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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秋色

2017-12-12冯源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九寨沟秋色大地

冯源

长久以来,我对于秋天一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眷顾。如果依照现代心理学家的分析与阐释,这样一种心理活动和情绪指向并非是富有积极意义的生命表述。因为时序一旦进入秋天制定的规程,气温便日渐趋于寒凉,秋风就愈发地扬厉,整个自然世界的生命次第显露出衰落的迹象——小草纷纷枯萎,树木日益光秃,鸟鸣渐行渐远,群峰哑然黙立,大地一片荒芜,除了秋叶的色彩、飘落的动感和妖娆秋菊的尽情绽放尚能撩起人的些微兴致,全然没有了春的烂漫与蓬勃、夏的葳蕤与激情,即或与冬相比,也似乎缺少了性情的稳重和灵魂的静敛,更不要说躯体的洁净和内心的纯然。尽管如此,我对大地秋色依然充满眷顾。

第一次对大地秋色产生深刻的记忆,是在近50年前,在那片有些落寞的乡村田野上。这个记忆像一枚刚刚露出头颅的艺术嫩芽,映射出我对大地秋色最初的审美感知和领悟。

或许是因为立秋不久,秋天的味道还比较轻微、稀薄,仿佛一块柔软无形的散发着些许凉意的绸缎在天朗气清的天空随风摇曳,又好像一幅情境深邃的写意画在原野上徐缓有致地展开。走在九月乡村泥土芬芳的田畴里,一缕缕余热尚存又裹挟着成熟稻香的风迎面扑来,萦绕着我稚嫩的生命和青葱的情感。放目远眺,一簇簇沉甸甸的水稻,或是在高高低低的浅丘、连连绵绵的峰峦上写意成一支迤逦的金色曼舞,或是在平坦的土地、低矮的沟涧里流溢出纯质浓厚的自然韵律。在这样一种彩舞和韵律的召唤下,潺湲的小溪似乎没有了夏日涨潮时的张狂,显出处子一般的安恬娴静,溪边高大的松柏也放下了往昔的威严,柔和而温情得有如新婚的美丽少妇。人对于生命和世界的感知或许就是这样,因为有了不同于生活常态的特别感受而使我们的情感认知和审美判断生出某些变化,一些自然生命的意义被我们弱化或缩小,而另一些自然生命的意义则被强化或放大,两者之间其实并无本质意义上的变化和区别,只是因为我们的这种认知与判断发生了美丽的“移位”,也正因为有了这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移位”,许多自然生命才富予了形而上意义的存在和丰富多元的审美蕴示。

在那一片金黄的浪漫色彩中间杂着一块又一块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的荷叶在历经了秋风的敲打,已然消逝了葱茏葳蕤的夏日绿意,因为少有人来光顾,荷塘便显得更是寂静,是那种十分没落又极其破败的寂静。对于荷塘世界,我一直积蓄着内心深处的崇敬和灵魂真诚的仰望,也一直将之视为对自我生命与灵魂的一种洗礼和净化方式,所以我不像很多游人那样可以很轻易地在荷塘世界里随随便便出入,生怕她高洁的魂灵强烈地反衬出我内心深处的那些不洁,担心她纯质的绿因了我目光的世俗而失落那种令人沉醉的雅韵,更恐惧她亭亭玉立的精神风姿因了我随意而轻慢地评说生出勃然一怒。但眼前的荷塘浑然没有前人尽情书写出的那种生命的旺盛,更没有朱自清先生笔下田田密密的丽姿倩影。荷塘里曾经水汪汪的土壤已经干涸,布满横七竖八的裂纹,像一个个刺目的创口,荷塘中央存留着一摊摊气味腐朽的污水;荷茎枯萎得没有一星半点的活力,枝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面色像海浪拍打后的沙滩,又如戈壁深处被劲风扫荡过的沙漠,皱皱巴巴的,荷叶更有如哈巴狗,耷拉着耳朵,一副十分颓丧的样子;一些衰败凋朽、色泽暗沉的花瓣被泥土半深半浅地埋着,也有索性悬挂在荷茎上,或是裸呈于泥表上。一有凉风拂来,瘦骨嶙峋般的荷茎便又轻轻地颤栗,枯萎的荷叶也随之发出艰涩而破碎的声音,犹如一群受伤后的小鸟的嘶鸣。眼前的残象败景,与那一簇簇风华正茂的金色稻穗形成非常强列的反差。我并不感到非常的讶异,因为时序既已为秋,落花飘零自然难免,大多数自然生命的秋天皆莫不如此。秋天是不讲情面不看妍媸不管亲疏的,更不会顾及你是高贵还是卑贱、是善良或者丑恶、是庞然抑或矮小,它给予所有自然生命的是一个相对公平的世界,是一种客观生命存在定律的必然显现。面对秋天,生命别无选择,只能在它所赋予的这种特质化的时空与节律里,或是如菊花那样以顽强的毅力挺身傲立于寒意肃杀的冷秋,或者像孱弱的小草一样在衰弱的气喘嘘嘘中一步步趋向消亡。

