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飞花
2017-12-16杜永利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在《作品》《青年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过后,表哥会为他的任性付出代价,村子里将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连姑妈也会朝他吐口水。不过这会儿他还没觉醒,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当我告诉他梦露已经知道阿芬其人时,他连头也不抬。手机发出冲杀的呐喊与获胜的欢呼,他跟着笑了。我的天,都火烧眉毛了,还玩呢。我告诉他,纸是包不住火的,你趁早拿主意。他始终没有搭腔,真把我急死了。
本来事情朝我期望的方向发展。那天老妈打来电话,不无嫉妒地说,瞅瞅你哥,再看看你。人家订婚戒指都买了,家具和婚纱照已经布置在婚房。梦露知道你哥爱读书,专门在嫁妆里添了书架。老丈人动用关系,在县城给弄了一套房子,彩礼什么的根本没提。你姑算是熬到头了,我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你说什么?三十结婚也不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在老妈的唠叨中,我笑出了声。真替表哥高兴,他这回要步入正轨了,以前的事将烟消云散,阿芬这个人从此就不存在了。他将按照众人设想的那样,好好对待梦露,生儿育女,过上幸福生活。
然而,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稳步推进的婚姻程序,背后隐藏了许多破绽。直到那天梦露找到我,我才知道表哥与她的情感已经四處透风。
梦露长得并不漂亮,前额宽,眉毛浅淡,单眼皮,嘴唇很厚。平时用心化妆,给她增分不少,但见我那天她显然没有心思打扮。她脸上灰突突的,像是没擦净的花瓶,带着透明的颓废,与窗外的四月天明显不搭调。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如同日薄西山的老太婆。作为不久之后将踩上红毯的准新娘,她拥有这样的面貌很不对劲。我隐隐地担心起来,啜了一口咖啡等她开口。
咖啡是梦露替我点的,因为晚来一步,此时已经凉了。她说这是新鲜樱花做的,很好喝。而事实上却有一股洗衣液的味道。我当然没有拧起眉毛告诉她真相。她搅动杯子,叮咣声在顾客稀少的店铺很响。而窗外晨光荡溢的大街已热闹开,樱花正处在盛花期,风拂过来的时候偶然落下几瓣,打着粉红色的小漩涡,落在桌面上。
她捏起一片,搓一搓,开始说正题。她一直有这样的怀疑,只是没敢说出来,因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宁愿相信那是假的。表哥没有说过什么山盟海誓,这也就罢了,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梦露说她感受不到他的爱。每次看电影都是应付差事,从来不拉她的手。上次看《一条狗的使命》,男女主人公最终走到了一起。她主动去找他的手,他却吓了一跳。散场后他们坐在大厅消灭剩下的爆米花,他们周围好多男女在接吻,她也想要,表哥却往后一缩,说了句她不明白的话:费尔米娜与阿里萨最终走到一起,真羡慕。
她手里的花瓣已经搓成泥丸,又捏了一片,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读过马尔克斯的书,那两个人也和电影里的男女一样,穿越大半个人生去吃回头草。表哥羡慕他们,这么说,他仍然对阿芬抱有幻想?我装迷糊,告诉她,我哥那家伙爱读书,有时候就是个说胡话的书呆子,没有具体含义。
她显然不信,或许我脸上的慌乱被她捕捉到了。阿芬这个人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是表哥的污点,我们闭塞的小县城民风淳朴又固执,不可能包容他这样的过往。抬头看了看,她正凌厉地盯着我,我赶紧喝了两口,却被呛到。
她递给我两张纸巾,又自顾自说起来。他每次出去吃饭都不问我爱吃什么,一直都是湘菜馆,湘菜馆。一盘菜里有一半辣椒,他吃得不亦乐乎,我龇牙咧嘴他看不见,害我脸上长满痘痘。想不明白,咱们这边与他读书的城市都不吃辣,他怎么会有这嗜好?
说到这里,她别有意味地看我一眼。我心里一哆嗦,想到的不是阿芬,而是另外一个人。梦露该不会什么都知道了吧?她让我抬起头来,杯子里早就空了,你喝空气呢。我只好终止自己的配音表演。她终于说出自己的怀疑,你表哥苏远,他这个大骗子,他不爱我,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你姑姑一直逼他,有没有这回事?
