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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王桥北街素描之一: 余鸭子

2017-12-12张花氏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吉他鸭子

1

一把杀鸭刀舞出一片刀花,像一朵硕大无朋的雪,嗖嗖嗖,席卷过来,鸭子们看得呆了,看得欢喜了,以为是上天派送的另一件羽衣,急不可耐地偎上来,褪下旧氅,玉腿归玉腿,酥胸归酥胸,尤其那顾盼生姿的大长脖,也在急切中裸露开来。

那团花仍旧炫目,飞舞着,鸭子们中了蛊,宽宽的脚蹼打着节拍应和,向花奔去。

另一片轻羽从脖颈处升起,向高天转着圈儿飞去,轻羽留下的空白处,突然显出细如游丝的一痕,鸭子们扁长的嘴壳一甜。

一股殷红直上霾天,扑向那旋升的轻羽。

2

街,僅能供两车并行,人行道在内,盲道省略,这街不走盲人。

当街摆一个玻璃柜,上格下格,刚才懵懵懂懂上了断头台的主儿,经过灶上、砧上的一段路程,来到这里。

玉腿是玉腿,酥胸是酥胸,那九曲八弯的大长脖,变成了一截一截的车轱辘,陈列在柜里,那脚蹼拎起来,像一把折扇,一扇,有风,风里有哭泣。

鸭子们最后的记忆:刀花,轻羽,殷红。

柜的左下角,缩着三个脑袋,不是脑袋,是三个字:余鸭子。

又不像字,像在掩体里的三把菜刀,冷不防会劈面飞出。

仔细观察这里,有点意思。

桂王桥北街的余鸭子,铺面朝西,北面也就是右手边是一长段凸出的墙,相比之下,余鸭子就像被墙嵌了进去,说它像一个狙击手倚靠在掩体里,监视着西南的扇形街面,是很恰当的。

往南的邻居是一家小五金,用打字来形容,一排整齐的文字,从它这里开始,缩进两格,因此它就像一个攥紧了的拳头,或者像一只猫蜷着身子,永远无声无息,这小五金也复是一个猎手么?

第三家则是洗脚房,安静得像个禅堂。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这么一个客人,一边把脚放在盆里,一边啃着隔壁的鸭脚,扑!撕下一块鸭蹼往嘴里送去——那情形何等威武!大概只能进入张花氏的书里,或者进入周星驰的电影里去吧。

堪舆家或者军事家走过桂王桥北街,看到这个犄角之势,定会大惊。

王气腾涌,天罡地煞。昔日的桂王,要附谁的体?

3

练家子的身形,我看不出。

但练家子的眼神,我能判断个大概。

练家子每天起来盯牢了日头看,看久了,看习惯了,眼里发出幽光,像蛇吐着信。

练家子在江湖,用拳脚枪棒写字。一对招子寻找对方弱处,同时防范攻击。相斗相杀不是闹着玩,眼大,危险也大。眼神埋伏在眉毛的草丛,隐蔽在皱纹的沟壑,貌似迷离涣散,实则待机而动,然后精光直射,一招制敌。

初见余鸭子,便从那不情愿的皱纹遮盖下的眼神里,看到了精光,还有,嘶嘶嘶!

那天傍晚,在余鸭子逼仄的招牌路边喝酒。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撕扯一座炮架般的乌云,惊雷滚滚。远远望去,像是那炮架在猛烈开火。这令我大为害怕,因为雷电肆虐的区域,正拦在飞机通行的路上,万一轰下一架,落在余鸭子的铺子上——

乌鸦嘴!朋友们骂我。

余鸭子正将一道素炒放到桌上,用了那吐信的幽光看我一眼,很快又收回去了。锅里炖着萝卜汤,余鸭子坐了下来。

“真掉了飞机的。”他说。

一天,他正在片鸭脯,听得房顶上有响动,他提着刀,从屋里走出来。啪嗒!一架无人机砸翻了他的板凳。

余鸭子大惊,以为是对手来寻仇,杀鸭刀在手里攥出了汗。一整天背墙端坐,觑街上的行客。有人找上门来,一问,是测量空气中PM2.5的,余鸭子哪里肯信,找了人来,将那飞机里的照片翻检看完,证明属实才作罢。

