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季节
2017-12-19符浩勇
窗户
周末,到食堂打早餐时,吴旭约了同桌小梅到郊区去看西海岸带状公园。她终于答应了,让他在校门口的天桥下等她。
吴旭在天桥下只呆了一会儿,小梅就拘谨地来了,只是别扭地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就说:“我……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先后上了天桥。
今天天空晴朗,连日来的阴雨总算停了,太阳慷慨地洒着阳光。然而,天桥上,一边阳光灿烂,一边却埋在高楼投下的阴影里。
吴旭是靠父亲捐款才成为这所重点中学的择校生的,因为一帮一的缘故,他同小梅成为同桌。他喜欢温暖的感觉,包括幸福的家庭和富于温情的同桌,他高兴地走在阳光里。连日的阴雨使他憋得发慌,他才斗胆地约了小梅。他开始没想到,小梅能够答应,早上见她还在犹豫的那会儿,他还没敢相信,要知道,在中学里,能单独约一个女生出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小梅是从郊区考上这所中学的乡村女孩。她拉在后边,走在高楼的阴影里。吴旭停下来,回头冲着她说:“到这边来吧,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小梅惊慌地顾盼周围的目光。
“过来吧,走在阳光里,连叮铃声也听得到。”
“阳光是有声音嗎?你能听到响声?”
“有位诗人写过,海岛的阳光是有声音的,洒在地上也叮当作响!”
他俩距离缩短了,小梅却说:“阳光的灿烂是靠窗户感应的。”
“窗户,什么窗户?”吴旭同她并排着走。
“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小梅忽然说,“你读过小小说《窗户》吗?作者是符浩勇。”
符浩勇是海岛一个专写小小说的青年作家,写过几百篇短小故事。吴旭读过在地方日报上发表的一些篇什,可不知道《窗户》。小梅见他摇头,她就复述《窗户》的故事,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位中学美术老师,以绘画墨彩别致著称,获过不少奖项。有一回,为使校长建房不被拆掉,在刚筑起的墙上画了一颗太阳,意为谁拆了太阳就是大逆无道的。然而,他没想到,不但墙被拆掉,而且他还挨批被斗。死去活来之际,进了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是色盲,黑色在色盲者瞳孔呈现着的是红的世界。
小梅若有所思:“我一直想,阳光的色泽是多么残酷。”
“可它今天是公正的,它可以普照每一个角落。”
“可是,也有吝啬的时候。”小梅说着,一副忧郁的神态,随着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她家里住在城郊,那里是典型城郊接合部,有许多矮小的乡村瓦房。就在西海岸边上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孤寡老人。因为小屋是朝东南向的,终日溢满阳光,阳光总是均匀地从小屋的门前一直铺满屋里的墙上。老人虽然双眼属于半失明状态,但她平日的乐趣就是躺在门前享受温暖的阳光。对面是一片商品房基地,正在垒筑高楼,一层层堆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高,高楼一尺尺向天际伸展,终于将射向小屋的阳光削去遮断。于是,老人终有一天感觉到了,先是感到阴暗灰冷,而后失落孤叹,终于在全部大楼竣工的鞭炮声中死去。
吴旭闹不明老人为什么那样偏激和极端,更没想到城市的扩展同老人的死去有什么联系,沉默一阵之后,只说:“是吗?”看见小梅在点头,就说:“我们不去看带状公园了,就去那片商品房基地。”
小梅答应了,脸上露出今天难得的一笑。
他们来到了那片商品房基地后,吴旭才知道这个小区是父亲那个工程队建造的,他心里不由得又多了一阵莫名的悲哀。
老人那间低矮的小屋被锁上了,从窗外向里望,里面积压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忽然,吴旭喊叫:“快看,那是什么?”小梅随着叫声及他的比画看去。小屋的中间居然有一片很有规则的阳光,静寂无声地躺在那里,他们心里都在惊呼:“屋里为什么有阳光?难道是心灵的感应!”
吴旭转过头来,望一眼对面的矗立高楼,终于明白,说:“是对面高楼的玻璃窗折射来的光。”
小梅扭身顺着吴旭指定的方向看去,的确,那是一片灿亮,但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迷失
杨继是高三第一学期转学到这所重点中学的。
刚入学,他就被推荐担任学校红帆文学社副社长,在此前,他曾在地方日报上发表十多首朦胧诗作。
他第一次参加文学社活动,是语文组邀请了省作协著名诗人卢斯当文学社的辅导员。要知道,卢斯是青年诗歌爱好者的崇拜者,他的诗作步尘北岛、顾城之后,是诗坛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他走进那次活动的教室时,教室已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声浪逼人。刚坐定,身边有一位可爱的女生,自我介绍:“我叫蒋莱,你呢?”她的热情让他吃惊,她是红帆文学社社长。那次活动,或许对于已发表不少佳作的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同卢斯成为文友。
说实话,从授课的含义上,卢斯的演说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但的确是很出色。卢斯列举的诗例总是那样自由活泼,别具一格的手势和其他肢体结合,总是那么洒脱,诡秘而略有扩张的笑容,灿烂得足以打动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着迷和陶醉。
然而,卢斯并不是很成功的,半个学期下来的三次讲授,文学社已溜掉了不少人。但并没见过他皱过眉,他曾对社长蒋莱说:“让他们走吧,最后剩下的就是精英,让别人去说,走自己的路!”