老人和他的孙子就是在我如此纷乱的思绪中悄然地走进荷塘的,并自然随然地挥扬出另一种秋天的意绪,或者说是一种平凡生命生存的意境。衣着陈旧土蓝布的老人扛着短锄走在前面,腰间的烟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地摇摆,黝黑的脸上虽然刻写着明显的沧桑,但眼神中透露出的那份平静与镇定有如荷花盛开一般的自若;走在后面的小孩约摸四、五岁的样子,因为年幼,缺少应有的稳定力和平衡力,走在窄小的田埂上有些摇摇晃晃的,提着竹篮的手和空置的手以及整个小小的身躯便摇曳出稚嫩童贞的喜趣。他们直接走到荷塘的中央,在那摊漫着浊水和立着株株枯茎的地方,没有一丝犹豫地将锄头切入地中,残存的污浊的泥便四处溅飞,土地也发出一种浑浊的声响。不一会儿,老人就在泥中取出一根又一根壮实而饱满的藕,有两节的,有三节的,也有被锄头的尖锐弄残缺的;小孩弯腰屈身地捡拾着老人随意抛掷过来的藕,将它们一一堆码着,泥地上的藕便像一座渐渐隆起的微小的丘山。时许,老人便取下烟杆装上烟丝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小孩也在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几块有些不净的面饼吃着。待完成各自的吸食,他们便把那一堆藕放进篮里,一高一矮地抬到塘坎下面那条一直叮当着的小溪,溪边的草地上便次第出现一节又一节白亮亮的藕。我一直注视着这个场景。起始我的情感意向是很淡然的,甚至还觉得特别的寡味,这种见惯不惊的劳动场景和普通日常的乡村生活,似乎并不能营造出多么特异多么高级的生存奇观或生命境界。谛视着残荷与白藕相互映衬出的生命意象,尤其是老人目光的淡然與小孩动作的稚拙所汇融出的情景,一种源自生命本质的随然和放达、快乐与真实仿佛在徐徐缓缓地释放。人的内心深处便有了一股温馨的灵智的东西如潜流一般悄无声息地涌动:有一些生命,花叶枝梗这些浅表存在的枯萎并非一定标识着其本质的衰亡;很多时候,人们得出的生命经验认知往往只是个体性的,并非富有普适性意义的指向或是标准化真理的界定,枯枝败叶不过是残荷的表象意义诉说,藕才是它的深层内涵表达;在残荷生命表象终结的同时,又以藕的生命新生的形式再度矗立起来。衰亡与新生是完全可以在同一自然生命躯体上共生的,就像那些早已死亡、枯朽的树干上,突然会冒出嫩嫩绿绿的树芽;那些高龄产妇的生产,宁愿将自己的生命置于死亡的危险境地,也要拼命给自己的家族留下一个亲人。这是一种何等的自然生命奇观,又是一种怎样的美丽人生境界。惟有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人才能够顿然领解生命的秋天在某些特定的时空存在里,因为拥有了自然的纯真、劳动的美丽、生命的发现、人生的憬悟,而闪耀出别样的撩人魂魄的金色光芒。这或许就是我们常常所谓的不期而遇的美丽,只是在很多时候,因为囿于我们自身认知的局限、视界的狭小、情感的误判而一一错过了这样的美丽。

