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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2017-12-14刘平勇

大理文化 2017年11期
关键词:辣子鸡草草大娘

●刘平勇

开篇佳作

责任编辑:李达伟

投稿邮箱:879922646@qq.com

短篇二题

●刘平勇

杏花娘的春天

1

杏花娘捡破烂为生。

杏花娘一早起来,背上背个背篓,背篓里放一个蛇皮口袋,拄着一根竹棍,踉踉跄跄向着城市的大街走去。

街两旁的绿化带里,总会有废纸盒、废纸板、矿泉水瓶、易拉罐。杏花娘拄着拐棍,眼睛盯着绿化带。每捡到一样东西,她的目光就亮一下,嘴角也微微向上挑,是微笑,幸福的微笑。

杏花娘随时会遇到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比如说,有好心的人会把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直接丢到她的蛇皮口袋里。杏花娘咧开空洞洞的嘴巴,对人家点头,微笑,还喃喃自语,多谢了,好人呀!直到人家走远了,她感激的目光,还落在人家背上。

杏花娘还遇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头上扎个蝴蝶结,脸红扑扑的,像只红苹果。第一次遇到她,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在一个窄窄的小巷门口,她把手里的一只易拉罐,轻轻地放在杏花娘的蛇皮口袋里,还对杏花娘甜甜地笑,露出两排齐整白净的牙齿。

第二次遇到她,也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也在那个窄窄的小巷门口,小姑娘又把一个易拉罐和一个矿泉水瓶,轻轻地放在杏花娘的蛇皮口袋里,然后又对杏花娘甜甜地笑。

之后,每到中午放学的时候,杏花娘就会等在那个窄窄的小巷门口。她一看见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阴霾的心里就照进了暖融融的阳光。

小姑娘往杏花娘的蛇皮口袋里放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越来越多了,从一只到两只,从两只到三只,甚至五六只。她手里拿不下了,就装在书包里。还在远远的,她就对杏花娘甜甜地笑。等到了杏花娘身边,她就先把手里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轻轻地放进蛇皮口袋,然后打开书包,把放在书包里的,一只一只地拿出来,然后放进杏花娘的蛇皮口袋。

杏花娘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说,我叫草草。

杏花娘说,草草真好,每天都给我这么多瓶瓶。

草草歪着脑袋说,我的一天只有一只,是同学的,他们喝完了,我让他们不要丢,我把它们带回来,给奶奶。

杏花娘的心一热,泪水就从眼眶里溢出来。她用手背抹了一下,伸出手。她想摸一摸小姑娘红扑扑的脸,但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就缩了回来。她看见自己的手皱麻麻的,很黑,布满了灰尘。她怕把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摸脏了。

杏花娘也会遇到让自己烦心的事。在建设街上,杏花娘刚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就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猛地夺了过去,险些让她摔倒。

小男孩凶狠地说,老太婆,你还讲不讲规矩,这条街是我的地盘,你赶紧走!到你地盘上去捡吧!老太婆不明白,捡个破烂,怎么还分地盘呢?谁分的地盘?自己怎么就没有分到地盘呢?

杏花娘就踉踉跄跄地走到团结路,她看见一家服装店的门口,放着两个纸盒。她快步走过去,弯下腰,刚捡起来,一个老头子一把夺过去,说,你这老鬼,真不守规矩!团结路是你来的地方吗?滚!

杏花娘说,你凭什么抢我的纸盒?

老头子捋了一把脏兮兮的胡须,往杏花娘的脚下吐了一口浓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抢我的生意?

杏花娘的心很烦,踉踉跄跄地在大街上浪游。

大街上的车,多得像蚂蚁,发出尖锐的叫声。有些车子,跑到了杏花娘的身边,才猛地尖叫一声,把杏花娘吓一大跳。刚捡到手的矿泉水瓶,也被吓得落在地上,哐啷啷地滚动。

有一次,从一辆黑色的轿车里,丢下两个矿泉水瓶来,在大街上哐啷啷地滚。杏花娘拄着拐棍奔过去,刚弯下腰,手还没触到矿泉水瓶,一辆白色的轿车,嘎地一声停在杏花娘的面前。窗子里伸出一张好看的女人的脸,骂道,老不死的,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想死,你也去找别人啊!

杏花娘回过头,发现车头已经触到了她的衣角,杏花娘这才感到危险,脸色苍白,身子打颤。她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连话也说不出来。

2

冬天的阳光,有些慵懒,有些沉闷。

杏花娘捡到的破烂,实在卖不了几个钱。最多的一天,卖到了六块钱,最少的一天,只卖到了五角。杏花娘想吃米线,但米线太贵,三块五一碗,她一天的收入,还不够她吃两碗米线。于是,杏花娘就吃馒头或者包子,一元一个,每天吃两个,只要两块钱。

实在太累了,杏花娘就坐在大街的转角处,透过灰尘弥漫的阳光,看花花绿绿的车子在大街上嚎叫着奔跑,看形形色色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她想,这么多的人中,要是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孙女,忽然站在她的面前,拉住她的手,甜甜地叫一声,奶奶,我们回家吧!那该多好啊!这么一想,杏花娘就看到朝她走过来的年轻姑娘,都很像她的孙女,她们说说笑笑的,用好看的眼睛看她,好像要跟她说话。杏花娘连忙站起来,正要迎上去,那些姑娘们却从她的身边匆匆而过了,一刻也没停留。偶尔也有人看她一眼,边走边说,这个老人多可怜,这么大年纪了,还捡破烂!每当这时,杏花娘的心就会跳得快一些。她坚信,她的孙女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她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她就只有她的孙女了。孙女怎么能不回来呢?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呢?孙女是个有孝心的人,对她可好了,她在心里说,等我孙女回来,我就不捡破烂了。

杏花娘听说过一件事,这让她的心很激动。一个老人走在大街上,被车把左腿轧断了,后来,驾驶员除了赔偿老人的医药费外,还赔偿了两万元给老人。那个老人虽然丢了一条腿,但却换来了两万元钱,今后的日子就不再发愁了。两万元,那是多少钱啊?自己捡破烂,就是捡八辈子,也不可能捡到两万元钱。杏花娘自言自语,值!

