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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创伤与个人记忆

2017-12-18郭德艳

世界文化 2017年12期
关键词:黑一雄茉莉

郭德艳

2017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将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诺奖评审委员会认为石黑一雄通过“极富情感震撼力的作品揭露出我们与世界的模糊表象关系下掩藏的暗域”。所谓的“暗域”,在石黑一雄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是人类的记忆、创伤与忏悔。纵观石黑一雄目前已出版的主要文学作品(七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大多围绕着主人公对早年生活中的过失行为的自我反省而展开,小说的情节在过去与现实的交替中逐步推进,随着创伤记忆越来越清晰,主人公也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曾经苦苦追求的生活信仰完全是一种自我构建的幻想,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想要的获得感,更给自己的亲人或朋友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由此来看,石黑一雄笔下的主人公具有一种极大的勇气,敢于主动揭开伤疤,剖析自己的行为,反省错误并以最大的努力弥合伤痕。《远山淡影》中的悦子、《浮世画家》中的小野增二、《盛世遗踪》中的史蒂文斯,以及《上海孤儿》中的班克斯都属于这种人物类型。

石黑一雄作品中的人物经历大多与历史背景纠缠在一起,人物的认知与观念深深刻上了时代的烙印。只有《不可安慰的人》和《别让我走》设定在当代社会,而其他五部小说都与真实的历史事件或历史传奇相关。《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及《上海孤儿》涉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场,《盛世遗踪》反映的是“二战”中的英国立场及战后英国的社会变迁,而其最新出版的小说《被掩埋的巨人》(2015)则回溯到更久远的中世纪亚瑟王的传奇时代。石黑一雄曾在一次访谈中解釋了他钟情于历史设定的初衷。在开始文学创作初期,他发现20世纪80年代涌现的众多知名英国作家诸如萨尔曼·拉什迪、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伊恩·麦克尤恩、塞巴斯蒂安·福克斯、帕特·巴克等,都喜欢描述动荡的历史环境下支离破碎的生活,缺少民主与安定的社会状态。似乎只要英国小说观照了大屠杀或者战争,就立刻获得了某种厚重感和特殊意义,英国作家就可以免于被贴上狭隘的地域作家的标签,也更容易获得评论界的认可。石黑一雄最初并不赞同这样一种功利属性的历史书写,但又不得不加入其中,对此他一直甚感纠结,但后来的一次经历彻底消弭了他的纠结与不安。1999年他参观了位于波兰南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些有关德国纳粹戕害无辜的犹太人的怵目惊心的展览令他震惊与愕然,也令他意识到了作家的责任:当亲历战争的一代人逐渐离世,成长于战后的一代人有责任记录下逝去的历史,让年轻人了解人类历史上曾有过如此残暴的一页。在当下的年轻人看来,美国与苏联之间的冷战已是很遥远的事,更不要提“二战”了。石黑一雄认为作家应该用文字再现历史,唤醒年轻人的历史意识,以史为镜,方知兴替。

石黑一雄作品中的历史事件构成了主人公的主要创伤经历,其中《远山淡影》更能细致地体现灾难事件对个体身心失衡的重创。小说的背景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日本长崎市。太平洋战争对亚洲被侵略的国家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同时也给日本民众造成了巨大的伤痛,原子弹爆炸使得广岛35万居民中有14万人丧生,长崎市的27万居民中死者人数达7万,此外还有数万伤者。长崎市一天之间失去了将近四分之一人口,以至于整座城市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家庭。小说中主人公悦子因为原子弹爆炸而成了孤儿,被画家绪方先生收养,后与其子次郎结婚。失去亲人的伤痛虽然在养父的疏导下有所缓解,但悦子最初几年经常在深夜如疯子般地拉小提琴,试图从音乐中寻找慰藉。悦子以前的邻居藤原夫人失去了丈夫和四个子女,只有她和长子幸存下来,为了走出伤痛,藤原夫人每天在自家简陋的小面馆里忙忙碌碌,不容自己有任何空余时间想念死者,但每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时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无力与茫然感。对于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来说,如何治愈创伤成为最急迫的问题。