老人、小孩和那筐白亮亮的藕,是在晚霞的余晕中踏着青草、溪流边的土坡和曲曲折折的山间小道,渐渐隐没于那座被竹林环绕的农家院落的,犹如一种蕴涵深刻的生命意象自若地汇入了大地的怀抱。夜幕游刃有余地降落,高空中满含羞涩的月光轻洒在远远近近的田畴上,人去鸟散的荷塘里便仿佛有一些明灭不定、缥缈难辨的东西在游走,缕缕凉风送来越来越浓的秋意,整个大地似乎具有了某种玄奥的隐喻意味。这无声的玄奥之意同那条溪流的叮当之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又幻化为一种轻盈灵动、悠然自适的生命灵物,它抚摸着轻叩着吮吸着荷塘的寂寞、枯萎的荷茎、开裂的泥土、田野的安谧,以及竹林院落中偶尔升起的鸡鸣犬吠、乡村人声,尽情地渲染出另一种秋的蕴意,正所谓古人挥洒出的秋意无深浅。

或许是因为在丘陵腹地生活得太过长久,再加上从未走出过丘陵的笼盖,便觉得大地秋色也不过如此罢了,对于随意放眼就能领略到的大地秋色便渐渐生出一种情绪的淡化或是本能的漠视,总认为信手可得的这些大地秋色太过于熟悉,不仅没有足够的绚烂,也没有较高程度的异质性,更缺乏应有的豐富性、层次感及其深沉的蕴意。自然而然,我的不甚宽广的脑海里便时常冒出走出丘陵的想法,试图去探知丘陵外面的世界的大地秋色是一种什么样子,但又并非只是怀有这样的想往,更隐蓄着对审美疆界、生命感知进行拓展的希冀。

是一辆七十年代中期的老式、陈旧的绿皮火车把我拉出丘陵的腹地,驶入了从未去过的遥远的中国北方平原,也由此领受到了另一番不同于巴山蜀水的大地秋色。车尚在蜀地上急急缓缓地行进时,大地秋色的呈现仍然是我十分熟稔的那副模样,肥沃的田畴沿着河流逶迤地铺展,收割后的矮矮的稻桩兀自地立于寂寞的田里,像是有人在处于大脑混沌时随手着上的散发出黯然而朽烂气息的自然符号;贫瘠的狭小的田块儿在丘陵的腰上躺着,像土坯做成的一层一层的小楼一样,没有被砍倒的玉米杆已相当的干枯,山风拂来,顿如触电一般浑身颤栗,虽不能够清晰地听见,却可以直觉到它们的那种绝望的悲吟、临终的诉求;山坡上、流溪边、陡崖间的草丛纷纷显露出嫩黄的颜色,粗壮高大的乔木树上,不是挂着几片透光的黄叶,就是完全裸露着自己枝杈纵横的身体。只有偶尔闪出的醒目的红枫、深绿的老松、游弋的鹅鸭、潋滟的波光、湛蓝的天空、飘动的云朵,和在河流里戏水的一群孩童、在河边石块上捣衣的几个妇女,才令人感到些许同质意义向度的秋的色调和气韵。车行至秦岭脚下,或是穿行于秦岭腹中时,不断涌出的一簇簇高山红枫、一株株挂满苍黄叶子的高大乔木、一些不知道名儿的野花在溪水之畔尽情绽放,大地秋色似乎显得愈发的浓郁和深彻,更准确点说是人感受到了大地秋色的某种丰富性和层次感——山脚下的秋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一路展开,色调多元而又庞杂难辨,彼此相互簇拥,忽儿高忽儿低,宛若一条迤逦绵长的秋的花环;山腰上的秋则基本上是依山峦之势而各造自己的形塑,或如块状式地顺坡铺设,或像曲线式地就崖悬挂,或似细节般地点缀于某个石棱树杈上,有些索性隐没于茫茫群山之中不露自己的真容,给人以几分缭乱几许陌生的感觉;山顶处的秋仿佛是镶嵌于大山褶皱里的一个又一个红红黄黄的星星点点,朦胧得如一种渺远漫漶,又微缩得如一种意态细节。随着火车的不断出洞入洞,或是饶河而行,或是盘山旋转,以及近处快远方慢的视角感知,由山脚而至山顶的秋的花环、秋的条幅、秋的细节、秋的意态,就像多个层级的大地秋色,由上而下,动感分明,有似一种立体水墨的动感表达,又像一种横幅油画的流变呈现。微觉不甚完美的是那些被山洪冲垮的山体,它们像受伤后的一个个裸露的创口,给大地秋色带来了几分痛感或是残缺。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不一样的大地秋色,不免令人生出许多像碎片一样的遐想和思索:大地秋色之美无论是客观存在的散乱,还是经过人类艺术想象的规整,它都绝对是出乎生命的自然,放怀于情感的坦荡,止行于灵魂的本真;自然属性的大千世界总是如此富有足够的真实和坦诚,无论是秋的完美,还是秋的残缺,抑或秋的丑陋,它总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人类面前,似乎从未想过要去刻意凸现完美、遮蔽残缺、伪饰丑陋,这同我们人类社会中某些人的做法可谓大相径庭,又不能不说这是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的本质区别之一。对于整个人类而言,不应当只是对大地秋色的完美的亲近、欣赏和拥抱,同时也要对其秋的残缺或丑陋给予正待、宽宥和观照,因为只有富于了这样一种情怀,才能在社会残缺直逼我们内心真实、在人性丑陋直逼我们灵魂真实的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人性判断和善良选择。正视残缺是人类应有的勇气,变丑陋为完美是人类必须的创造。这样的人类才更加可爱。