杏花娘还听说一件事,一个女人被一辆轿车拦腰轧过,驾驶员见女人没死,又把车倒回来,再从女人身上轧过去,直到女人死了,才自己报案。杏花娘听得骨头都酥了,舌头打颤,说,现在的人,怎么心肠那么毒呢?非把人整死才行?讲故事的老头说,这个你就不懂了,那驾驶员可聪明了,要是那女人不死,残废了,那可是个无底洞了,三天两头找那个人的麻烦,那个人哪还有好日子过?把人轧死了,一刀两断,赔一笔钱,完事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杏花娘不解,说,可那女人,明明不该死,却死了,多可怜啊!讲故事的老头说,这年头,可怜的人可多了,你不可怜?我不可怜?都一把子年纪了,还在街上捡破烂,吃的穿的还得靠自己?你说,老婆子,我那黑心烂肝的儿子儿媳,怎么就不死呢?他们不给我穿,不给我吃,把我赶出来,想让我饿死在外面。我还是他们的爹呢,可他们这么没良心,应该让车轧死才是。可他们偏偏好好地活着!

杏花娘说,我那儿子儿媳却死了。要是他们还活着,那该多好!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我可好了。

讲故事的老头说,该活着的,偏偏死了;该死的,偏偏活着。你说,这老天也是,有时也会瞎眼呢!

杏花娘说,有时,我倒是想,让车把我的腿轧断,换个一万两万的钱,以后,吃穿就不愁了。只是,怕遇到那种非把人轧死不可的歹毒的驾驶员。那样,我就完了。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可以丢一条腿,但一定要活着,我要等我的孙女回来,她在广州打工,她一定会回来的,她的心可好了。

杏花娘看着满大街的汽车,疯了似地奔跑,她在寻找着内心中的汽车。她想,究竟是一辆什么样的汽车,把我的腿轧断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驾驶员,赔我一万两万的钱呢?她认为,那些疯跑的轿车,跑得太快,要是撞在人身上,十有八九会把人撞死。再说,那些轿车的玻璃太黑,看不见驾驶员的样子。要是他们很凶残,要是他们把人撞了,昧着良心跑了,那可怎么办呢?更何况,车子跑得那么快,她还来不及扑上去,车子早已跑开了。

杏花娘眼睛都看痛了,终于选定了一辆车。那是一辆公交车,三号车。准确地说,杏花娘是选中了那个驾驶员。那个驾驶员,高个子,大眼睛,三十五六岁吧,看上去很面善。杏花娘想,像这样的人,撞伤了人,应该不会逃跑的,应该会负责任的。

杏花娘坐在路边的花台上。往前两三丈,就是公交车站台。公交车到了站台,停住。一些人匆匆忙忙从前门上去,一些人匆匆忙忙从后门下来。然后,车子又开始走起来。车子刚走起来的时候很慢,渐渐地,才快起来。杏花娘想,她要是在站台前五六丈远的地方,向逐渐快起来的公交车车头猛扑过去,自己准能被撞倒,但十有八九不会被撞死,只会撞伤。杏花娘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杏花娘试了三次,但都没有勇气扑上去。

第四次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把太阳温暖的光辉遮住了。

三号公交车来了。杏花娘看见了那个高个子大眼睛的驾驶员了。她赶紧背上箩筐,站在公交车的前面。该上车的都上了,该下车的也下了。杏花娘还站着。公交车的喇叭嘟地响了一声,把杏花娘吓了一跳,接着又响了一声,杏花娘还是站着。驾驶员歪过头来,喊了一声,老人家,要上就快一点!车子已经启动了,杏花娘猛地从车的前面横穿过去。只听啊的一声,杏花娘倒在车轮下。驾驶员猛地一脚刹车,全车的人都往前一个踉跄,有的踩到了别人的脚,有的摔了一跤。满车的人都叫了起来,骂声不断。驾驶员立即下车,把杏花娘扶了起来。车上的人发现出了车祸,立即住了声。

杏花娘倒在车轮的前面,已经昏了过去。驾驶员保强急得嘴唇起泡,两眼充血。

3

这一天,对于保强来说,真是一个倒霉的日子。头一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很不吉祥的梦。他梦见他的妻子莲子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最让他难受的是,莲子在那个陌生的男人怀里,笑得挺甜蜜,挺灿烂。保强的心一痛,就醒了。拉开灯,四处寻找,莲子的影子都不见。保强说,妈的,这鬼梦,害得老子的心,到现在都还在痛。

其实,莲子离开保强和草草五年了。莲子很漂亮,可以说,是村子里的一朵花。她爹是村长,在村子里很长威信,也很风光。村子里的人,都惯着莲子。莲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又漂亮,又高傲,于是就养成了让村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的气质。

保强人长得好,也面善,一看上去,就是一副逗人想的模样。保强和莲子从小学读到初中,都是同学,又住在一个村子里。上学放学,常在一起,来来去去的,人们都说,这两人,还真像一对呢!保强学习好,常被老师表扬,莲子学习一般,对保强很是敬佩。天长日久的,两人就有些眉来眼去了。可惜读到初三的时候,保强父亲得了一场怪病,死了。家里拮据,保强辍学了。后来莲子也就不读书了。

两人相好了,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动静闹大了,莲子的父亲恨不得像王母娘娘一样,划一条天河把保强和莲子隔开。后来果然划了,他想办法让保强去当兵。莲子也跑到了上海去打工。三年后,保强回来了,莲子也回来了,他俩不顾一切结了婚。保强在部队时学会了开车,回来后,就跟一个私人老板开大车拉货。没料到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保强轧死了两个人,判了三年刑。三年刑满后,保强回来了,莲子却在半年前,跟一个来开矿的外地老板跑了。保强在监狱里苦苦盼望的,就是刑满后回来跟莲子团聚。没想到莲子给他的,却是雪上加霜。保强完全蔫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带着六岁的女儿慢慢混日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保强遇到了在城里工作的老战友,老战友很同情他,帮助他找到了一个开公交车的工作。