我故作轻松地回答,这很正常呀,我妈前几天刚逼过我。
好吧,那我问你,他有没有爱过其他人,比如——
没,绝对没有。我惊惶地打断她,生怕她说出“阿芬”这个名字。这惊惶正好暴露了我在撒谎。我定了定神,听见她说,比如门庭。那个门庭若市的女人,我在苏远空间里看到了,长得确实美。他们秀恩爱的合影,身边可不就是一盘盘湘菜吗?说句私房话,你表哥那天喝醉了,在旅店里抱着我,喊的是门庭,门庭。
我长出一口气,幸亏问的是美婷。美婷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给梦露说一说,他们已经彻底分手,而且美婷已经嫁为人妇。
他们的故事要从大一说起了。那时候社团招新,表哥因为长得帅气而深得学姐赏识,没交申请表就被当场录用了。他戴上文学社的帽子,在路边帮助社团摇旗呐喊。那时候刚军训结束,换掉千人一面的军装,新生们都焕发了生机,男生是阳光明媚,女生是花枝招展。在滚滚人流里,表哥和美婷显得那么出众,他们目光对接的一刹那,就在彼此心中打上了死结。表哥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要给对方报名表,美婷随着他来到桌子前,刷刷刷,满纸娟秀的书法。过后苏远告诉我,她甚至都没问这社团是干什么的,开过三次会居然说这原来不是模特协会呀?
表哥具备帅小伙的一切特征,什么剑眉星目、明眸皓齿、面如皎月、风流倜傥等等美好词汇都可以安在他身上。美婷眉如春山,眼如秋波,身材高挑,惠质兰心,和他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他们很快就交往了。表哥不是什么机灵之人,但是在爱情面前却很有一套。他知道美婷来自湖南,每周末都要请她去南门的湘菜馆吃饭。而他自己却在接下来的几天吃泡面,靠我的接济度日。逢到节假日更是夸张,花儿电影美食样样都少不了。可以这么说,他们是大学里情侣的标本,电视里怎么演的,他们就是怎么相爱的。
每次去找表哥蹭饭,美婷都黏着表哥。他们坐在我对面,就着一根管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柠檬水,一把一把狗粮喂得我好饱,还好意思腾出嘴来招呼我,快吃呀老弟,这鱼可是Z大四大名菜之首。饭后我们去运动场一圈一圈地闲逛,听表哥用鸭嗓唱五月天的歌,我几度抓狂,美婷却说宛如天籁。我说,宛如天上的癞蛤蟆吧。然后他们追着要打我,笑声澄澈美好,和着四月的柔风。看台上有人在苦练洞箫,月光慵懒,贴着春天的暖床骨酥肉麻。更远的地方是植物在隐秘拔节,清芬荡漾校园。endprint
没有我这个电灯泡的时候,他们或许做了更多事情。花前月下小石径,樱花在头顶喧闹,牡丹在身旁喧闹,暗香浮动,风移影动。两片影子就成了度良宵的好看皮影,空气里有蜜糖吗?