车出秦岭,已是夜幕降临,起伏的山峦、弯曲的河流、墨绿的松柏、散置的民房、行驶的汽车都被一团团一层层轻雾笼盖,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大地秋色的绚烂和明艳便一下遁迹,唯有扑面而来的凉风和高悬远空的明月才令人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秋意,一种完全失去秋色本相的意绪。既然看不到大地秋色,车里又无熟人攀谈,只好伴着明月沉沉睡去。次日清晨醒来,车已冲出函谷关,一路呼啸地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目光急急地射出窗外,华北平原的大地秋色顿时令人颇感失望:高高的山峰变成了矮小的土坡,葱绿的树林变成了光秃秃的田野,湍急的河流变成了干涸的沟渠;来来去去的人的着装,除了黑色就是白色,散发出老旧而土气的味道。如果不是那一个个筑在树枝上的鸟巢,一株株零散孤立的墨绿的松柏,一棵棵悬垂着残黄的杨树,以及一座座伫立于平原上的城市,偌大的华北平原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哪里有秋的颜色、秋的图景、秋的意蕴。整个一路上,我都被这种失望的情绪牢牢地攥住,直到最后抵达京城,进入京城内部的有些垂暮气息也有些喧哗闹腾的大地秋色。这其实也是我之于华北平原的大地秋色的一次误觉和偏见。许多年后,一位熟识的华北友人告诉我,我去的那个时节已是暮秋,华北大地秋色的丰盈主要是在初秋与仲秋之间,一旦错过那个时段,便很快消逝得杳无踪迹,远远不像我们南方,可以将大地秋色的绚烂生命轻而易举地延长到整个冬季,甚至是来年的早春。这位友人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他的话同时也在提醒我,通过肉眼看到的“这个真实”不过是成千上万的真实中的一个,并非是“其它真实”或“全部真实”的确证。这便是我生命历程中的首度远行,并且从此开启了我领略蜀川之外大地秋色的先河。当然,最令人欣慰的是,我的一些青葱的人生足迹留在了京城的那个秋天,因为在那样的年代,是绝少像我这般年龄的人有幸光顾京城,能够亲历京城的大地秋色。