托老战友帮忙,保强在城边租了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下来,把女儿草草也送到了城里的学校读书。草草争气,学习也好,读三年级。保强在外面开车,草草常常自己做饭,自己洗碗,自己洗衣服。保强的工资每月一千五百多元,除了房租,爷儿俩的生活还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可天有不测风云,杏花娘的出现,把他爷儿俩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了。

保强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老太婆,分明是有意扑过来的。保强开车是千小心万小心的,他生怕出事,再出事就等于天塌下来了,他再也承担不起了。可这老太婆,怎么就不怕死,还有意向车子扑过来呢?想来想去,他想不明白,就只怨自己的命不好。

杏花娘的左腿断了,保强向医院交了六千块钱的住院费,像儿子伺候母亲一样,伺候着杏花娘做了手术。从签字到做完手术,足有四个小时。惶恐和怨恨的情绪一直像浓雾一样笼罩着他。他真的感到天塌下来了,究竟要多少钱才能够摆平这件烦心的事呢?下个月的房租费、生活费怎么办呢?签字的时候,他也曾想到,应该由老人的家属来签字才合情理。可老人一直昏迷着,怎么能找到她的家属呢?

直到第二天,老人能说话了。保强才知道,老人名叫杏花娘,今年70岁,家住城郊杏花村。她家的房屋和土地都被城市建设规划了,补助到的钱也被骗子骗走了。儿子儿媳都死了,只有一个孙女儿在广州打工,好多年都没音信了。好在社长心好,看她无着落,就为她盖了一间简易的房子住着,还为她办了低保,每月有一百多块钱。杏花娘一个人在简易屋子里,孤独无聊,又加之一百多元的低保,也不够生活,于是就背个背箩在大街上捡破烂。知道这一切后,保强既觉得杏花娘可怜,又觉得杏花娘可恨,又怨自己命不好,为什么就偏偏遇上这种倒霉的事呢?保强想,看来,自己要变成这个老人的儿子了,要为她养老送终了。保强心里一直在盘算,即便杏花娘的腿治好了,那得要多少医药费呢?除了医药费,她还会向自己要多少钱呢?

4

这么倒霉的事,让保强给碰上了,想逃都逃不脱,只得硬撑着了。保强每天都要来医院两次。保强在家里做好了中午饭,送到医院,给杏花娘吃了。然后他又做好了晚饭,再送到医院,给杏花娘吃。保强这么做的时候,也常常感到委屈。但委屈归委屈,保强还得每天这样做,谁叫你碰上这倒霉的事呢?

最初的一个星期,保强都在医院里陪着杏花娘。因为杏花娘小便大便时,无法自理。本来是可以出钱请个护工的,但保强打听了,一个护工一天一夜收费至少要一百元,这相当于他两天的工资。保强是承担不起的。本来医院的食堂里也有饭菜的,饭菜的品种也很多,但却贵。保强就只有依靠自己了,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这样,女儿草草也有饭吃,自己也有饭吃,杏花娘也有饭吃,还可以省些钱,保强觉得很划算。许多时候,保强还买一些香蕉橘子之类的水果提到病房里,剥好,看着杏花娘慢慢吃。吃着吃着,杏花娘眼里就有些湿漉漉的,雾蒙蒙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保强坐在杏花娘的病床边,跟杏花娘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保强说,大娘,还疼吗?

杏花娘皱着眉头说,疼啊!

保强说,大娘,要好些了吗?

杏花娘依然皱着眉头说,疼,疼啊!

保强递过去一个剥好的香蕉,说,大娘,您吃吧!又说,实在对不起了,大娘,您受罪了!

杏花娘接过香蕉,轻轻咬了一口,说,娃啊,你家住哪里?

保强就跟杏花娘讲了他的事。保强说他读到初三的时候,父亲就患病死了,他辍学了。保强说到了莲子,莲子起初对他那种好,真的说不完,可怎么在他只有半年就服满刑的时候,就跟外地老板跑了呢?保强说他的母亲是在他服刑回来半年后死的,不知得的是什么病,起初就是瘦,吃不下饭,后来就是疼,胸口疼,再后来就死了。死的时候,只有四十八岁。葬了母亲,他差点活不下去了,后来遇到了自己的战友,帮他找了开公交车的工作,他带着女儿草草在城边租了一小间房子住。女儿草草读三年级,可懂事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自己做饭,自己上学,一个人在家里。这些天,出了这事,都是她一个人在家里的。保强叹了一口气,说,大娘呀!本来我是觉得活着没意思的,只是,我怕误了我的女儿草草,她可逗人想了,我一看见她,黑乎乎的心里就亮堂了。我记得,我妈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强子呀!你原来学习那么好,妈没本事供你读出书来。我孙女儿草草多乖呀,像你小时候一样的聪明,你就是卖血,也要供她读出书来啊!要不,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大娘啊!我来城里,就是为了我的草草好好读书。

杏花娘嘴里含着一口香蕉,手里拿着半截香蕉,一动不动。有泪水,沿着她褐色的皱纹缓缓爬行,像蚯蚓。

5

保强除了照顾杏花娘,还照样上班,只是他向领导请示,根据自己的时间调换了班。但是,保强分明感到自己休息不够,很多时候,即便开着车,神情都有些恍惚。保强只能强打起精神,心里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出事!再出事,你会崩溃的!

杏花娘发现保强面色蜡黄,眼眶发青,嘴唇上盖着一层血壳,心里隐隐地疼。她觉得对不起保强。早知他这么艰难,自己就不该做这傻事。你看,多好的娃,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杏花娘说,娃,你就为我送两顿饭就可以了,晚上你就不必来了,你好好在家照顾一下你的女儿,好好休息一下!你白天还要开车,睡不好觉不行的,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

保强烦躁的心就有了一丝温暖,他说,大娘,我不在您能行吗?

