标题为“恩爱”两个字,就很好解释了,人和人所以恩爱,确实是有原因的,而且必须有心,有心发现,而且必须用心,用心感受。
梁山伯与祝英台之所以恩爱,是因为他们“郎才女貌”;七仙女和董永之所以恩爱,是因为他们“美丽善良”;再是范蠡和西施,李隆基和杨玉环,他们之所以恩爱,除了“老夫少妻”一个原因,就还有个“江山美人”的原因。
总之,世间一切的恩爱,正如“恩”字一样,在“心”字之上,累积了一个“因”字的,所以说恩爱可是有原因的。
我不敢把自己恩爱的婚姻拿出来,与那些神话传说中的恩爱情缘相类比,更不能与历史记忆的恩爱情缘相比较,但我以为,我的婚姻生活还是很恩爱的,而且可以骄傲地说,在熟悉我们婚姻的朋友圈里,都被传说成了佳话。
贾平凹有篇《风来了多扬几锨》的文章,是写给我的。他在文中说,他认识的一个西府小木匠,有一天在他的故乡不见了。同时还有一位漂亮的小姑娘,随之也在他们的故乡不见了。十多年后,再见他们两人,已是有了一个女儿的夫妻,一个在西安的一家纸媒当家,一位在省委的一个重要部门当处长。贾平凹说的那个西府小木匠是我,说的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妻子陈乃霞。不光是熟悉的朋友说我们夫妻是恩爱的,我也自以为我们夫妻是恩爱的。我因为在报社工作,上的多是夜班,早晨起来要晚一些,可我不论什么时候,从床上爬起来,掀开锅盖,都有妻子给我熬煮的稀饭,和馏着的热馍。我爱吃煎饼,妻子逮住空儿,就要给我煎几张。我不能忘记,就在她怀我女儿时,扛着那么大个肚子,三伏天的,也要抽空围坐在蜂窝煤炉前,给我一次一次地摊煎饼……我没有做饭的耐心,妻子爱吃核桃,她说女人吃多了核桃,生育的孩子脑瓜聪明,我就找空给她砸核桃;有了孩子,她又说吃核桃可以补脑,不至于老年痴呆,我就坚持着给她砸核桃。一直砸到现在,总是不等盛放核桃仁的罐子空,我就砸着核桃,把罐子填满……我这不是炫耀,我们夫妻就是这么泡在油盐酱醋茶里,琐细、生活般地恩爱着。
不仅我们夫妻如此,我想天下的恩爱夫妻,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吧。
这是我们普通夫妻恩爱的原因。这个原因是实在的、具体的、最接地气的。因此我不禁要想,神话的梁祝和七仙女董永,他们也许恩爱,但那是虚妄的、文艺的,高台教化人的,而范蠡和西施,李隆基和杨玉环,他们的恩爱,会是真实的吗?范蠡把西施拱手送给吴王夫差,复仇后又娶进洞房;李隆基凭着握在手上的玉玺大印,硬生生从儿子的被窝,把儿媳妇杨玉环曳进自己的被窝,这样的恩爱,恩在何处?爱又在何处?