大二冬至那天,雪花绵绵密密落了整整一天。表哥偷偷在宿舍煮饺子,搞得灯泡忽明忽暗的。以前大功率電器引起过火灾,所以宿舍严禁开小灶。室友笑骂表哥也是拼了,为了衣裳置手足安危于不顾。闹着要哄抢他的劳动果实。他笑着跑出去,忘了拿伞。就那么走着,到了女寝楼下已变成雪人。美婷下楼之后抱住他,傻瓜,傻瓜,喊着喊着就哭了。你们南方有这种习俗吗?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呦。他在女寝大厅看着她吃完,然后手拉手去雪地走路。过后表哥会一再追忆雪地上的几行字。在第二天美婷送给表哥一只锦囊,上面绣着鸳鸯。她在书上读到的,老的时候把彼此的落齿放进去,是白头偕老的意思。
他们在大四寒假见了双方的家长,美婷父母的表态很含糊,尽管他们对一表人才的表哥大为赞赏。而姑妈这边简直要乐开花了。她向来爱在麻将桌上吹嘘。几个主妇哗啦啦搓着,嘴也闲不住,家长里短说个没完;还爱攀比,把自己的子女捧上天。表哥考上Z大以后,姑妈傲立枝头,这次带儿媳妇回家,更是给她脸上涂金抹银。她做足了宣传,“跟画儿一样,可漂亮”“大城市的,没干过活儿,指头跟葱段似的,会弹钢琴”……街坊们就等着看笑话,他们才不相信这穷村子能招来金凤凰。那天美婷出现在街上时,天空落着粉状的细密小雪,表哥十分体贴地挽着美婷。众人都看得入了迷,真的像一幅画。姑妈眼里汪着热泪,布满褶皱的脸堆成了盛开的秋菊。她搓着手一直重复着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可是,他们在毕业后不久便莫名其妙分手了。表哥对此讳莫如深,慢慢的不再有人提起美婷了。要不是梦露今天说起,我还真就想不起来。
此刻梦露看着我,如果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也许会在本上这样记录:听到门庭的名字,铭强愣了很久,服务员送来了一杯咖啡他都不知道,一定在想着如何隐瞒苏远的黑历史,老娘有那么好骗吗?呵呵。
直到她用纸团砸我,我才迷瞪过来。她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心平气和地招呼我喝咖啡。仍然是樱花咖啡,真想拜托她换一杯,干嘛要喝洗衣液?我们专心喝起了咖啡,陶瓷的碰撞与轻缓的音乐相和。如果有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在约会呢。此刻窗外的阳光不见了,预报有雨,刚才的晨光只是打个告别的照面。风带着寒气,把更多的花瓣吹进来。老板过来关窗子,梦露说没关系,这样会更清醒。我感觉这次交谈该早点结束,盘算着找什么样的借口开溜。她好像意犹未尽,又让老板上两杯樱花咖啡。我慌忙拦住,老板等等,麻烦给我换成牛奶。
没等牛奶上来,我的肚子就开始闹别扭。咖啡不能多喝,刺激胃酸分泌。我一大早赶来,还没吃早餐呢,真是遭罪。我抽了几片纸巾冲进厕所,梦露说,抓紧点,还有话问你。才不,我要在厕所待到海枯石烂天地合。等我出来的时候,梦露居然走了,谢天谢地。我到窗前看了看,她在下面买西瓜,该不会杀个回马枪吧?她在小摊之前敲来敲去,一直拿不定主意。由于隔得不远,我能听见她说话。这瓜呀,你在外面旁敲侧击是不行的,谁知道里面是什么?瓜贩说,看你会不会敲了,不会敲就拿着这把刀,开个小口看看;再不行来个痛快的,一刀两断。咔嚓,梦露切开了她自己选中的瓜,发白的瓜瓤,显然没熟。不过她大气地掏了一张红钞,西瓜不拿就走了。我舒了一口气,等她走远了再出去,却被老板拦住,说是没结账。真有个性,这丫头送给路人都不给我,想来是没有得到答案不爽吧。老板把零钱和一张便条递给我,上面写着:先走了,你不说我自己去问,美婷,还有阿芬,都会现出原形。
阿芬!她到底知道了阿芬的存在。
迷迷糊糊地走到车站,搭上回村的汽车。也不知售票员喊了多少声“布岭村的下”,我才发觉到村口了。我一心想着赶快把消息捎给表哥,不觉加快了脚步。到了家里,看见他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玩着游戏。
不好了,梦露找我问阿芬的事。
上,冲啊,杀……我操,赢啦!
我的哥啊,这不是玩的。纸包不住火,到时候你会输得很惨。
冲,开火!突突,突突突……
我一把夺过手机,表哥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像是打量天外来客。他没心没肺地说,好嘛,知道了才好,那就不怨我了。我晃了晃他的肩膀,亲哥呀,这是玩的吗?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他推开我,管好你自己吧,多吃半年盐,总比你懂得多。
你懂什么?自己答应的亲事,干嘛不用心对待?现在她怀疑你心里有别人,这婚能不能结还不一定呢。
别来教训我,你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知道什么?
