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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顽童形象论

2017-12-14黄宇玲唐铭珠

关键词:顽童李靖哪吒

黄宇玲 唐铭珠

(1.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2.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65385238)

·文艺论丛·

哪吒顽童形象论

黄宇玲1唐铭珠2

(1.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2.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65385238)

哪吒的前身为古印度密教的那吒俱伐罗(也称那罗鸠婆、那吒等),造型威猛震撼,这个人物形象流传到中原后,从外形到性格,都在逐渐向儿童方向演变。文章梳理了哪吒形象儿童化的过程,分析了《封神演义》中哪吒形象与儿童文学中顽童形象吻合之处,并指出哪吒只是一个自发的顽童形象,因为《封神演义》的作者以其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对哪吒故事进行了大量的改造,使他的形象更符合中国文化的审美理想。

哪吒;顽童;《封神演义》;文化心理

儿童文学中的“顽童”是纯然儿童精神的外化,较现实孩童而言,他们有着过人的特质、强大的生命力,同时还具有游戏精神。前者是顽童行动的基石,为了保持儿童世界的独立性,在儿童文学作品中往往将之外化为主人公的神力;而游戏精神是顽童所有行为的内部原因。

非凡大胆、放纵狂野的“顽童”形象,在20世纪的儿童文学史中鲜明存在。而在儿童文学的史前期(18世纪中期之前),成年人既没有将儿童看做是独立的人格,也就很难专门给儿童创作文学作品,更遑论塑造特立独行的儿童形象。自觉意义上的“顽童”是没有诞生土壤的。然而善于观察的成人作家,却有可能被某些外在因素唤起童年记忆,被儿童的精神原型撞击心灵,在笔下诞生出自发的顽童形象来。《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正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形象。

近年来关于哪吒形象的研究,涵盖了神话原型、信仰传播、人格心理和当代改编等多方面,但这类文化分析,却少与儿童的精神原型相结合,这导致对哪吒性格和文化意义的评论有失偏颇,难以全面。

一、哪吒外形的儿童化演变

哪吒在唐代时由印度传播入中原,历经宋元明数朝,其间的形象大不相同,经历了一个由印度原生神向孩童的发展过程。

(一)相貌的演变

哪吒梵名那罗鸠婆,也译作那吒俱伐罗,源自密教,属夜叉神,在佛教中地位尊崇,经中常见。据说是毗沙门天王三太子(一说为毗沙门天王孙),天王出行时专为天王托塔,持金刚杖,能降魔除恶,安定三界。形象为三头六臂(一说为三头八臂),面貌凶恶,名为“忿怒哪吒”,以示威猛之力和护教之心。

唐宋之时,哪吒随毗沙门信仰逐渐传播开来,而中国传统的审美观,不大能够接受其忿怒之像,反倒把佛经中哪吒偶现的童子身——一个能够被中国人所接受的少年形象,认作他的真身。如晚唐郑綮《开天传信记》,记载高僧宣律夜行坠落之时,有少年捧承其足使之平安, 自称天王子哪吒。宋代时毗沙门天王逐渐演变为唐朝大将李靖,而李靖又被神化为道教神仙,哪吒自然也就拥有了中国“血统”,变为道教神灵。《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描绘其相貌“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是玉皇驾下大罗仙,生下来几日就能降伏魔怪,得封元帅,永镇天门。三教合流的背景以及民间信仰的传播,又通过戏曲等通俗文学的加工,在民众心理的催化下,哪吒的童子身形不断被强化,最终定型为一个清秀敏捷伶俐可爱的小男孩形象。《西游记》中首次完整地描绘了童神哪吒的样貌:“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1]发髻刚刚遮住囟门,“总角”也就七岁上下,与之争斗的孙悟空戏谑其“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而后《封神演义》哪吒的形象,是“满地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2],生下来就可满地乱跑。然而正如哪吒的名字不可能完全汉化一样,“三头六臂(八臂)”的“忿怒”之像也不可能完全从哪吒的形象里消失,一有争斗,就会变化出来。

(二)法器的演变

哪吒外貌和法器的儿童化,与农耕民族的审美心态和多子多福的文化心理密切相关。然而,外形化为儿童并不等同于塑造了真正的儿童,一个纯然“顽童”的降临,还得益于民间流传的哪吒故事,它们汇总在《封神演义》中,丰富了哪吒的性格特征,为哪吒形象的“顽童”化提供了充实的内容。

