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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叙事

2017-12-12张静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二姑葵花籽二叔

张静

向日葵

母亲喜欢种向日葵,她的这份喜好,从我幼年时就开始了。

记忆里,接连几年,父亲总在遭难。先是村里的打糠机将他右手的两个指头吞进去小半截,伤口愈合后,生产队里工分多的活自然和父亲无缘了。有一段时间,父亲只能在村里的菜地里干些轻松的零碎活,工分挣得少,家里分得的粮食也少,吃细面白馍的时候少得可怜,只有家里来客人才能跟着混几口,感觉真的像打牙祭。

第二年夏天,父亲平白无故又是咳嗽又是发烧,扛了两天,不见好转,被母亲吼着去大队医疗站看看。医疗站的医生我叫八爷,其实并不老,就是辈分高而已。他看着父亲满脸通红喘着粗气,身上还有小红斑,摸摸耳朵背后,再掰开上下眼皮,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赶紧往县医院走吧,八成是出血热,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母亲吓坏了,撒腿就往村委会跑。村长赶忙让饲养室的四爷驾着马车送父亲去了县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加之父亲没有乱用感冒药,总算化险为夷。出院那天,第一眼看见的父亲,竟然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若来一场风,都能把他刮倒。

这场大病之后,父亲身体太虚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家里将养身体。那一年夏天,我觉得应该叫苦夏,火辣辣的太阳,苦巴巴的日子,像沉重的铁锅一样扣在我们身上。家里,地里,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个人撑着,她是最苦的一个。每日,从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像一只陀螺,不停歇地被鞭打着,转着,顾不上忧愁和哀怨。还像村里饲养室的牛和骡子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干完地里活,又去土壕边的砖瓦厂拉砖。很多时候,我坐在门道的横坎上,看鸟雀在清晨的薄雾里飞来飞去唱个不停,听蝉在桐花树的枝杈上叫得孜孜不倦,此起彼伏;也看黄昏时分,村里的小路上,老牛拉着爬犁归来,哑巴叔赶着吃饱的羊群归来,可母亲总不见回来,直到夜幕完全降下来了,四周黑得只有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灯火,母亲才一身尘土一身疲倦,迟迟而归。

很快,冬天来了,父亲的身体一日日好转,可母亲依然在忙碌。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柔软的微笑,像向日葵开出的花儿一样,永远向着阳光。隔三差五的,她会为父亲抓几副中药调理一下身体,或者扯几尺花布为我和妹妹缝一件花衣裳、做一双花鞋子,艰难贫寒的日子,也有难得的笑声在小院里漾起来。

一日,满天繁星中,母亲背着一身寒气从砖瓦厂回来了,进了房门,满脸挡不住的兴奋和神秘。妹妹以为是母亲买水果糖给我们了,手舞足蹈。哪知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瓜籽,肥硕饱满,说是一块干活的五婶从娘家拿回来的,做种子最合适了。说完,在炕席下摸出一个塑料袋,把瓜籽包得严严实实,并告诫我们不能偷吃,等明年种到到院子里,就可以吃到更多的瓜籽啦!

在乡下,贫寒人家盼过年,也盼春天,春风暖,万物生,饥寒消,多美好的季节。尤其是暮春的日子里,细雨绵绵,母亲在靠前院的墙角处,整理出一片空地来,挖一行小坑,撒下三两颗葵花籽,覆土、清水浇灌,不出三五日,有嫩嫩的芽尖从土里钻出来。先是一片,接着两片,三片……一串风,一串雨后,叶子一片一片多起来,枝干一寸一寸长起来。母亲下地回来乘歇脚的档儿,坐在阳光柔和的垄上,看嫩绿的葵花叶上洒满金光,嘴里喃喃說,说今年有瓜籽吃了,到时候,吃不完的,兴许还能卖呢!