听表哥这么说,我居然笑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执拗,自以为是,满不在乎,太过独立又不能让自己足够智慧与强大。
皇上不急,太监再急也没用不是?只能随他去了。但愿他足够幸运,能把梦露的探问应付过去。
我走在四月的小路上,去菜地找我妈拿钥匙。谷雨前后正是种花的时节,菜园子预留了好大一块空地。姑妈也在地里头,远远地我看见她蹲着,用小铲子在刨坑,不时揉揉右腹。别人都用铁锨直接挖,她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这样艰难地劳作。她种花都是为了表哥的婚事,婚床上的棉被厚实温暖,被面印着鸳鸯牡丹、龙凤呈祥。这是一个母亲的幸福。想到表哥那厮我就牙痒,他好意思在家玩游戏。我快步走过去,姑妈让我歇着。她脸上茂盛的知足感刺痛了我,她还不知道风雨欲来。
我一边挖坑,一边想着心事。表哥不喜欢梦露,他仍然把生米做成熟饭,这是拿自己的后半生赌气呢,太可怕了。是不是当初我们逼得太紧?
大四寒假姑父见过美婷以后,满心欢喜地准备起建材,把屋子装修了一遍。他满以为表哥和美婷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了,可惜他查出肺癌时只有儿子一人回来。问儿媳妇为什么不来,表哥含糊其辞。姑父临死都没有得到答案,表哥只是一个劲地哭。葬礼过后表哥回到H城,说是找美婷。一晃两年过去了,当初见识过画中仙侣的街坊都等着再睹佳人风采,可是表哥他们迟迟没有露面。街坊的大小崽子们订亲的订亲,结婚的结婚,抱娃的抱娃,鞭炮隔三差五就要响一通。姑妈再也风光不起来,她的麻将摊子荒废了,别人都得带孙子。她守寡后也得去奋斗,把我姑父看病塌下的窟窿补上来,再存点彩礼。姑妈一直以为美婷还和表哥在一起,她打电话催过很多次,表哥后来烦了,干脆换了号码。我在微信上偶然能搭上话,也不敢问太多。endprint
姑妈去了工地,那里来钱很快,而且发放及时。开始奋斗以后,她老得特别快。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在菜市场,人群里有个妇女一瘸一拐地走到瓜摊前,她挨个敲敲,拣出这个,放回那个,好不容易称好又嫌贵。老板不耐烦地叫回她,你看你,几毛钱也争,给你算了。她递过钱又敲了十几下,老板一恼,说了尽管拿回去,还不信。来,让你看看。说着一刀切下去,红红欲燃的瓤,很好看。那妇女方才罢休。老板不等她走开就嘟囔起来,没见过这么麻缠的娘们儿。她猛地回过头,我已经走近了,才看清这张为怒气揉搓的脸,竟然是我姑妈。她一身的泥点,脸晒得发黑。以前她很注重形象,穿着讲究,才不会为几毛钱费口舌。谁也不会相信,不久前她还是麻将桌前的光鲜人物。这次偶遇之后,我利用调休去了一趟H城,发誓一定要把表哥给揪回去。
姑妈挪过来,喊了我几声。铭强,你看你挖的坑,都偏到国外去了,哈哈。姑妈笑得很开心,那个麻将桌前的悠闲妇女又回来了。可是她的笑分明如针尖一般,扎得我不得安宁。
当初到H城以后,我获知美婷已经离开,同时也知道了阿芬的存在。我把姑妈的辛酸告诉表哥,他很久没有说话,喉结动了几动。我太了解他了,想哭的时候总是按下暂停键,把悲伤强忍下去。回转过来,又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想骗我回去,门都没有。