对于一个年幼或年轻生命的行走,总有一些地方是始终无法抵达的,也就不能避免这样那样的认知局限、判断失误与之同步,正如我之于秦岭南侧的大地秋色的认知和判断,以为那是平生见过的最丰富最具层次感的,然而在进入九寨沟之后,始知它不过是万千大地秋色中略显简单的一种。八十年代中期的首次九寨沟之行,不啻是一次人生的历险,又莫不是一种对更具丰富性的大地秋色的深情造访和真诚拜谒。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很少有车辆行驶的偏路——从平武经水晶再到黄龙的老路,一律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高山的内腹,不同的崎岖坎坷布满沿途,车行期间,不要说跳来跳去的颠簸,更有高山和峡谷的夹击,有些路段的狭窄程度从未领教,根本不会给车身哪怕是多一厘米的宽限,半边车轮几乎处于悬空之状,老到的司机头上直冒冷汗;又正值暴雨刚刚停歇,洪水冲塌的山体阻在路上,不时有大大小小的飞石落下,有一团团一摊摊泥石流涌来……然而路途再怎么艰险,也抵不过九寨沟的大地秋色对我们的撩拨、吸引和召唤,因为它是人间仙境和童话世界最为有力的确证之一。

欲意对九寨沟的大地秋色进行全觉意义的审美领解和艺术描述,我们完全是可以有多样的视角、不同的方法、充分的维度,之前的不少以九寨沟为题材观照对象进行写作的散文作家,便多是从这样一些视角、方法、維度予以艺术表达的。可以说这些作品几乎写尽了九寨沟秋色的美感特征,也深浅不一地凸显出九寨沟的大地秋色的精魂,只是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么多有关九寨沟秋色书写的散文作品里,却鲜有经典文本意义的体现,远不如一曲《神奇的九寨》那样遐迩闻名。这是不是在从另一个意义维度昭示我们的散文作家,对九寨沟的大地秋色的文学书写尚有较大的空间?我是深以为然的。如果我们平目环视,从左至右,气势雄浑的扎衣扎嘎神山、烟波浩渺的长海、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奇异俊秀的达戈神山像一个巨人的健壮的四肢,紧紧地环抱着九寨沟;长海有如母乳一样地喂养着九寨沟,原始森林是九寨沟最丰饶最纯净的精血,扎依扎戈神山和达戈神山则像两名忠诚的卫士,日夜地守护着九寨沟的大门。如果从高空俯视,像Y字般造型的九寨沟是以诺日朗瀑布为中心,从三个不同的向度发散而去,又各自构成了自己的线性一样的山水景观群落,从诺日朗瀑布往左上行,是则查洼沟、上下季节海、五彩池、长海的简约化连缀;向右一路攀援,是珍珠滩、五花海、熊猫海、箭竹海、天鹅海、芳草海、原始森林的丰富性构造;朝九寨沟入口处漫步,是犀牛海、镜海、树正瀑布、老虎海、树正群海、卧龙海、双龙海、火花海、芦苇海、盆景滩及其藏族村寨、民俗文化市场、宗教艺术的多样性呈表。如果再从重点选择的角度进行,诺日朗瀑布、长海、树正瀑布、五彩池、五花海、珍珠滩、原始森林等,又建构了九寨沟山水景观的特立独行的经典内涵。九寨沟的大地秋色便是在这样的线性结构中形成,又在各自独立的体系中尽力彰显,一簇簇红色的枫树像燃烧的火焰,一团团老黄色的芦苇如金黄的小海,一株株浅黄的桤木、黄荆、青?逶迤成曲曲折折的黄线。近处的四周,不时有黄色的红色的树叶飘落,要么睁着期盼的双眼恳求人的庇护和垂怜,要么浮在水面被缓慢的流水带向未知;盈盈的秋水下面,树干上满是水藻一样的东西缠绕,或横着或竖着或斜着,似一个个安恬的睡姿各异的安琪儿;放目远方,或急或缓的不怕秋凉的绿色溪流,宁静安详的不恐秋霜的蓝色海子,成群成片的不惧寒气的苍翠松柏,迤逦而行的不畏冷冻的挺立雪峰,彼此交相辉映,又呈梯级之状扑面而来,是那样的丰富多元而具有鲜明的层次感。所以九寨沟的大地秋色,不是因了某一个物质维度就可以建造的,也并非某一种人文向度能够全知,它是苍天与大地的合力创造,是时间与空间的真诚相与,是山与水的彼此交融,是色彩与形状的表象缔结,是静态与动感的协调和睦,是感觉与知觉的深层相通,是情感与心灵的内在互动,是思想与灵魂的共同交响,更是汉人与藏族、自然与社会、历史与现代的精神共铸。