二、哪吒性格的儿童化演变

佛教护法哪吒一旦变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就开始具有了自己的性格特点。前期的神仙传记和杂剧,有哪吒事迹无哪吒性格,如《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哪吒条目:“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师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老龙无奈何而哀帝,帅知之,截战于天门之下,而龙死焉。不意时上帝坛,手搭如来弓箭,射死石记娘娘之子,而石记兴兵,帅取父坛降魔杵而戮之。”[4]记叙过简,只能算一个人物雏形。《西游记》中的哪吒,不但外貌上是个儿童,而且已经有了些许情感和主体意志,尤其是他“抽龙筋为绦子”“奋怒自杀”的行为,颇有儿童的顽性和气性。后出的《封神演义》,哪吒的故事更是跌宕曲折,用了三回章节,包含了四个部分:感生异貌、闯祸、剔骨剜肉到莲花化身的死而复活、追杀李靖。

英雄的奇迹性诞生都出于感生异貌母题,宋元之后,感生异貌母题的运用更是置换了以往的帝王将相发迹变泰故事,成为小说中神化人物的手段技巧。作为未来的伐纣大军先行官,《封神演义》中哪吒竟在母腹里孕育三年零六月,梦中道人送麟儿入怀,出生时一团红气满屋异香,先是一个肉球,剖开才见婴儿,下地就能乱跑。哪吒的孕生并没有给李靖夫妇带来欣喜,更多的是担惊受怕和怀疑——顽童本性在初到人世时便已初露端倪。

哪吒年岁渐长,与日俱增的行动力让他的顽童天性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于是就有了杀龙闹海。哪吒洗澡闹海是出于无心,打死巡海夜叉、杀龙抽筋是有意。在当代人的道德意识里,后者非常影响对哪吒的评价。于是很多关于哪吒的儿童影视作品,改编者都会事先丑化龙王父子形象,把他们塑造成无恶不作的负面人物,以突出哪吒除害的正义性。事实上,在早期的通俗文学中,杀龙这种行为很是常见。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孙悟空的前身“猴行者”也曾抽馗龙的筋,杂剧《灌口二郎斩健蛟》中,二郎神也斩了蛟龙。哪吒杀九龙,被当做神仙事迹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记录。可见“杀龙抽筋”这种行为,本是为了渲染英雄神力,放在历史语境中审视,哪吒杀龙抽筋,甚至后面射杀石矶娘娘的徒弟、抓扯老龙的鳞片等等行为,为的都是突出这位童神的非凡禀赋。

在《封神演义》中,哪吒最惊心动魄的事件是剖腹剜肠剔骨肉而死,这部分也刻画了李靖哪吒的父子关系。宋《禅林僧宝传》第七卷说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化生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5]。这段传说恐怕与古印度血腥的孝亲观和佛教的色空思想有关。哪吒自杀经民间传播,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就变为不牵连父母的孝举。然而这么惨烈的孝亲举动,仍然严重地冲击了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伦理道德。这个童神形象,因此也迥异于儒学教化下成熟的小大人。再看李靖对哪吒的态度,也毫无慈爱。《西游记》中写:“天王……恐生后患,欲杀之。”[6]《封神演义》写他“你要把我这条玉带送了才罢”、“白白的断我数载之功”、“吓得张口如痴,半晌,大叫……顿足放声大哭”“烦恼,有恨儿子之意”,无不透露出他的自私凉薄和怯懦;哪吒自杀后,托梦纠缠母亲给自己修行宫庙宇以养真灵,希望复活,却先被李靖愤怒阻止,后又打碎金身、蹬倒鬼判、放火烧了庙宇。李靖的作为,又暴露了他的气量狭窄和目光短浅。他对哪吒毫无父子之情,只有私愤和自身利益,最终造成了哪吒莲花化身后追杀李靖复仇的后果。