杏花娘说,行,你把便盆放在我能拿到的地方就行。

保强伺候杏花娘吃了晚饭,把便盆从床脚下拿到床面前,让杏花娘试一下。杏花娘慢慢坐起来,用手紧紧地扶着床的边沿,把好的那只脚慢慢移到床下,然后慢慢弯下腰,就抓到了便盆,再把便盆放在床上,又慢慢爬上床去,然后把便盆慢慢移到臀部下面。杏花娘笑了,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她的牙齿基本掉完了。杏花娘激动地说,娃,你看,我能行,能行!

保强心里高兴,只要杏花娘勉强能够自理,他就可以在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他实在太疲惫了,都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他都陪在杏花娘身边。最初的几晚上,杏花娘一直在哼哼,一直在叫疼,把保强的心搅得烦乱极了。

保强不明白,为什么大娘会那么疼。按说,手术都做了几天了,应该不那么疼才是。但转念一想,一个70多岁的老人,骨头折了,怎么能不疼呢?但保强更担心的是大娘其他地方是不是还有伤。人老了,身子骨朽了,俗话说,老人就像风中的蜡烛,风稍微大一些,就很容易熄灭。要是老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她无儿无女,你保强能够脱得掉干系,不问不管吗?

大娘实在叫得凶了,保强就去喊医生。

保强说,老人一直喊疼,手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医生有些不高兴了,说,有什么问题?这么小的手术,我们医院每年要做成千上万起。

保强说,可大娘怎么一直在喊疼呢?

医生说,怎么不喊疼呢?骨头断了不喊疼才怪!

保强说,医生,请你想想办法,给大娘止止疼!

医生就让护士来给大娘打了止痛针。

大娘还在喊疼。保强急了,拉着杏花娘的手,焦急地说,大娘,你这是咋了?打了止痛针了,怎么还在疼呢?

杏花娘看着保强焦急的样子,就拉着保强的手说,娃啊!大娘不疼了!你放心啊!

保强又着急了,怎么一会儿又不疼了呢?

其实杏花娘的腿并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疼。她心里一直有个结,她是故意用一条腿来换钱的。那个讲故事的老头子跟她说过,一条腿可以换两万块钱呢!可老头子说的,两万块钱是要丢了一条腿的。现在她的腿虽然被轧断了,但是医生又做手术把它接上了,再过一段时间,她的腿慢慢好了,她依然还有两条腿,那这两万块钱,她能够得到吗?显然得不到了。得不到,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6

起初的时候,杏花娘在被子里,用好的那只腿,拼命地蹬受伤的那只腿,她想把医生为她接好的骨头再次蹬断,用一条腿来换两万块钱。可是,轻轻一碰,那纱布紧缠的伤腿就锥心地疼。一疼,她就忍不住地哼哼,忍不住地喊疼。她一喊叫,她就看到保强焦急的神情。那神情仿佛他的亲生老娘喊疼,他的心也跟着在疼一样。杏花娘用手按着胸口,她分明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疼痛。她在心里说,这么好的娃,我怎么能够这么狠心地害他呢?她忽然恨起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来了。他们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丢下他们70多岁的老娘就不管了呢?要是他们不死,她也不会到街上捡破烂。要是她不到街上捡破烂,她也不会想到用一条腿来换两万块钱。她也有些恨孙女。要是孙女从广州回来了,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了。杏花娘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娃啊!你冤呀!

保强一直陪在杏花娘的身边,为她端来热乎乎的饭菜,为她剥水果,为她端屎端尿,她感到无比幸福。从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谁这样对过她,包括她死去的儿子儿媳妇。同时,杏花娘也感到无比心痛。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地让一个与自己无冤无孽的人来伺候自己呢?他很不容易,亲爹亲娘死了,老婆跑了,女儿又小,开个公交车,工资又很低,只够房租费和生活费,现在又遇到这么一件倒霉事,交在医院里的就是六千多块。他哪来这六千多块啊?

杏花娘想,现在即便是自己真的丢了一条腿,保强也没有能力赔她两万块钱。她就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条腿治好,腿好了,她还可以再去捡破烂,慢慢等她的孙女儿回来一起过日子。她坚信,孙女儿一定会回来的。更何况,她很想看一眼那个经常给她矿泉水瓶的可爱的小姑娘。她想,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定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到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了呢?她还会每天在街口拿着矿泉水瓶等我吗?

7

今年冬天特别冷,很快就要过年了。在医院里暖和,吃的也不发愁,那个冤屈的娃会送来。你看他多用心啊!他知道我这个狠心的老太婆牙齿落了,做的饭又松又软,肉片炒得很嫩,汤也做得很新鲜。他怕我吃腻了,还时常换着花样,今天番茄汤,明天鸡蛋汤,后天豆腐汤……哎!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就这个样子了!可怜的娃呀!我这老太婆真够狠心呀!

杏花娘曾经问过保强,说,你开的车,是单位的车,你单位能不能付这笔医药费啊?

保强一听,心里就有些反感。他在心里说,这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了,还精明得很呢!开始打钱的主意了,你到底想怎样算计我呢?

保强为这事,也向公司反映过,公司领导态度强硬,说这是你人为的事故,责任当然是你自己负,要是因为机械导致的事故,那责任就是公司负。看在你工作踏实的份上,公司研究决定,你可以留下来,但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多加小心!保强在心里还是很感激公司的,要是把他开除了,他的草草怎么办呢?

保强有些悲伤地对杏花娘说,公司说,这是我人为的事故,责任由我自己负。公司能够把我留下来,这就高抬贵手了。

杏花娘叹息了一声,说,娃呀!是我害了你!

保强的心一怔,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不起杏花娘,说,大娘,是我害了你,让你受这么大的罪!

杏花娘在心里盘算,她就在医院里过年算了。回去,什么都没有,天气又那么冷,怎么过年呢?在医院里过了年,自己的腿也基本好了,春天也来了,天气暖和了,自己也就出院了,对,出去后还是去捡破烂。她不打主意让保强赔钱了。他已经付了那么大一笔医药费,又管自己的生活,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未必做得这么好!更何况,是自己有意去撞的车,是自己有意去害人家这么好的娃。保强这娃呀!你说你冤不冤啊?傻不傻啊?