我气得抓狂,真想啪啪给他几耳光。当即拨通了姑妈的电话,她正在工地搬砖,气喘吁吁地说着话。我把电话给表哥,他挨了燙一般搁向一边。我看见他眼圈红了。
表哥丢下我走了,我坐上火车还没到家,就接到姑妈从脚手架上摔下的消息。三根肋骨断掉,再也不用踏着长满骨刺的脚,去遭受包工头的冷眼了。我也不顾车厢人多,对表哥破口大骂,最后丢了句爱信不信,气呼呼关了语音。
表哥是在两天后回来的,当时我妈正往碗里倒药汁,我扶着姑妈一毫米一毫米慢慢抬起来。她自己不能动了,三根断骨稍一触碰就有刀绞样的疼痛,哪怕咳嗽都是要命的事。表哥扑到床边,妈,咋不去医院,妈呀!姑妈愣了愣,想扭头看看。她嘴唇动了动,两行泪滴在药碗里。缓了一会儿说,锅里有饭,快去热热吃吧。
我跟着表哥进了厨房,揶揄他,我以为你会死在外面,哈,这么早就叶落归根呀?他没搭理我。我扫见他放在案板上的袋子,有虎骨、虫草、西洋参……到嘴边的恶毒话又咽了进去,算他还有良心。他哧溜哧溜吃了两碗浆面条,用袖子擦擦汗,在H城很少吃面吧,面比米贵。我转身要走时,他喊住我,阿芬的事你最好别多嘴。我白了他一眼,可吓死我了。
姑妈死活不肯去医院,她按照偏方让我妈抓药,吃了十几副不中用。排骨买了几回,觉得奢侈,非要煮个七八次,没有油膏了才舍得让扔掉。表哥看在眼里很痛苦,觉得自己没用。他名校毕业,原本和美婷在一家大公司,可是为了避开她,他选择了辞职,此后一直没有合适的职位,只有靠阿芬介绍的碎活来糊口。他找到我,你小子有多少钱,快交出来。他不明白,姑妈不是拿不出钱。
僵持了一两天,表哥拔了120。姑妈见白大褂进来抬人,也顾不得疼了,支着床帮子就下了地,捂着右腹往外跑。表哥喊了声,让你去就去!呜呜哭起来。我和我妈拉着表哥往里屋说话,表哥终于知道这是一个局,他答应了姑妈的条件,从此忘掉H城,安心相亲。
幸亏表哥答应了,不然这会儿姑妈肯定不能干活。小坑都挖好了,我往里面浇水,她往洇好的坑里放花籽,天黑前我们给所有花籽盖上了细土。
预报中的小雨落在夜里。起床看见院子湿漉漉的,鹅黄初覆的无花果树新鲜可人,葡萄藤上吐出的翠珠发胀了。风,吹面不寒,很适合漫步散心。我在老妈的催促下去县城约会,高中的女同桌,本来要做她的男闺蜜,不料日久生情了。我们在高中背后的一条小街散步,校园的樱花飞出墙外,如粉蝶一样轻盈。临到中午,我们去那家餐馆用餐,高三那会儿一放学就往这里跑,面皮、肉夹馍是我们味蕾永远的回味。我们追忆往昔,顺便展望了一下未来。她用拳头砸我,娇嗔地说,想得美。我正陶醉呢,表哥走了进来。他带着一身落寞,好像被霜打了的菜苗,满脸颓败。有气无力地说了声,酒,给我来十瓶二锅头。我挪了一下位置,让同桌挡住我。昨天他不听我的劝,今天倒要看看他唱的哪出。
老板只上了三瓶,二两的那种,说是没有存货了。这老板我认识,看人很透,有人情味。他要送表哥一碟花生米,还没盛出来表哥就扭开了盖子,咕咚咕咚下了肚。我吃了一惊,这货如此凶猛,受什么刺激了?老板放下花生米并不走,拿过两只塑料杯,要讨口酒来喝。表哥扭开第二瓶,给老板满上,自己扭开第三瓶,又是一仰脖子。老板伸手拦的时候,瓶子已经空了半截。表哥愣了很久,不哭也不闹,脸上的肌肉痛苦扭结,很明显心里在激烈挣扎。
过了一会梦露也进来了。她脸上带着愠色,扫视餐厅一周,我赶紧埋下头。她在表哥的方向停下来,虎视眈眈的样子。表哥仍然没有反应,他的魂儿像被什么东西摄走了。
梦露走过去。我就问你一句,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表哥没看她。
快说!说啊!