在母亲看来,葵花是带喜气的花,是心中的希望和梦想。母亲一个乡下女人,她的希望和梦想无外乎是一家人衣食无忧,小日子甜蜜丰盈。那个时候,年少蒙顿的我断然不懂得这些,只看到盛夏来临,一排排粗壮的葵花杆散落在夏日的小院里,金黄的葵花高仰着脖子,向着蓝天和白云,热烈绽放,那绚丽夺目的黄,妩媚了小院的陈旧和苍老。

后来,看到梵高的《向日葵》。画中,大朵金黄的葵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怒放。梵高说,那是爱的最强光,在诸多失意彷徨的日子里,给他沉闷抑郁的心底注入最后的温暖。可母亲不知道梵高,她只喜欢种葵花。尤其是缺吃少穿的岁月里,靠墙处那一垄垄葱郁的葵花,驱走了缠裹在母亲身上沉重的艰难困苦。每每下地回来,母亲总要在葵花前停留一会儿,松松土,拔拔草,或用手扶一把被风吹歪的枝干,满脸的深情与欢悦。那明丽温暖的色彩,给了母亲无穷的热情和力量,使她卸下满身的沉重,迈过苦难,向着明媚,铿锵行走。

不知不觉,凉秋至,葵花开始结籽。饱满的籽,密密匝匝挤在一起。适逢日头好,葵花籽长很快从干瘪瘦小到饱满欲裂。母亲喜滋滋地将它们割下来,拉到县城去卖,为了避免交摊位费,母亲走街串巷吆喝卖,竟然全卖掉了。然后,用卖的钱,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新文具,新书包,给父亲买了营养品,路过农贸市场又进去买了鸡蛋、肉。那段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乐滋滋的,满脸像开了花。

待最后一茬向日葵收回家时,母亲没有卖,她在院子里铺了席子,将葵花籽一颗一颗剥下来,拣干净,晾晒。阳光下,葵籽的幽香,一再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尤其是两岁多的弟弟,缠着母亲要吃炒葵花籽。母亲着急要去生产队上工,她摸着弟弟头说,刚子要听话,妈晚上回来炒吧。母亲说话是算数的。晚饭后,收拾停当,她先将葵花籽倒进锅里,用麦秆微火轻轻炒上好长时间,估摸着七分熟了,将桂皮、花椒、大料等配好磨碎的调料,再拌上盐水,均匀撒在上面,旺火一边烧一边用力搅。一粒一粒的葵花籽,层层叠叠、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满屋子弥散着葵花的香气。葵花籽炒好了,我们围着母亲,磕瓜子,说笑话,讲故事,日子就这般,从窗前,从一盏灯火里,轻轻滑过。

夜深了,一股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母亲起身,下了炕,拉开炕门,添了半笼子碾碎的麦秆。再上炕时,她的视线落在细竹篾编织的小筛子里,只听得她自言自语说:明年,咱还种向日葵吧?

枣树,枣树

我爷喜欢枣树,并一直固执地将它封为千树万树中的谦谦君子。爷一本正经表达他的观点时,我很是惊讶和无语。他一介农夫,竟然知道谦谦君子,真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后来,我还是懂了,我爷之所以这样认为,主要缘于枣树浑身上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粗粝感和卑微姿态。

我爷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乡下人的日子多数过得比较清贫,只有个别相对富裕的人家会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上一两棵苹果树,桃树或者梨树,给平日里粗茶淡饭吃久了的孩子们解解馋。这些果树,冬天修剪枝条,春天梳理花朵,夏天和秋天里还要不停地杀虫打药,总难伺候。可栽下的枣树就不一样了,它们的生长大多凭借风儿吹,雨儿落。若是碰上过于干旱的天气,女人洗锅或洗衣服的水随便泼几勺子过去,便足以使它欣欣然睁开眼睛,摇曳出一树的葱郁和茂盛。故而,在乡下,贫穷也好,富裕也罢,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几棵枣树。

老屋的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一棵靠近厨房檐墙,一棵顺着南面的院墙安静站立,算是南北相对。暮春时分,枣花开了,那鹅黄的、细碎的花儿,密密匝匝地爬满在枝桠上,风儿吹,枣花落,让人不觉想起苏轼“簌簌衣巾落枣花”的意境和清韵。

这种浪漫和诗意,我爷却是无动于衷的。他衷情的是那一片片翠生生的叶子,可以泡茶喝。早年,家里穷,麦收时节,爷舍不得买茶叶,他用家里那只很大的罐头瓶子里装满了水,扔几片枣叶进去,一小会儿,碧绿的枣叶在清澈的水里上下漂浮。通常,爷干活累了,端起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全然一副很解乏、很惬意的模样。我有些纳闷,有一回,也学着将鼻子靠近杯子口,果然,那盈盈绿色里渗出的淡淡香味,清新至极。随之,也向爷讨了一小杯,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掐一根长长的麦管,塞在壶中,慢慢啜饮。不远处,有布谷鸟唱着歌从天空飞过,枣叶茶、麦管、布谷鸟以及金黄的麦田,构成我童年时光里最美好的一幅图画。

令我更惊讶的是,我爷没念过一天书,但他竟然知道一首描写枣树的诗。那是一个黄昏,爷下地回来,看见我六岁的弟弟在枣树下玩耍。他走过去,乐呵呵地说:“刚子,爷给你教念一首诗,成不?”