在儿童文学作品中,真正的“顽童”如彼得潘、长袜子皮皮、汤姆·索亚等多是无父无母的自由之子,没有社会血缘的牵绊,也就脱离了重重规范。哪吒是真神降世、天赋异禀,而李靖对外的软弱和对孩子的自私凉薄及压制,两人之间必定会产生冲突。而冲突的结果就是哪吒以惨烈的方式割裂了与李靖的血缘因果,以莲花化身的方式,成为一个真正的具有独立人格和生命意志的儿童精灵。

哪吒复活后对李靖的追杀,是古典小说中的神来之笔,只能诞生在明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以个体为哲学原点的心学思潮中。哪吒因单纯而无畏,他的是非判断标准是独立的,不被身份或他人影响。他做事不考虑成人世界的功利,只有儿童的快感。杀龙抽筋、冒犯石矶、殴打老龙,甚至自杀,都全凭生命的本能。他是难以驯化的,只因为他有自己的人格尊严,这一点在他与李靖的对抗上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在生前哪吒对李靖是没有怨气的,李靖毁坏哪吒行宫后两人的冲突才尖锐起来。在封建伦理道德中,父权的威严极具压迫性,而哪吒的反抗,正是建立在不惧这种威压的人格独立上的。前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宣言,后有不妥协的追杀。无论李靖苦战还是申以父子大义,或者搬求救兵,哪吒都没有放弃报仇。这一点,与其说是叛逆,不如说是其鲜活生命意志的完全绽放。这个生机勃勃、自由独立的童神,其本质已经非常贴近后来儿童文学作品中的顽童了。

三、哪吒形象的顽童特征

儿童的精神原型投射在儿童文学中,就诞生了顽童形象。“顽童”大致包括以下几个特征:孩童的面貌(或者说像儿童)、强大的生命力(拥有过人的特殊力量、独立不被成人世界改变)、游戏精神(把一切当做游戏,追求快乐、热爱冒险)。《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由于诞生的社会文化背景特殊,在这几点上恰恰都暗合。

(一)孩童面貌

顽童首先应该是儿童,或者说像儿童。哪吒的形象,恰好符合这一要求。哪吒从一个身高六丈、“以恶眼见四方”、让人心生畏惧的神转化成一个“玉面娇容如满月”的可爱孩童,是佛教中国化的结果。三教合一后,神佛形象在民间信仰中不断演化变形,最终在通俗文学中开花结果。观世音由男变女、哪吒由忿怒夜叉变机敏儿童,都是经民间信仰在通俗文学中完成最终定型的。《封神演义》就如同一本世俗化的神仙传记,许仲琳把民间的哪吒传说收集汇总,运用丰富的想象,充实了哪吒的形象细节。这个鲜活的童神形象,一下子就获得了儿童乃至成人的喜爱,《封神演义》之后几乎所有关于哪吒的形象——包括文学作品和民间塑像,都延续了该书的描写。

(二)过人的特质和强大的生命力

道家“赤子婴儿”的譬喻、道教的“大罗仙身”投胎转世的安排为哪吒的过人禀赋天生神力提供了依据。在《道德经》里,老子喜欢用“赤子婴儿”来比拟自然之“道”。他们具有最自然的人性,生命力强大,内外如一浑然纯粹而不失本真,因而能够“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7]。老子极度推崇自然人性,孩童身与灵的紧密结合是他们全部力量的源泉,自足的状态更是意味着他们无坚不摧的强大。而在民间道教的信仰体系里,但凡神仙下界转世,都带有宿慧。这就使得哪吒奇迹般的神力,有了能被读者接受的心理铺垫,同时也暗合了顽童形象的第二个特点。

(三)游戏精神

哪吒形象自发地向顽童形象靠拢,与明代的社会思潮紧密相关,这为哪吒形象补上了关键一笔——游戏精神。

中国古代文学一直都有“至情”的创作倾向,这种冲破礼教桎梏的力量,在明代心学的推动下,发展到了高峰。“至情”实际上是对人自然本性的关注与尊重,必然会与自然人性代表的儿童发生关联。比如王阳明在此基础上提出的独特儿童观,就将游戏精神和快乐至上视为儿童的本性:“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他为儿童设计的教育方法是顺应其天性发展的:“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8]李贽则进一步提出了“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9]把儿童自然人性作为了理想人格心理范式的参照体系。