悦子通过音乐,藤原夫人通过工作来疏解痛苦,但是对于年仅10岁的小女孩儿来讲创伤的愈合会更加艰难。婚后的悦子与丈夫搬到了政府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公寓楼里,悦子经常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远山和近处河岸旁的大片废墟,残垣断壁、碎石瓦砾无不提醒着人们,之前这里矗立着一座座房屋瓦舍。河岸边的简易板房内暂住着一对从东京来的母女——幸子与10岁的茉莉子,她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父亲,因为难以忍受在叔父家的寄居生活,幸子带着女儿来到了长崎,也因此结识了当时怀有身孕的悦子。茉莉子的孤僻厌世的性情引起了悦子的同情,出于母性的本能,她在幸子外出工作时帮忙照看茉莉子,也更多地了解到为什么茉莉子经常口出呓语,声称无论她在何处,总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幽灵。几年前茉莉子在失去父亲后,又在东京目睹了一个年轻母亲将自己的婴儿溺死在河里的全过程,她从水中举起已经溺亡的婴儿,冲着茉莉子大笑,几天后弑婴者自杀身亡。而这一幕则成为茉莉子的梦魇,让她觉得那个女人的鬼魂无时无刻不追随着自己。此时出现幻听幻觉的茉莉子最需要的是母亲的陪伴与安慰,但是幸子却忽略了女儿的感受,也高估了尚属稚龄的女儿对遭受一系列创伤的承受力。粗心且自私的幸子只忙着在酒馆工作,取悦她的美国男友,希望能带着茉莉子移民美国。离开日本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这更激化了茉莉子的不安与焦虑,所以当幸子以减少行李为借口,要将茉莉子精心呵护喂养的小猫扔到河里时,茉莉子的眼前出现的是那个年轻母亲溺婴的画面。幸子的行为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堤坝,茉莉子失踪了,虽然悦子找到了她并将其带回家,但她最后还是以自杀结束了生命。而幸子也如 《蝴蝶夫人》中痴等美国爱人却遭背叛的巧巧桑一样,被她的美国男友抛弃,未能如愿前往美国。

茉莉子的不幸是小说中最令人心疼的部分,年幼的她经历丧父的打击,又目睹了世间惨烈的死亡,在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心理干预治疗的同时,还要承受未来的不确定性施加给她的巨大压力,最终造成了创伤应激障碍,出现了一系列的心理失衡症状,如焦虑、压抑、幻觉、自杀的意念等。孤独无助的茉莉子也试图通过喂养小猫转移自身的心理需求,无意识地进行心理防御。她将自己对母爱的渴望投注到对猫仔的照顾中,与猫仔在一起仿佛满足了她对一个温馨完整家庭的期望,但母亲溺死小猫的行为彻底击垮了茉莉子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心理防御机制失去了应对能力,只能以自杀终结创伤导致的痛苦。

小说中茉莉子、幸子与主人公悅子的交往经历是悦子在30年后的回忆中展开的,而激发她回忆的诱因是长女景子在前段时间的自杀。如同茉莉子当年被弑婴者的鬼魅所困扰,悦子总是觉得景子的身影在房间内游荡,甚至于小女儿尼基也觉得姐姐的房间有些异样,会传来某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尼基特意从外地回来陪伴悦子,希望帮助母亲克服对景子的死亡的自责与懊悔。在母女的交流中,悦子第一次向尼基讲述了30年前在长崎的过往。悦子对幸子与茉莉子的回忆其实是对自己与景子关系的反思,当年与幸子母女结识时悦子正怀有身孕,所以小说中的幸子可以解读为悦子的他我,而茉莉子是景子的他我。幸子母女的关系影射了悦子母女的关系。当年幸子不顾女儿的感受执意移民美国,大约10年后悦子与日本丈夫次郎离婚后,结识并嫁给了英国人萨瑞哈姆,随后带着景子来到英国定居。书中没有说明悦子离婚的原因,但从悦子与次郎相处的细节可以看出他们的夫妻关系比较疏离,交流互动很少,所以当幸子在为日本女人的低下地位而抱怨,认为只有前往美国才能实现自我时,悦子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因为幸子说出了潜藏在悦子心底的想法。幸子与悦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战后逐渐觉醒的日本新女性,她们试图突破传统性别角色的束缚,重新定义自我的价值。