保强知道,杏花娘一天一次大便,两次小便,夜里是必然要小便一次的。之前是保强伺候,现在杏花娘勉强能够自理了。他可以晚上在家好好睡觉了。他只需要每天送两次饭,清洗两次便盆就行。

草草放假了,买菜做饭的事都由九岁的草草来承担了。草草知道,爸爸遇到了烦心事,她要为爸爸减轻烦恼。

只有五天就过年了,杏花娘拄着拐棍能够下地走路了。拐棍是保强买来的,一百八十元。目前,杏花娘离开拐棍是不行的。

保强去找医生,说,杏花娘可不可以出院了?

医生说,病人恢复得很好,只要出去多小心,不要摔着、碰着,可以出院了!

保强很高兴,跑去跟杏花娘说,大娘,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我这就去办理出院手续!

杏花娘愁容满面地说,娃啊!不是大娘狠心。我没有家,我没地方去!天气又冷,我出去也会冷死的!

保强心里有火焰在燃烧,他说,那你要怎样呢?也不能一辈子住在医院里啊!你知道一天要多少钱吗?不打针不吃药,最低都要五十多块钱,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啊?保强的声音在颤抖。

杏花娘说,娃,我知道你的苦,是大娘害了你。我在想,你就再多受几天苦吧!快要过年了,过了年,春天就要来了,天气也暖和了,我就出去,出去捡破烂,说不定哪天,我的孙女儿就回来了。娃,你放心,你肯定担心我要你给我钱。我一分都不要你的,你付了那么多医药费给我治伤,是大娘糊涂,害了你。娃,你是个好人!

保强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就说,大娘,你要是同意,你就跟我回家去过年,家里有火,还有我的女儿草草,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这些天你吃的饭菜,都是她做的。

杏花娘干瘪的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睛眨巴着,两行清泪就沿着皱纹流了下来。她拉着保强的手,像小孩一样,哇地一声哭了。她哭着说,儿啊!是娘害了你!

8

保强扶着杏花娘刚走进屋,草草放下手中的青菜,定定地看着杏花娘,然后扑了过去,大叫一声,奶奶,怎么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您?我为您捡了好多好多矿泉水瓶放着呢!

杏花娘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把草草搂在怀里,激动地说,你就是草草!你就是草草!我在医院里整天都在想,那个经常为我捡矿泉水瓶的小姑娘一定是你!果然是你!

保强一会儿看草草,一会儿看杏花娘,眼前的这一幕把他搞糊涂了。但他惊奇地发现,日子好像不是以往的日子了,变得亮丽了,有生气了。

温暖的火塘上,骑着一张小方桌。方桌上面,摆着三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盘干椒大葱炒肉片,一碗绿得发亮的青菜汤。这些,都是草草做的。三个人围着小方桌,边说话边吃饭,额头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子,整个小屋温暖如春。

杏花娘一直在笑,张着掉了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她拉着保强和草草的手说,娃呀,孙女呀!你们是好人呀!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你们了。过了年,天气暖和了,春天来了,我就走!

草草扑在杏花娘的怀里,说,奶奶,我要奶奶留下来!

保强说,大娘,你在说什么?从今天起,不管是冬天来了还是春天来了,这里都是你的家。

辣子鸡

1

打工女郑小兰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人脉是很好的。可以说,这种人脉,来自于她亲手炒的满街飘香的辣子鸡。

十七岁那年,郑小兰没考上高中。父母希望郑小兰继续读书,来个鲤鱼跳龙门。可郑小兰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断然拒绝再读。

她跟着父母干农活,父母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像她郑小兰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样。不到半年,她白净的脸变黑了,细腻的皮肤变粗糙了。她心里的郁闷像山顶上的浓云,稍微一动就会变成倾盆暴雨。于是,在她刚好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她跟着席卷中国农村大地的打工浪潮出走了。

她到了昆明,第一站在一家“沾益辣子鸡”的饭馆里端盘子洗碗。她第一次吃到了那么好吃的辣子鸡。那种红润,那种细腻,只一看,就让你口舌生津。再一吃,香到骨髓,爽到魂魄。不一会儿,就让你脸色红润,目光有神,热汗微微,身子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要跳起舞来。

她有意识地慢慢接近那个胖胖的配菜师,最后以一个销魂的吻,换取了配菜师做辣子鸡的秘方。后来,她就偷偷地用工资买来鸡,买来配料,自己做,自己尝。多次的失败,多次的创新后,她发现自己做的辣子鸡味道更鲜美,更特别。原因是,她把辣子换成了会泽辣子,酱用的是昭通酱,做出来的辣子鸡,色泽更润了,味道更鲜了。

她本来想开个辣子鸡馆的,但苦于没有本钱。后来当保姆的时候,她也常常在主人家做这个拿手菜,主人家把她夸上了天,还给她不断加工资。要是那个男主人不要对她起歹心,说不定她还会多做几年保姆。

后来搞推销,跑保险,经济稍稍宽裕,时间也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做一个辣子鸡,让朋友们在一起品尝,没有一个不夸好的。后来朋友们就实行AA制,筹钱来做辣子鸡,大家在一起欢乐。再后来,朋友们就只要她出劳力,出技术,不筹钱。那时的郑小兰,成就感使她整天一脸阳光、青春勃发,快乐得像天使。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快乐的情绪,瞬间落到了低谷。

那个满脸麻子,胖得像猪一样的煤矿老板答应她签一笔可观的保险。她的错误就在于,她没有任何防范之心就推开了煤矿老板的门。她被煤矿老板强暴了。她觉得自己被强暴的,不只是身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她血淋淋的心。在某一段时间,她想到告发,但告发了,她清白的身子不就毁了吗?尽管她的身子已经不清白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件坏事还没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于外就不应该称其为坏事。她放弃了告发,她要清清白白地在这个世界上打拼。可是她的心承受不了那种强暴带来的污浊和伤害,噩梦撕咬着她的身子和心。她想到了死。但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比她小一岁的,经常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根根,想到了她一直热爱的辣子鸡,想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着许许多多像她这样打落牙齿咽下肚的姐妹们,依然在这世界上打拼。说不一定跑保险的这一大群姑娘们跟自己一样,她们的业绩那么好,现在有钱的男人哪个不吃腥呢?难道她们就能逃过那一劫吗?透过她们好看的脸蛋,郑小兰总会看见黑夜里的恶魔。

郑小兰记得,她衣冠不整地哭着跑出门的时候,那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喊她,慢着,回来签了保单再走!神经病,这年头,就这点事儿,值得大呼小叫的?