雨,哗哗地倾泻而下。

我们急着搬进屋里去的时候,听到余鸭子说话:

“其实雨天里喝酒聊天也蛮有味道的。”

真是鸭子的思维,鸭子不怕雨,我们想。

“真的,我曾在国内和国外蹲过大号,那时整天坐着只想一事,在雨地里啃鸭脖子,闪电,雷鸣,哦,听,春之声圆舞曲——你听这一段慢板,却是吉他——”

你能相信这是一个卖卤鸭子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我们都惊呆了。

半天,我才想到请他“来一段”。

他盯着我,征求性地扫大家一眼,就站起身,进了里屋,抱一把吉他出来。

4

一大段即兴演奏,杀鸭的手,转轴拨弦。

“我的儿子,钢琴十级,德国留学,有一次,他替人翻译东西,挣了几十万,被我打了一顿,我骂他,在那边就要专注于学业,不要去贪图眼前。儿子跪在我面前,说错了。”

老歌哼出来,安静低沉,靠近鸭公嗓,正是成熟男人的杀着。我们就听他唱,听他弹,酒像外面的雨,往肠胃里倾覆。

音乐是最难捉摸,最难描述的东西,就像灵感一样空灵,苏东坡说“作诗火急追亡逋”,音乐就像小偷,得迅速出手才可以抓住,以为抓住了,一滑,又溜走了。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描述音乐的文字就一个,《琵笆行》。

不过这时,我看见里屋的水泥地上,来了一只黄猫,打了几个滚不记得了,只记得拿眼睛望着余鸭子弹吉他——这只猫大概是余鸭子的粉丝。

风进来了一些,带来了雨星,我觉得,现场的食客们,实际上变成了先前所描述的鸭子,受了他音乐的教化,死于神志不清、无忧无惧的状态;我们也快死了,死于丝竹乱耳、觥筹交错的魔场。

“这地方有些邪门,我每次来,都喝醉。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家门,门口躺了半夜。卡、身份证、钱,还有其他证件,撒一地。”朋友老李附在我的耳边,说。

吉他结束,雨结束,却陡然一阵巨大闪电掠过。我们正惊疑间,猫却突然大叫一声,窜了出去,却又急速反转,逃进里屋去。

炸雷惊世骇俗,就在我们的耳边骤然爆开,如同所有的瓦屋一片脆响,化为齑粉。紧接着,雨烟拔地而起,弹射到闪电映照的暗色夜幕之中。

我们向余鸭子敬酒。这个人,信息轰炸得我们有些窒息,有些不适应。我小心谨慎地问:

“真是教子有方,咋没见到嫂子呢?”

“你问我大儿子他妈?哦,她是印度人,不好意思,我结过四次婚——”

我头痛欲裂,我说,我得捋一捋,你的圈层太混乱了。

5

那晚一罐五斤的酱香,四个人干掉了一半;余鸭子做的菜,基本干掉。余鸭子送我们出门时有些醉,他伸出手去拦天,看看雨还下不下,问我:

“今天我做的菜哪些好吃嘛?”

我扳着指头数:好吃——凉拌鸡,还有黄豆烧鸡。

“我十岁时,保送去上海歌剧舞剧院,去了一年,我老汉儿是旧官宦,就被赶回来了。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有文化上。”

突然拍我一巴掌:“转着弯儿洗刷我呢,余鸭子面前,偏说鸡好吃!”

经他这个一拍,加上冷风一吹,我就很清醒了,说要吟诗,磨磨蹭蹭地捣鼓出一阙《天净沙》后,往家去:

谁家电母雷神?

夜来恨眼犹嗔。

桂府聊消火疢。

银筝纷趁,

看书人醉奇闻。

第二天,稀里糊涂地想起余鸭子说的话,才知道余鸭子的耳朵实际上被大时代揪着在走,挣扎到现在。

不过,我又有些高兴,因为退出江湖的余鸭子又有了新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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