表哥转过头看了看,和看陌生人没有区别。
梦露扑上去,照着他的脸蛋就是一通划拉。几道血痕看得分明。老板拽住梦露,让她有话好好说。我心想,坏了,梦露和表哥撕破脸了。我赶紧和同桌说了声改天再约,扶着表哥离开。
不知何时又落起雨来,街上已经有些许积水。清晨的花瓣被脏水浸泡,风吹过来,水面泛起波澜,它们浮萍一样落魄无依,想回到枝头是不能够了。绵密的雨丝打湿了我的头发,脖子里也落入不少,害得我直打哆嗦。也是奇怪,清早还暖暖和和的。
表哥一身酒气,安安静静地靠着我。他比我高一头,搀着他真累人。我们沿着运河往车站走,鞋子很快被雨水浸透。走到桥头时,我们被石阶绊倒了,只好停下来。就近找了一家茶摊,给他弄一碗醒酒茶。用桌上的纸巾擦着泥水,一瞥,瞧见不远处的几棵樱花树,上面的花朵已经很稀疏了。经不起风吹雨打……记得那时在校园漫步,表哥很喜欢唱那首《蝴蝶花》,其中还有两句:谁能够保证心不变,看得起沧海桑田?endprint
表哥清醒了一点。我买了一把伞,重新上路了。在雨水对伞布的拍击中,他断断续续说出了刚才的事,我把他的只言片语补缀完整,发现这结果的造成,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铭强,事情已无可挽回。她一直问我爱不爱她,我也不知道。天天跟做梦一样,爱情尤其虚幻。都说爱就是日久月深的陪伴,那么好啊,我们用床笫之欢来拴住彼此,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拥有了对方的所有。可是,她非要问个清楚。我说爱,她非要我掏出心来。这不是无理取闹么?最后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非要让我拿钱。说什么得到的太容易就不知道珍惜,我一再无视她就是因为她没有要彩礼。我们当时正在缠绵,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我瞬间跌入了深渊,那里再也没有反应。我真不该说出那句话,那句话把什么路都堵死了。不过也好,以后就清净了。
我问他说了什么,他回答得很轻。
手一抖,伞跌到地上。
有了这句话,就可以预料到结局了。我们这里的女人,谁也不会容许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种事。
姑妈还蒙在鼓里,她天天去棉花地劳作,看到喜人的长势,她肯定联想到秋天的收成、棉被的暄腾,甚至还会想到大胖小子在棉褥上绘出的尿地图。直到梦露的哥哥开着卡车来搬嫁妆,姑妈才大梦初醒。
梦露在车上不下来,她告诉哥哥,一定要把婚纱照烧掉,书架不要了,让他今生铭记自己作下的恶。路人将此般情景告诉我时,我正在帮老妈剁饺子馅呢,刀往案板上一砍,赶紧跑了过去。
街上已经围满了人,我路过卡车时梦露并不在上面,使出吃奶劲才在人墙挤开一条缝。到院子时眼睛也歪了,脸上不知被谁的指甲刮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分开隔着门缝偷窥的人群,喊开了门。表哥和梦露她哥坐在沙发上,梦露背对着他们站着,姑妈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朝里间看了一眼,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扔满东西,婚纱照上赫然印着一只脚印,正好在表哥的面颊。
每个人的眼里都烧着火,但都不吭声。屋子很安静,钟表嚓嚓嚓,把时间碎尸万段,鱼缸里的金鱼咕噜噜在说着什么。
我给梦露她哥递了一根烟。哥呀,人活脸树活皮,你这样弄,梦露名声也不好呀。消消气,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商量?我的手都僵了,他还是不接那根烟。
姑妈终于找到了一块白布,她蹲在地上擦照片,脚印擦不掉,一使劲,搓掉了表哥的脸皮。她惊惧地弹跳起来,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又开始翻箱倒柜,找到一卷胶布,却不小心撞掉了姑父的遗像,啪嗒一声就碎了。她哭起来,表哥赶忙去安慰她。你坐在床上休息吧,我已经长大了,这件事能摆平。姑妈瞪着他,你放屁,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还不快去认错,抽自己嘴巴。梦露说不用了,怪我自己笨,没有看清他的为人就跟了他。姑妈上前给了表哥一巴掌,快去啊,硬气什么?硬气的不是地方。表哥直直地立着,无动于衷,梦露她哥说话了,婶子别为难他了,这事再认错也不中用。
你到底做了什么?姑妈的泪水噼啪落下,表哥仍然一声不吭。
梦露说,省省吧你,不如留个好皮囊继续骗人。哥,搬东西吧。