三年后,她在宾馆里当坐台小姐,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胖猪似的满脸麻子的煤矿老板的话语。她会在心里微笑,为当时自己的那种决绝而感动。她也会有些许后悔,后悔那时没有签下那笔保单。那是一笔不小的保单啊!单提成至少都有三万元。要是当初有这三万元,她后来走的又会是怎样的一条路呢?

2

郑小兰做了三年的坐台小姐,她已见识了人世间太多的繁华和污浊,虽然她只有二十五岁,但已经是一个百毒不侵的女人了。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思考来思考去,也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从良。苦一笔钱做资本,以良家妇女的形象,嫁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生儿育女,然后斩断过去,在平淡中慢慢老去!这就是她最理想的归宿。

后来,她就宿命似的遇到了大耳。初次见到大耳的时候,他穿着一套白西装,瘦,黑,个子不会超过一米六五。最抢眼的是他的耳朵,比常人的大得多,招风耳。这耳朵生在他的小脑袋上很有些不配,看上去就像假的。他在众多的姐妹中一眼就看上了郑小兰。他喝了酒,呼出的气酒味很浓。他尽力装出风月场中老手的样子,但一言一行却是那样地别扭、生涩。显然,他的伪装是缺少根基的。

让郑小兰吃惊的是,他居然对男女之事不开窍,像瞎子摸象似的在她身上乱冲乱撞,丝毫不得要领,还是在郑小兰的引导下,才勉强成事。但也只是两三下,就溃不成军。郑小兰有点惊讶。这在当今这个时代,就像闹市区忽然跑来一个外星人一样,让人稀罕。完事后,大耳紧紧地搂着郑小兰的腰,哭得声泪俱下,边哭边喊姐,一声又一声地,像在叫魂。郑小兰也把他搂在怀里,他的样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阅人无数,对哪个男人,不是逢场作戏呢?但对怀里的这个男人,她的心有着几分柔软几分酸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男人。他遇到什么事了呢?让他这么无助地哭泣。他浑身弥漫着酒味,一声一声地喊姐。听着听着,郑小兰的情绪忽然就变了方向,反弹起来!她一把推开他,扬起手掌就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高声说,你是畜生!你是混蛋!你能跟你姐做这个事吗?

大耳一下哑然了,好像郑小兰的一耳光把他从梦中打醒了。他愣愣地看着郑小兰,一脸的茫然,被鼻涕眼泪模糊了的黑脸像一颗掉在稀泥里的干核桃。他呆了,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郑小兰,把郑小兰都看得有些发毛了。

大耳忽然从西装口袋里抓出一个棕色的皮夹,把皮夹里的钱全部扯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说,姐,姐,我全部给你,就这么多,全部给你!他一张一张地数,数完后说,就二千五,全部给你!

郑小兰忽然被他的行为搞懵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吗?你看他的举动,完全不是正常人的举动。有一瞬间,她把眼前这个男人当作小根根了,小根根的耳朵也大,也是招风耳,但小根根长得白净,健壮。

3

那个夏天的晚上,郑小兰和一个姐妹在夜宵城吃夜宵,她看见了小根根。小根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扎着一根蓝领带,藏青色的西裤,一双黑皮鞋,头发梳成小分头,黑亮亮的,肩上挎着一个黑皮包,带很长,包在大腿的左侧。特别是那一双硕大的招风耳,看上去怪精神的。正是这一双硕大的招风耳,郑小兰才把他在茫茫人海中准确地分辨出来。

她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小根根!

小根根一愣,定睛看了看面前这位花枝招展的城市美女,忽然叫了一声,兰兰姐!是你啊!兰兰姐!

一起吃夜宵。小根根说他来昆明两年了,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主管。说领导很器重他。说他的工资待遇还不错。说找个恰当的时间,他一定要请兰兰姐和兰兰姐的朋友吃大餐。

郑小兰自我介绍说,她在一家电子产品公司跑业务,待遇也还不错,只是经常在全国各大城市之间奔波,有点居无定所的感觉。

小根根说,兰兰姐,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我有空就请你们吃大餐!

郑小兰说,算了,三天后我就要去广州,至少半年,很快又要换号码了,你把你的留给我,我的号码定了后,我就跟你联系!

小根根说,那明天请你们吃饭,算为你送行嘛!

郑小兰说,不用了,时间太紧,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今后我转回来了,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小根根看着郑小兰,眼里波着柔情和依恋。

郑小兰的心忽然一阵酸楚,眼里忽然控制不住地蓄满了清泪。她说,根根,姐姐遇到你真高兴,你还记得姐姐,姐姐就知足了!

小根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取了一张,自然地伸过手去,为郑小兰擦眼泪,说,兰兰姐,小根根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

郑小兰接过小根根手里雪白的纸巾,那纸巾发出幽幽的清香。郑小兰扑哧一声笑了,说,小根根,你看姐姐真没出息,见到你,激动成这个样子!