然而,幸子与悦子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忽视了她们的另一个身份:母亲的角色。茉莉子不喜欢幸子的男友弗兰克,称他为“美国猪”,幸子移民美国的意图加剧了她对自身处境的恐慌。同样景子也是在茉莉子的年龄段经历了父母的离异,不得不跟随母亲来到异国他乡。虽然萨瑞哈姆先生不是弗兰克那样的毫无责任感与羞耻心之人,但他对景子的照顾仅限于为她提供生活上的保障,没有感情上的投入,甚至于他觉得景子继承了她日本父亲的性格,是个本性上很难相处的人。萨瑞哈姆先生的情感漠视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景子对新生活的不适应,而与新环境格格不入,小女儿尼基也认为父亲在生前没有给予同母异父的姐姐足够的关爱与照顾。景子在新家越来越感到自己被隔离的状态,而不得不长期将自己禁闭在房间内。除了家庭的疏离,景子同时还要应对英国社会对东方人身份上的不认同。正如作者石黑一雄在访谈中曾说过,自己初来英国时,因为双重的文化身份,让他很难完全融入英国社会。无论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会在文化交融的初期以偏见的视角衡量异质于自己的文化。《远山淡影》中有一些明显的描述,指向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误解与歧视。例如英国媒体对景子自杀事件的新闻报道,特意强调了景子的日本人身份,在英国人看来日本民族的天性中有自杀的趋向性。所以英国记者仅用寥寥几笔做了报道:“一个日本人在自己的房间内上吊而亡。”身处完全陌生的文化本就让景子有一种无所适从感,而养父对她的淡漠更加深了她对自我身份的否定,多年后在位于曼彻斯特的公寓中自杀身亡。

景子的离世唤醒了悦子对日本往事的回忆,在追溯过往中她才认识到,当年幸子疏于照顾茉莉子,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茉莉子的经历,其实在她和景子之间又重演了一遍,而当时幸子失去茉莉子的痛心疾首,恰似今天她失去景子的心碎神伤。虽然尼基坚信母亲离婚再婚的行为没有任何过错,而且母亲已经尽最大可能为景子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悦子依然难以原谅自己的自私与自以为是。幸子与悦子两位追求女性解放的母亲都认为,将女儿带到崇尚民主的西方国家,可以让她们摆脱传统日本女性的生活悲剧,但她们完全忽略了女儿的感受。所以悦子最后才意识到当初的决定过于自私,不应该忽视景子的感受,让她离开熟悉的文化环境,离开爱她的父亲。悦子在回溯完30年前的经历时,也完成了自己对母女关系的再思考以及对景子的负疚与忏悔,这种新认识会影响着她和尼基今后的生活。

《远山淡影》以悦子与尼基的几次谈话为叙事线索,将大量的回忆内置于外部叙事框架内,由此将关于“二战”、原子弹爆炸的历史与主要人物的个体经验联系起来,也将集体创伤与个体创伤连在一起,充分展现了历史的残酷不仅摧毁了人类生活的外部环境,而且对人心理与精神的伤害更为严重,创伤的弥合与治愈要远远难于对外部环境的修复与重建。

《远山淡影》虽然是石黑一雄的长篇处女作,但其娴熟的笔触、叙事的张力以及对历史与个体经历的深刻反思,都使得这部作品不逊色于其后来创作的布克奖获奖作品《盛世遗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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