在这种风气之下,通俗小说中也就出现了以儿童精神为内核的特殊人物形象,如《西游记》中的悟空八戒及蠢憨妖怪、《封神演义》中的哪吒,甚至《水浒传》中的李逵,反映的都是当时以儿童精神为审美理想的思潮。文人们塑造出这类形象,借以表达他们打破束缚、追求个性自由以及解除现实中精神压抑的狂喜。因此这类人物,往往具有狂欢气质和游戏精神,以快乐为原则、喜爱冒险、经历奇特——这恰恰是后来顽童形象的一个重要特征。顽童完全不受世俗拘束,以自身的快乐为原则,不屈从权威,顺应自己的天性,玩得彻底,玩得尽兴,擅长开辟场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之旅。哪吒好奇天真、不谙世事,又顽劣可爱、率性而为,闹海、上天、打架、死而复生,甚至成为伐纣先行官,他的经历可算得上惊险刺激。哪吒的语言行动方式,以及与龙王父子、石矶娘娘的冲突,对李靖、普贤、燃灯的反抗,都充分地表现出儿童的游戏心理。成人眼中天大的祸事,他只说“无妨”,追杀李靖,也只是为了报复。这意味着他根本不受成人功利世界的影响,把一切都当做游戏一般。当然,和同是“顽童”化身的《西游记》主人公孙悟空相比,哪吒这个自发的“顽童”的游戏精神还不够强烈。顽童游戏精神的根本是快乐原则,而《封神演义》中哪吒闹海杀龙打龙等如同游戏的行动中,却未见作者有意识地渲染这种快感。这大概与作者的道德评价以及《封神演义》的仁政主旨有关,同时也是限于篇幅和人物在整部作品中的分量,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四)“残忍”天性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顽童性格的核心是游戏精神,他的行为动机是“有趣”而不是礼仪教化的那套社会化规范,所以顽童们往往自发地带有“残忍”天性。哪吒屠龙杀石矶徒弟的行为,与一般小儿闲时斩断蚯蚓、掰折知了腿、给蚁穴灌水的行为并无二样——成人或觉残忍,儿童却不以为然。哪吒这种轻视生命的行为,大概就是许仲琳所说的“天数”。什么是“天数”?“天数”不就是儿童的天性和本能吗!不就是自然的人性吗!关于这一点,只有真正关注过儿童并且理解儿童的人,才能有所体会。许仲琳对儿童应当是有着入微的观察和深刻的理解的。

总的来说,明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催生了哪吒这个顽童形象。明人从异族手中夺回中原统治权后,就加速了子嗣的繁育。明建国初年朱元璋封宗室49位,永乐年间就增至127人。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庆城王朱钟镒已生育94名子女,孙子辈的有163人,曾孙辈510人,同胞兄弟聚餐时“每会,紫玉盈坐,至不能相识”。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宗室人口增至8万多。据徐光启大致推算,明宗室人口每30年左右翻一番。皇家对子嗣的狂热带动了子民的生育高峰,据相关统计,有明一代人口增加数量为14000万人,远超前代增幅——巨大的儿童人口基数促进了成人对儿童的重视和关注,以至于从明代流传下来了大量关于儿童的传记笔记年谱等文献记录、童蒙训教之类的书籍和婴戏纹饰的艺术品。王阳明的儿童观、李贽的“童心说”,在这个背景下得以顺理成章地出现,再结合民间传说、道家哲学和宗教信仰以及提倡自然人性的思潮等因素,文学作品中最终能出现哪吒这样的顽童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顽童哪吒的驯化

现代儿童文学的出现,不过一两百年,真正意义上的“顽童”的出现,是儿童文学家们把儿童作为独立人格看待后的事了。从写作的出发点和典型顽童的特征来看,哪吒只是古代文学作品中一个自发的顽童形象,创作者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写一个特殊的儿童精灵,因而强大的文化惯性必然会对这个形象进行改造和限制——顽童始终要长大,要融入社会体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封神演义》中未做姜子牙先行官之前的哪吒形象,与传统儒家的伦理观念几乎完全是冲突的:他到处惹是生非不受父权管教、自杀毁坏身体、直呼父名穷追不舍殴打李靖违背孝道。儒家不喜欢这样的儿童,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之“四端”就如同种子存在于孩童身上,教育孩子就是在那个小小的躯体内栽培出一个完美的成人来。然而古代教育实践的结果却培养出了太多安静、羞怯、保守、谨守本分唯唯诺诺的孩子。纯粹的儿童精神化身哪吒,在其中反倒成为一个需要改造的异类。他可以暂时存在,却不该永远存在。于是才有了莲花化身的仪式和父子共同辅周伐纣的大义,这都是驯服哪吒,使之成人化的方式。