4

小根根比郑小兰小一岁,是邻居。他俩从小就在一起长大。

郑小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与小根根在一起的日子。他们在一起放猪。那时的猪跟人一样多。放猪的孩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光着胳膊,赤着脚板,或摔跤,或赛跑,或捉蚂蚁比赛,或撒尿比高。

玩游戏时,小根根当爸爸,郑小兰当妈妈。小根根坐在一根小木棍搭成的门坎上,皱着眉头抽烟,那烟是一截白生生的玉米秸秆。郑小兰背上背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小根根的衣服和裤子用柳条扎成的。郑小兰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拍着那“孩子”的后背,身子轻轻地摇着,嘴巴微张,发出噢噢的声音,并夹着轻微的话语,噢!乖乖,别哭,饿了啊,妈妈给你奶吃。郑小兰就掀起自己的衣服,把怀里的“孩子”的头按在她那只有一个小褐点的胸脯上。

初秋的庄稼地,绿得逼眼的玉米秸秆上,从腰部齐刷刷地冒出丰满满的玉米棒。玉米棒的尖部,一律吐出水灵灵的红缨,让人怜爱不已。玉米秸秆上缠着红豆的藤,绿叶深处掩映着星星点点的白花蓝花或红花。

郑小兰和小根根走进芳香四溢的玉米地里。

郑小兰说,小根根,你做爸爸,我做妈妈。

小根根,你把衣服脱下来吧!小根根就把衣服脱了下来。

郑小兰说,小根根,你把衣服铺在地沟里!小根根就把衣服铺在地沟里。

郑小兰高兴地说,我们有床了!郑小兰又说,小根根,你把头转过去吧!我喊转过来,你再转过来!小根根就听话地把头转了过去。

郑小兰不急不躁地开始解她那件红底白花的对襟衣服,把它整整齐齐地叠起,放在旁边。接着郑小兰就开始脱黑色的方口鞋,白色袜子,露出莲藕一样的小脚掌。郑小兰又开始脱她那条黑色的裤子了,然后整整齐齐地叠起,重在小根根的衣服上。郑小兰又把上身那件粉红色的小褂脱了下来,又整整齐齐地叠起,重在整整齐齐的裤子上。郑小兰就一丝不挂地粉生生地躺在用小根根的衣服做成的小床上。

八岁的郑小兰把眼睛眯着,一脸甜蜜的笑容,像个可爱的洋娃娃,躺在满眼都是绿的玉米地里。她浓黑的睫毛像两把扇子,把她明亮的眼睛掩在里面。蜜蜂嗡嗡地围着她飞,几只蝴蝶歇在她光洁柔嫩的大腿上,翅膀悠闲地一张一合。阳光从玉米叶片的缝隙里筛落下来,飘在郑小兰的身上,使郑小兰的身子呈现出白里透绿的色泽。郑小兰的肌肤好像就是一件质地优良、色泽柔细的衣裳。

郑小兰说,你可以转过来了!小根根就把脸转过来了。当小根根的目光触到郑小兰一丝不挂的身体的时候,小根根的眼睛就圆了。郑小兰的身子太好看了,七岁的小根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身子。郑小兰的样子让小根根着迷。小根根怎么也没想到,郑小兰还有另外一种好看的样子。这让小根根惊喜得就像是在做梦。

郑小兰说,小根根,把你的裤子脱了吧!你就当爸爸,我就当妈妈。快脱了上床来吧!小根根就把裤子脱了。小根根脱裤子的速度快极了,小根根只把那根系在腰上的、原来是白的、现在是黑的鸡肠带轻轻一拉,小根根那破烂的裤子就哗的一声落到了脚背上。小根根看见了自己的小鸡鸡,像一只小小的土蚕,有些垂头丧气的。小根根磨蹭着,有些不好意思。郑小兰说,你还在磨蹭什么!快上床来呀!你就一点都不像我爸爸。我爸爸比你急多了,还不等我妈把衣服裤子脱完了,我爸就趴在我妈身上了。犹疑了一会儿,小根根就向郑小兰的爸爸学习了。小根根就一个翻身趴在了郑小兰的身上。

5

郑小兰孑然一身在都市闪烁的霓虹里,常常想起跟小根根在一起的场景,那种场景常常使她的泪水蓄满眼眶。那些来找她寻找乐子的男人们为此常常夸奖她,说她含情脉脉、秋波荡漾。

后来,大耳就隔三差五来找郑小兰。再后来,就一个星期来一次,再再后来就一天来一次。每次来,大耳都要把身上的钱全部给郑小兰。郑小兰发现,大耳的钱越来越少,从第一次的二千五,到一千,到五百,到一百,到五十。郑小兰还发现,这个大耳每次跟她在一起,都会失声痛哭,都会叫她姐,都会依依不舍地离去。

郑小兰慢慢接受并喜欢这个大耳了。她了解到,大耳是四川人,三年前来到昆明做送水工。他的爹娘死于那次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他唯一的姐姐在广州打工,死于一种怪病。他没有了亲人,他已把郑小兰当作了亲人。

郑小兰染上了淋病,大耳也染上了淋病。郑小兰和大耳在同一家私人医院去治疗。他们互相照顾,相濡以沫。待病治好后,她就跟过去一刀两断,跟着大耳做送水工。

他们在郊外租了一间小小的简易房,白天为客户送水,晚上在小木床上恩爱。日子虽然清贫,但却自由快乐。

两年后,他们在极品街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当起了小老板。他们请了两个送水工,大耳负责经营,郑小兰负责一日三餐,负责照料半岁的儿子。

极品街两边的房子,全是清一色的六层楼的水泥房,楼房都有些陈旧了,灰灰的颜色,正是时间沧桑的容颜。这些整齐划一的规范设计,在当年一定是极上档次的,透过时间的风尘,让人不难看出昔日大家闺秀的神韵。也许极品街实属当年这个城市的“极品”,极品街的门面大都配有银灰色的卷帘门。门面招牌整齐划一,特别是晚上,霓虹闪烁,极富现代气息。极品街店铺林立,服装店、大酒店、大药房、洗衣店、杂食店、烧烤店、百货批发门市等,应有尽有。但在极品街最东面的转角处,有一个门面,与整条街极不协调。这个门面依然有银灰色的卷帘门,但特别窄,只有一米左右,与其说是门面,不如说是墙角的一条墙缝。门头上,没有招牌。从早到晚,卷帘门卷到比人高出一尺余许,好像是半醒半睡的人耷拉着的眼皮,有几分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个与极品街极不协调的门面,不是原来设计的,是后来新开的。门面旁边是一个小区,叫黄金路小区。单听名字,就知道这个小区当年的显赫和重要。据说,当年里面住的,大都是官员和老板。可现在呢,里面住的大都是一些外来的打工者和一些老年人、小孩子,这些老年人和小孩子,大都是曾经的房主的亲人和朋友。黄金路小区的房屋设计,最宽的八十多个平方米,最窄的四五十个平方米,这就十多年前的城市房屋来说,含金量是很高的了,可到现在,就显出了寒酸样。当初的主人们都到新的开发小区买豪宅去了,丢下这老房子,租给外地人或从乡下来的、沾亲带故的人们。