杨继凭以往的经验,文学社与主课无关,有人半途而废,纯属正常。据说,本校在上学期曾办过卡拉OK音乐班,开始也很热闹,但未到期末就经营不下去了。
转眼天气转凉,每个周末的文学社活动,卢斯还是坚持来,文学社仍有二十多人。
一天,在路上,蒋莱从背后喊住杨继,她说:“你去时顺便将文友习作收齐,并送卢斯点评,以后文学社就靠你撑下去了。”
“你怎么不参加?那样卢斯会有想法的。”
“不会吧?我爸帮我找了个家教,我走不开……”她转身跑了。
他感到浑身一阵虚凉。
走进教室,卢斯还未来,但蒋莱的课桌上已放着一摞书稿,但比起文学社邀请卢斯初期却单薄得多了。杨继记得蒋莱曾抱着厚厚一撂诗稿,对他嚷:“帮帮我,我快抱不动了。”
卢斯来了,讲授诗的意境及意象、具体和抽象的表述等,但杨继一句也听不进去。下课时,他将收上来的诗稿递给卢斯,卢斯却说:“蒋莱呢,她没有来?”他显然发现她的座位虚空着,预感到什么事情发生了。
杨继讷讷地说:“蒋莱,她今天有事……”
离开学校时,杨继去送卢斯,卢斯忽然问:“你真的爱好文学吗?热爱诗歌吗?”
杨继一时无语,然后又点点头。
卢斯又问:“蒋莱呢,她也是真的?”他或许在怀疑蒋莱的文学态度。
杨继自信地说:“我想,她是真的,和我一样。”
“我讲授后,你们都悟到了吗?其实,创作靠的是感受,不论写什么其实是写自己,不管你写了什么,关键的是别人能感受到什么。”杨继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卢斯还说,他读过杨继的诗作,很有天赋,千万别荒了。
杨继不假思索地承诺,一辈子与缪斯为伍。
一个学期快过去了,文学社里仅剩十六人。虽然活动未停办,然而蒋莱却未再出现在文学社里。卢斯仍然来,讲课仍是神采飞扬,仿佛忽视教室里许多空落落的座位。
期末,班主任找到杨继,说:“你的功课一退就一丈千里,下学期就是高考冲刺了,从下周开始,学校办个补习班,你来听吧,你父亲同我说过。”
接下来的日子,杨继左右为难,喜欢文学没有错,但文学代替不了高考冲刺。
又是周末,杨继想,就是要去补习数学,也要交代别人收拾同学的诗稿。于是,他还去那个开展文学活动的教室,在门口居然遇到班主任。他说:“你怎么不去听数学课?快走吧,别迟到了。”杨继略加犹豫,没有进入教室,就離开了文学社活动的地方。
事后,卢斯找到杨继,杨继抬不起头,说:“对不住,我不会放弃文学的,但我的数学……”
卢斯却说:“没有什么对不住,谁也不能对不住文学,可我理解你。”杨继抬头看他,见他眸子里很亮,仿佛被什么灼伤了。
那以后,每个周末,杨继就去补习数学,经过那个熟悉的教室时,就忍不住探望。卢斯仍然滔滔地讲,十几个同学仍在默默地听,只是自己的数学却未见长进。
待到考完期末考试的那个周末,杨继兴奋地跑到那个熟悉的教室。其中有个女生对他说,卢斯不会来了,他授的课已经讲完,他说过脚下的路要靠自己去闯。
那之后,杨继就再也见不到卢斯。考入大学中文系后,他还写诗,不时也发表若干首,却很少见到卢斯的诗。后来听说,顾城在新西兰自杀后,卢斯也卧轨自尽了。
有个中学时与杨继同班的同学对他说,文学也能极端害人,你当初如果一度粘上卢斯,说不定你也会自杀。
剥落
铁路通了,火车叫了,筑路工又要转场了。万重山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黄草崖。
黄草崖在西南边陲,山势并未陡峭,原本没有什么名气,却随着隧道开凿,正扬名天下。
雨后的山野,一片朦胧;远方,如黛的群山,更显出深遂和险峻。
他坐在轮椅上,支开推车人,面对黄草崖隧道里深深远去的铁轨,心海泛潮。
一年前,他作为工程技术施工的副总,率着勘探队查看地形时,就担心要打通隧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果不其然,在半年前的深入掘进中,隧道的凶险狰狞面目便显露无遗,遇上了打隧道最忌讳的断层。更难缠的是石质偏软,既显水又涌泥,他就是为排除更大的风险去引爆软弱围岩时,被意外的塌方压残双腿的。
昨天,通车的庆典刚刚开过,洞口边,还残留着燃放鞭炮的纸屑,以及装过鲜花的草篓。他听说,筑路工忘情地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他们呐喊、欢呼、拥抱,汗珠和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流下,喜悦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大山里和蔚蓝的天空中回响……
忽然,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冲进他的耳膜:“妈,那叔叔怎么坐那种车?”