太乙真人用莲花为哪吒塑形,“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二个”,“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往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10]哪吒莲花化身的过程神奇而充满美感,让很多儿童为之着迷。事实上,哪吒的死而复生就是一场古老的成人礼仪式。原始时期的成人礼仪式,一个关键的步骤就是假死。“在许多未开化的野蛮氏族中,尤其在那些奉行图腾制的氏族中,孩子们到了青春期,按习俗都要进行一定的成年礼,其最常见的做法之一就是假装杀死已到青春期的孩子然后又使他复活。……孩子极度昏迷后苏醒过来……原始人则解释为这是从孩子的图腾身上输入了新的生命,所以这些成年礼的本质,就其假装死亡和复活的现象来看,可以说是人与其图腾交换生命的仪礼。”[11]哪吒师父太乙真人作为成人礼的直接执行者,策划了整个行动。

然而顽童的天性是很难被成人世界压抑的,正如彼得·潘拒绝长大,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保留着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顽童,成人礼的仪式并不能使哪吒立即变为一个成年人,他仍然坚持遵从于自我的生命意志,复活后轰轰烈烈追杀李靖就是最好的证明。成人世界对顽童的驯服是艰难的,太乙真人、文殊、燃灯三位师父级别的神仙出场,连哄带打,颇费心血气力,然而这声势浩大的心理拉锯战,也仅仅换得哪吒表面的低头。真正让顽童哪吒脱离儿童期的,最终还是大义和责任,是成人的社会结构体系。作为姜子牙大军的先行官,哪吒在前线克敌制胜,征战冒险,父子共同辅周伐纣的主要矛盾淡化了父子冲突的次要矛盾,一种更高层次的自我实现方式代替了顽童的游戏精神。哪吒,终于肉身成圣,以儿童之身被纳入成人神系。参与辅周伐纣的事业,这在以前的哪吒传说中是看不到的,属于许仲琳的独创。安排这样强力的扭转,实际上反映出了作者思想中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担当意识。化解冲动——控制自我——肩担天下,这或许是儒家思想在现实世界中给儿童进化安排的唯一“正确”道路。

从手持金刚降魔法器相貌狰狞的佛教护法转变为活泼机敏的可爱儿童,再加上民间传说和通俗文本不断丰富其事迹和性格,经过较长时间的演变,顽童哪吒终于出现在《封神演义》这样的作品中。他精力充沛、禀赋超强,又顽劣率性、不受约束,是儿童精神原型因机缘巧合在近代到来之前一次鲜明的显现。当然,《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顽童”形象——作者在描写时并没有自觉塑造“顽童”的意识,成人化的驯服仪式和道义责任的压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消磨了哪吒的顽童气质。然而他不忌惮世俗权威,敢爱敢恨,在自己的世界活得十分畅快的光芒却是难以掩盖的。不同于以往刻板、大度、识大体的礼制儿童模型,他有血有肉,也更加真实,是中国文学史上塑造得最为成功的童神形象。这个形象的审美意义是重大的,他引导着成人去把握儿童的深层心理,从而更加理解儿童世界,也带给儿童读者更震撼的阅读快感,吸引着他们去冲破桎梏,释放天性。

[1][6]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44,973.

[2][10]许仲琳.封神演义[M].长沙:岳麓书社,2009:81,97.

[3]不空.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二一卷“密教部四”[M].中国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247.

[4]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第七卷[M].长沙: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85.

[7]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74.

[8]王阳明.训蒙大意示读刘伯颂等[M]//孟宪承.中国古代教育文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298.

[9]李贽.焚书注(一)·卷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276.

[11]弗雷泽.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058.

I207.419

A

1004-342(2017)06-82-06

2017-04-09

黄宇玲(1978-),女,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硕士。

唐铭珠(1996-),女,四川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

刘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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