圆明园一直是我想往已久的地方,第一次去京城就想一睹它的风华,但无奈那时不对外开放。后来每每到京城,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缠身,就是被会议的紧凑弄得无暇前往。是一篇非常优美亦非常忧伤的散文《圆明园的月光》,令我最终下定决心走进了圆明园。

因为将近初冬,天气已然寒凉,又是旅游淡季,园内游人寥寥。或许是有充裕的时间作为支撑,我的观览便显现出少有的细致。虽然是八十年代中期在原址上的一种重建,但毕竟依旧拥有古代清朝著名皇家园林的卓越风范,远远近近的亭台、楼榭、长廊几乎都身着红艳艳的盛装、头冠青亮亮的琉璃瓦,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通过一个个人工沟渠连为一体,使整个圆明园的结构形态有如一个不甚规则、略欠稳固的品字造型。因为不想被旅游指南牵制,也不想被雨果先生的“有一座言语无法形容的建筑,某种恍若月宫的建筑”的溢美之词魅惑,便独自一人在圆明园里慢慢悠悠地寻觅、观赏。果真是暮秋统治的天下,湖泊里面的水被凉彻得不想动弹,炫耀于夏日的王莲干枯得不忍目睹,数只黑白天鹅在湖中如凝固的雕塑一般,几艘无人问津的小游船颇是寂寥;高大的白杨树上只挂着几片枯黄的老叶,光秃秃的柳树在天空写意成一幅冰凉冰凉的水墨,湖畔的芦苇群一副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落寞样,草丛一律的灰白、枯萎、死寂;天空也是十分暗沉沉的,一副欲雨未雨的样子。被暮秋罩住的圆明园甚是可怜楚楚,令人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淡淡的寒凉和一阵微微的酸楚。绝大多数人之于圆明园的亲临,都是选择在万花灿然的仲春,或是林木葳蕤的夏日,拟或景色绚丽的初秋,因为他们只能算是一群纯粹的旅游观光者,仅仅带着双眼和双腿,没有携带思想和灵魂,所以暮秋时节的圆明园才倍感孤寂。我并不是在对这些人进行责备,而在于想表达内心的某种诉求,或者说是试图发出一种精神的召唤——我们不能只是亲爱于大地秋色光艳鲜亮的一面,而对其孤苦凄然严重无视。是一排年轻的雪松把我从寒凉、酸楚和感怀里擢拔出来,走进那条狭长、静谧、幽深的长廊。站在长廊的入口处向前远眺,长廊像是一种时空隧道,将此处的现代与彼处的古代予以了象征性的链接,凸显出某种隐喻意义。走出长廊的尽头,圆明园遗址便展现在人的面前,一群群游人在遗址的周围指指点点、絮絮叨叨,另一些游人在选择最佳的拍摄角度,也有个别的游人伫立于遗址前面陷入沉思。我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更何况是这样一种热闹,便默默地站在一条河流边的小路上,隔着河远远注视圆明园遗址。这就是110年前曾先后两度受到外国侵略者野蛮暴力洗劫和焚烧后留下的那片瓦砾、那堆废墟!圆明园的大地秋色瞬间便愈发地显出沉重,这沉重有如一种超强力量的重压,使人感到难耐的窒息和屈辱:一个贫穷的国家是无法同西方列强对垒的,一个羸弱的民族是无力同凶残之敌抗争的,一种处于弱势和守势的农耕文化是不能匹敌那种处于强势和攻势的工业文化的,作为享有东方凡尔赛宫盛誉的圆明园,之所以被西方列强肆无忌惮地抢劫和焚毁,莫不是因为这些因素造成的。圆明园的劫难,无疑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心理史上最为深重的创伤和痛楚。一只灰白色的猫从我背后小丘下面的某个洞穴里窜出来,它离开时显得有些犹豫和迟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回头仰视我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和伤痛,似乎在诉求什么,令人很有些恍惚、疑惑,以为这只猫来自于110多年前,是一个穿越了时空、穿越了历史的灵性生命。在这只猫的心里,是否同许许多多国人的内心一样,有屈辱历史的伤口和被殖民者的创痛?圆明园的大地秋色确实具有一种令人不堪的重负。