我是糊涂的,不过倒是觉得,我们普通人熬煮在稀饭里,揉搓在面团中,以及所有琐细的、生活的恩爱才是真实的、最可宝贵的。
唠叨
这日子没法过了!小弟说。
唠唠叨叨,唠唠叨叨,睁开眼睛就是个唠叨,睡着了梦语也唠叨,我怀疑她的口舌上都起茧了,硬邦邦的就只会唠叨,她再这么唠叨下去,我看我就只有死了。就死了听不见唠叨,看她还一天天地唠叨,她能唠叨给谁?小弟不无沮丧,甚至不无愤怒地说。
小弟是说给他的长兄的。
他们家兄弟二人,二老死得早,是长兄拉扯着小弟,把小弟拉扯大,给小弟娶了媳妇成了家。长兄把自己耽搁下来, 光杆杆一个人在正房里窝居着,自己劳动自己用,自己做饭自己吃,他很大方地把家里的上房分给了小弟,他是希望小弟把日子过好,把人过幸福。可他的小弟,不断地寻到他的跟前来,给他诉苦,嫌他的媳妇嘴碎爱唠叨。小弟开始给长兄诉苦的时候,长兄沉默着,啥话都不说。长兄心里想,时间是老师,许多事在时间的教导下,慢慢都会解决的。长兄不把小弟的苦恼当回事,在他埋怨的时候,他不说话,只给小弟一个浅浅的笑脸,自己手里干什么活,就还脚手不闲着干什么活。这一天,长兄在自己的土灶上做饭,小弟撵了来,那一通痛不欲生的说道,把长兄说得忍不住,他开口说话了。
长兄说:我也想有人唠叨的。
长兄说:有人唠叨多好啊!她唠叨让你耍懒了?她唠叨让你赌钱了?她唠叨让你做贼了?她唠叨……她没有唠叨这些,她唠叨的都是让你好的!你看还把你委屈的。
这是我在故乡生活时,我们村里发生的一件真实的事。昨天初夜,将近四十度的高温下,几个朋友约在秦风楼酒店吃饭。三杯酒下肚,朋友里一位年纪轻些的小伙儿,感慨地说朋友们在一起多好呀!吃肉喝酒,不像在家里,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老鼠,甚至不如老鼠,老鼠听不懂唠叨,老鼠无所谓,咱行吗?咱被唠叨的真想如老鼠一样钻在洞子里不出来,或者是把自己的耳朵干脆切了去,让人清静清静,我太想清静了。
朋友的酒话,不能说他说的不是心里话。因为我受着他一样的罪,回到家里,也是要听妻子的唠叨的。不过,我和这位朋友的认识不一样,我以为女人天生爱唠叨,她们不唠叨还能称其为女人吗?
天赋女人唠叨,女人不唠叨,难道让我们男人唠叨不成?
我端着酒, 走到那位朋友跟前,和他碰着喝了,喝了后给他说了我在村里听到的那个故事,说罢我还问了他。
你说我们村里的兄弟俩,小弟烦了唠叨,老兄羡慕唠叨,他们谁幸福,谁不幸福?
我的问话,把朋友的嘴堵住了。他心有所想地和我又各酌了一杯酒,不再言语,开心爽快地傾进了喉咙 。
家里有人唠叨好啊!
我年一年二的一位朋友,在家里有人给他唠叨的时候,他也是很烦的。突然的,在他退休下来,还愁怎么应付家里的唠叨,而唠叨的人,像是天意地患上了喉癌,她唠叨不出来了,住院治疗了些日子,也不见好,再过些日子,就不唠不叨地撒手而去,留下嫌她唠叨的丈夫,孤守空房……就在今晨,就在去曲江南湖锻炼的路上,我见到了这位朋友,我们同走了一段,朋友给我说,家里太空了!
朋友说的凄凉,就还说:我那位在的时候,我嫌她唠叨,现在没她唠叨,我经常想着她的唠叨。
朋友说到这里,很有点向往的幸福。他接着说:有她给我唠叨,我心烦,但我心里踏实呀。
朋友的话,让我想起另一位朋友,他是我曾经的邻居。他也反感家里那位爱唠叨的人,因为唠叨,他们常要起冲突,阵势大了,就还搬我说事……后来,唠叨的人不唠叨了,我没了机会给他说事,自己觉得无聊时,在楼道里见着邻居,本来还想赞美他们几句,却听邻居说:我们离了!
唠叨的时候,好好的;不唠叨了,却离了婚。
我为此惊愕不已,庆幸自己很能包容家里那位的唠叨,甚至开心自己很能享受家里那位的唠叨。
我爱唠叨的那一口子,像所有女人一样,眼一睁就是吴克敬、吴克敬地唠叨上了, 到我来写这篇文章时,想要引用她唠叨的几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能想到的,是她唠叨着很好地收拾着家务,唠叨着很好地安排着家事……后来,在我需要她把她的唠叨写出来,做我新书的序时,她没客气,恰到好处地把她的唠叨,落墨在纸上,成了评价我鼓励我坚持写作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