我弟弟成天想上学,当然喜出望外。只听得他跟在爷爷后面搖头晃脑地念:春分一过是秋分,打枣声喧隔垄闻,三两人家十万树,田头房脊晒红云。

爷孙俩一遍遍不停念,念得真好听。我忍不住问,爷爷,谁写的?爷爷红着脸说,不知道。直到后来,我才晓得那是一首清代的无名诗,来自民间百姓人家,简单好记,难怪不识字的爷爷记得如此之牢。

爷知道很多关于枣的谚语和习俗,并且一直信奉和践行。比如说,枣成熟时,婆早上起来熬粥,他特意叮嘱,放几颗枣吧。婆若是忘了,他会及时提醒,一日三枣,长生不老,五谷加红枣,胜过灵芝草,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没错;碰上村子里哪家儿女结婚,爷会早早叮嘱管事的,炕席下一定得藏几颗枣、栗子和花生,被子里也要缝进去一些,寓意新人早生贵子,早立家业。后来,我婆做腊八粥、春节蒸糯米糕,爷也会早早吩咐,枣是必须放几颗的,意在来年日子幸平安红火。

当然了,这是枣带给我们曾经的欢乐和安宁,可枣树下有过的往事又怎能轻易忘记呢?记得那年的春天里,二叔和二姑要辍学,我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用扫帚撵着他俩满院子跑,嘴里骂咧咧的:“狗日的,我和你妈从早到晚出工出力,省吃俭用,图啥呀,竟然不好好念书,逃学,长本事了,看我今儿不好好收拾你们!”

婆一看我爷真生气了,赶紧从厨房里探出头说,他爹,莫生气了,村里像咱这样穷过活的人家,能念成书的有几个?还不如回来种地,多几个劳力,也能多分些粮食,给娃们蒸几顿细面白馍吃呢!

我爷一听,更来气了,转向就朝婆大吼:“你知道个屁,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也不好好思量一下,就说咱两口,面朝黄土背朝天半辈子了,黄土都快涌到脖子跟前了,瞧你成天蓬头垢面的模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难不成让娃们以后也这样?”

婆不作声了。厨房里,传来风箱咯吱咯吱的声音。锅里蒸着窝窝头,一股子酸酸的味道,从锅盖下面草席垫的缝隙里渗出来。

我爷继续黑着脸,涨着脖子,喘着粗气,在院子里撵着二叔和二姑跑,扫帚已经挨到二叔的屁股了,他这才跪地求饶,爹-爹-爹,别打了,我错了,我立马去学校。

爷抡向半空的扫帚终于停下来了。他长出一口气,脸上带着几丝无奈,几丝恳切:娃呀,从你爹我往上再数三辈,咱老张家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趴在地里抡头,搂耙子,眼瞅着,日子越过越穷,爹就指着,到你们这一辈,咱换个活法,过一过念书人的文气日子。爹就这点念想,没别的。他说完,撂下扫帚独自进了堂屋,关上门。二叔和二姑灰溜溜地背上书包走了,那个时候,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满树红红的、玛瑙一样的枣,把天空的云都染红了。

为了让二叔和二姑能安心念书,那一年,树上最先熟透的大红枣被我爷死死看住,谁都不让吃。他将枣儿装在一个布口袋里,偷偷拿到县城的老巷子里卖掉,换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子,这样,二叔和二姑在学校里就可以少啃几顿锅盔馍。有一回,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正好碰上我爷摘树上的枣儿。他站在梯子上,用竹竿轻轻敲着,一脸的虔诚和憧憬,仿若那一颗颗乌溜圆的大红枣里面,藏着二叔和二姑的读书梦。

可最终,二叔还是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这成为我爷最大的遗憾。我看见,从那以后,他坐在枣树下,抽闷烟的时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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