这个新开的窄窄的门面,是原来一个废弃的门卫室。它的主人郑小兰,已经二十八岁,但依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女。可这种美女,与城市里的那种充满脂粉气,穿金戴银,像塑料花一样艳丽的美女完全不同。郑小兰的美,来自于自然、朴素、健康。个高、腰细、臀大、腿长,大眼睛、高鼻梁,脸不白,不粉,而是红扑扑的高粱色,嘴略有些大,唇略有些厚,但因为她那一口整齐的白牙,反而使得她更生动、更诱人,按时下城市人的说法,就是更性感。郑小兰常常感到欣慰的是,她在这个让农村人高不可攀的大城市有了自己的一个门面,在这个举目无亲、冷漠无情的大城市有了让人温暖的一群人,他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6

现在,郑小兰的钱逐渐宽裕了,时间也逐渐宽裕了。郑小兰开始改善生活了。郑小兰又开始琢磨她的辣子鸡了。

大耳第一次吃到郑小兰做的辣子鸡,眼睛放光,脸色红润,两只大耳朵红扑扑的似乎在扇动。大耳盯着郑小兰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大叫一声,天呀,这是我老婆做的辣子鸡!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辣子鸡呀!

郑小兰得意而幸福地笑着说,看你耳朵都吃得扇起来了,你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门面旁边的黄金路小区,现在已经没有半点黄金的光泽了,住在里面的大都是些外地人和乡下人,单独听他们说话,就知道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再看穿着,就知道他们的贫民身份。

居住这个小区的人吃水,几乎都是大耳送的。可以说郑小兰一家已经融入了这个小区。

郑小兰常常炒辣子鸡。郑小兰炒辣子鸡的时候,半个极品街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这个山泉纯净水销售点,面积不大,最多十五个平方,厨房是两块木板隔开的,不到四个平方。一张吃饭的木桌,一个回风炉摆下去,最多能够坐下五个人。但好多时候,在郑小兰家吃饭的人,都有七八个,多的时候十多个。

郑小兰炒辣子鸡的时候,虽然是在屋里,但香味却不管不顾地从窄窄的门面涌出来,飘向大街,好多行走在大街上的红男绿女,都会驻足回眸,说,哪里的味道,好香啊!

郑小兰炒辣子鸡的时候,她的门前总会站着一些人,看着她忙碌,闻着诱人的香味,喉结轻轻地滚动。这些人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土不拉几的,皮鞋裂开口的,穿西服、打领带、夹公文包的,花枝招展、全身散发着香水味的……但这些人,大都是居住在黄金路小区的。郑小兰炒好了辣子鸡,就客气地招呼他们吃。他们也不客气,坐下来端上碗就吃。屋子太窄,是坐不下去的,他们就把鸡肉夹在碗里,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呼呼地吃,吃得满脸是汗,呼呼有声,引得过路的人总会回头不停地看。

当然这些人也不是白吃白喝,他们经常会把他们家乡的特产送一些给郑小兰家,也有的买了几只鸡,让郑小兰下厨,大家一起吃。郑小兰家没有汽车,但急着要办事的时候,拿起电话来打一个给小区里有车的人,人家分分钟就把车开到了门前。

郑小兰的儿子满周岁的时候,凡是小区里的人都到场了,沿着街边摆了十八桌。没有一个人不夸郑小兰炒的辣子鸡好吃。郑小兰抱着儿子,大耳跟在后边,一脸幸福地看着呼呼大吃的人们。

7

郑小兰的辣子鸡让极品街飘满了香辣味。郑小兰也会偶尔在都市高傲的繁华里看见自己的过去,甚至在某个寂寥的夜晚,想起过去的小根根,想起她和小根根的童年。现在的小根根已变成了一个成熟英俊的大男人。上次见到他,她惊异自己怎么随口就撒了谎,而且把谎撒得那么圆泛,说自己在推销什么电子产品,把自己说成一个女强人样的奔忙。郑小兰后来把自己恨透了,竟还把自己说得那么灿烂。其实,她也明白,她是无脸见那一脸阳光的小根根啊!

郑小兰断定,小根根就在这个城市。她要找到他,也不是那么困难,但她没有脸去找他。她想,也许有一天,小根根会经过她的门前。到那时,她一定要拿出看家本领,为他炒一个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辣子鸡。

刘平勇,男,汉族,1968年生于云南昭通。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当代小说》《鸭绿江》《星火》《山花》《四川文学》《绿洲》《青年作家》《广州文艺》《边疆文学》《滇池》《散文》《散文百家》等多种文学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15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1部,小说集5部。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昭阳区作家协会主席,昭通市昭阳区委党史研究室主任。

编辑手记:

刘平勇的小说有着直面现实的勇气,但同时又用时而真实时而又虚无缥缈的一丝暖意、一丝亮光,来弱化那些可能与不可能的现实,这也让他的小说有了让人思考与顿足的时间与可能。《杏花娘的春天》以一则简单而充满戏剧化的故事,来折射出那些被现实所压迫着的人群的生活百态与心理变化,同是在被压迫的现实面前,那些人性的善良短暂消散与被唤醒,结局多少有些戏剧化的意味,但恰是这样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反而能引起一些强烈的思考,思考现实的不可能与可能。《辣子鸡》中的郑小兰在现实中打拼,同时又几次坠入人生的低谷,但那丝暖意又让郑小兰的命运像《杏花娘的春天》里的杏花娘一样,并没有彻底跌落,小说也在充满温暖的情意与结局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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