姑妈扑腾一声跪了下来。露露,妈——不,婶子求你给他一个机会。
梦露脸上显出不耐烦,躲到一边去了。姑妈拾起碎落的玻璃,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子。表哥扑了上去,妈呀,你干啥?逼死我吧,让我死!他捡起玻璃在手背上划了三四下,鲜血汩汩而出。梦露的脸都白了,她想要跑出去。他冷笑着说,你也会怕?哈哈,我告诉你,那句话千真万确——我喜欢阿芬,阿芬是小姐。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和她鬼混染过病。
姑妈一下昏死过去。
五月末尾,田野里的麦穗都泛黄了。春天里的花朵早不知去向,再有不久杏子就该上市了,空气里已经有初夏的清爽。在听到第一声蝉鸣那天,姑妈从医院里出来,她手腕上留下一道疤痕,神志有点不清醒,一直喃喃自语。表哥一靠近,她就吐口水,叫他快滚。他进不去家门,本来要在我家凑合到麦收过后,我父母却没有好脸色;大街上也不断有人议论他。他只能怏怏地离开了。
火车是在夜里,我骑电动车送他。路上刮着凉风,没走多远就落起雨来。到火车站时身上湿漉漉的,显得很落魄。我从车篓里掂出塑料袋,里面有五六枚煮鸡蛋、几块枣糕,够他吃到H城了。
我告诉表哥这些都是姑妈准备的,他解开袋子看了看,脸上突然不对了。我看见他拽出一只黑色钱包,表面已经起皮,还打了一个补丁。他捧着钱包翻来覆去地看,几点泪水滚下来。
你放心去吧,姑媽有我们照顾。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时间很好熬的,过个几年你再回来,到时候不会有人记得那事。我和姑妈过年去看你,她总有一天会原谅你……
快检票了,我催他往前挤,对他挥了挥手。他往前面走了几步,猛地回过身来。
铭强,先别走,我有话对你说。憋在心里太难受。他环顾了一下,见热水器那边没人,招呼我走过去。
铭强,我看出来了,从H城回来以后你就开始嫌恶我,我已经解释过了,你还是不肯信。
我怎么信?你当着姑妈的面都说了,阿芬是小姐。
去H城找表哥那次,他和阿芬在地下室同居。阿芬穿戴得花里胡哨,很多地方都露肉。我瞥见她掉在地上的小卡片:皇家一号,优质服务……当时大脑一片空白。
表哥抓了抓头发,很痛苦的样子。
我跟你解释过,皇家一号只是普通的KTV。
你自己说的,还……还得了病。
好,我现在告诉你,这都是假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因为我恨梦露,她明知道我们家一贫如洗,还问我要二十万。我恨,我要让她彻底死心。
什么?你为了堵死婚姻,居然不惜说自己是嫖客?你不会傻了吧,她不过是想用钱来试探你是否真心。
我不信这些,她们女人都一样。开始说自己为了爱情可以赴汤蹈火,用不了多久就变卦,一点苦都不想吃。铭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美婷为什么离开我吗?关虎屯大火那天,你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在附近住,我骗你说离得很远。其实我和美婷就在隔壁。她从楼上跳下来,幸亏有冬青树缓冲。打那以后她就变了,有意没意挖苦我是穷鬼,连房子都买不起。我理亏,求她给我时间。我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就是为了学编程挣大钱,可她不等我。有天晚上她牙疼,我给她找花椒,她毫不客气地骂我土鳖,连牙医都不舍得瞧。冷战一段时间后,她坐进了别人的宝马。我跪在她家门口,她只说了一个滚字就把门摔上。下起瓢泼大雨,她仍然不开门。我跪了一夜,哭了一夜,想着大学那么美好的情谊,怎么就经不起步入社会后的琐碎?后来,她和领导的儿子好上了。你可能无法体会那种疼,真是一把刀在你心里抽拉。他们的办公桌就在我旁边,每次秋波泛滥,我都生不如死,最后只能辞职。
我找了很久的工作,一直不如意。口袋很快空了。我到歌厅打杂,遇见阿芬。她虽然俗气,却对我真心。当时我穷得要命,能抓住的稻草只有阿芬的温暖。当然我不爱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爱别人。换掉号码就是为了避开我妈的催促……
人群开始涌动了,表哥抓起行李,对我摆了摆手。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不见了。
回来的路上雨依然没停,车灯微弱,被浩大的夜晚裹住。我嗅到空气里的潮润,土壤、麦穗、还有糜烂在泥土中的花朵,把各自的气息搁在风中。风一抖,什么都没有了。
责任编辑 王小朋
实习编辑 袁 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