“因为叔叔的腿不能走路。”
“他为什么不能走路?”
“叔叔的腿伤残了。”
“那是怎么伤的?”
“是为了山野里响起第一声火车穿行的笛声,是为了大山回响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声,为了你还有你妈妈……我就是凿挖隧道,引爆软弱围岩而伤残的……”他心里油然应声惊呼着。他循着传过来的声音转过身去,却见一位装扮鲜艳颇具姿色的少妇,携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比画着。路边,不知什么时候抛泊着一辆色泽光亮的奔驰轿车。据悉,这里将建一个停车十分钟的小站。
少妇清脆地回答小男孩的问话:“那是叔叔小时候……不听他妈妈的话,像张阿姨家的小毛,乱闯马路,给车撞的。”
看见小男孩一脸惊慌,他悬着的心沉下去了,心里伸冤:他没有乱闯过马路,他小时候生长在寂寞的大山里。他的假腿不能狠狠地跺在地了,可幸存的手攥成了一团,他向着少妇盯了一眼。
少妇挪到车边打手机去了,小男孩怯生生地走过来,他这才松开了拳头。
小男孩问:“叔叔,你的腿不能走路?”
他没有回答,一脸茫然。
小男孩又问:“你的腿不是还好吗?”
他只轻轻一声:“那是假的。”
“小时候,你怎么不好好听妈妈的话?”小男孩满脸遗憾。
他的鼻子一酸:“哦,不……”
“小圆,走,我们走……”少妇打完手机,向小男孩招手。
小男孩清朗地应了一声:“哎——”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倏然,他的双眸模糊了,黑暗的隧道无言地伸向远方。洞口边,鞭炮响过了,留下的是碎纸屑,鲜花谢了,遗落的是空空的草篓……
远行
高考发榜,喜报贴在县教育局楼前的橱窗里。春瑜记得,中考时是贴在街道上一家旅店门前剥落的墙上。
春瑜挤在探头的人头中,终于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同时还看到一个亲切的名字,而且院校同是一所学府。然而,她始终搜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中考发榜时,春瑜也像今天一样,仰头看看那张大红的海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沉下去时,挤在她前面的一个瘦弱的乡村女孩,惊叫着:“找到啦,考上了!考上了!”声音像一根针刺在她心上。她记下了女孩的面容,带有自信,还浅浅含笑。
高中开学时,春瑜才知道那个乡下女孩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秀水,以优异成绩考进县重点中学。
春瑜同秀水同班,她虽然不是考进的,但学校每年都招择校生,由家长给学校自愿捐款,再比较一下考试成绩,就可进来了,当然录取的因素偏重于前者。春瑜记得入学前,在银行供职的父亲拎着三条过滤嘴香烟,带着她去见校长,说了一大箩筐助学扶教的话,校长咧嘴露牙哈哈大笑。
秀水在班上学习很刻苦,父亲不时从乡下送米来,并没有像城里的家长找到班主任一坐就是老半天,却是在教室里喃喃地叫着秀水那不悦听的乳名,惹得班上同学都掩嘴偷笑。到了送别,秀水才狠狠地凶了大家一眼。
高二第二学期,春瑜的学习成绩仍徘徊不前。或许是初中基础差,钻研课程很吃力,中段考前,她整天浸泡在书山题海中不能自拔,几乎要窒息了。她抑制不住心神恍惚,直找班主任去,却意外见到秀水也呆在老师的家里。
秀水低着头,用手揉搓着发皱的衣角。春瑜不知道秀水刚刚说过的话:“老师,我要退学了,弟弟今年也要考初中了,家里穷,爹说供不起两人读书……”
春瑜进去,不顾班主任疑惑地盯着她,就哭了:“老师,我要退学,我……实在学不进去,我几乎要崩溃了……”
班主任睁大着深度近视眼镜后的眼睛,半晌没有说一句话,最后只让她俩再重复一次自己退学的理由,就让她们走了。
一直到录取通知书发放,春瑜都没有见到秀水的身影,她知道秀水一定是因为昂贵的学费发愁了。她决计要到乡下寻秀水去,她不明白是怎样的力量支使她这样做。
秀水所在的山村叫文曲,村名虽不可考,但秀水俨然已成山里眼中的文曲星,她榜上有名早传遍了穷山恶水。
春瑜的到来,她姐妹般地告诉秀水高二时她没有退学的理由:“那时,你是条件不好才退学,我条件好怎能退学呢?”
秀水却说:“而你是学不进去,才要退学,我满可以赶上,就更不该退了。”
秀水是申请助学贷款读大学的,这已经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