从圆明园的复杂而沉重的大地秋色中走出来不久,我又同一种单纯而唯美的大地秋色不期而遇,只是这种纯美的大地秋色并非因为人的亲临现场所得,而是通过一种纸质媒介来体现和送达的。已然无法想起是哪两位摄影家的作品,也记不清是在一份什么样的画报上看到的,一个是对胡杨林的拍摄,另一个则是对白桦林的拍摄,它们就像两幅珠联璧合的完美的摄影艺术展示。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以现场直击的方式领略过活生生的胡杨林,所以当我的目光一触及到那幅关于胡杨林的摄影作品时,内心深处便升腾起一股被单纯和唯美的东西猛烈浸透一般的感觉。这幅作品大概摄于我国大西北某处,在摄影家的艺术取景框格里,画面右侧是一幅沙漠场景:仿佛是一场风暴刚刚停歇不久,在看不见太阳照耀的午后时分,沙漠流溢出一片璀璨的金黄,弯弯曲曲的沙脊线、形态各异的沙漠斜面和波幅、热情似火的沙团影像、清晰可见的明暗光影,构造出一种极为奇特、沉静、唯美的画境;画面中央便是胡杨树群:一株株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胡杨树顺着湖岸一字展开和延伸,金黄色的树冠茂盛而紧凑,如一团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镜头的作用下显示出被凝固的流火动感,胡杨的树干其实并不美观,大多矮短粗壮,还横折竖弯的,树皮也沟壑纵横般地尽显沧桑,但却非常遒劲有力,仿佛树冠的红红火火全归功于它们的支撑和给予;画面左侧是湖泊,迤逦的水岸线很是细腻柔曼,湖面泛着深蓝的粼粼波光,胡杨的倒影在水面上摇曳,漾开、聚集、微耸,似一种动感万分的水彩。整个画面虽是以对胡杨的凸显为中心,却没有丝毫的色彩符号的过分张扬,在自然三色的和谐搭配与天然构造中,尽显出安谧宁静和纯粹唯美的情状,使人的内心有一种瞬间的震撼和激情——胡杨、沙漠、湖水共构的大地秋色竟然有如此极致的美。另一幅作品可能摄于东北的大兴安岭,摄影家的镜头聚焦于一条芳草萋萋的林中小路和它两边的白桦林带:那条被草丛淹没的油黑小路缓缓地伸向无垠的远方,小路两旁的白桦林在巨大风力的作用下,整个身躯呈现出接近极限的倾斜和弯曲,像成千上万的人在整齐划一地做同一个高难度的体操动作,无以数计的黄叶如阵容浩大的黄蝴蝶群在半空中猛烈地翻卷飞扬,又像一场突如其來的横扫一切的黄色风暴;画面里的一切正在发生急速的异象性变化,幽静的小路、庞然的白桦林、远方的大地、隐约的山峦、缥缈的天空等全都在不停地屈身弯腰,在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本来的模样,惟有那条林间小路纹丝不动,如钢水浇铸的中轴牢牢攥住两旁的白桦林,才不致使它们彻底倾覆或最终坍塌。这幅摄影作品给人的唯美感受在于它彻底打破了美的常态,力表出对自然世界里的那种异质美的张扬和凸显。但对于这幅作品,我又一直心存疑虑,不知道这位摄影家是如何拍摄下来的,当时置身于怎样的处境。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不过是古人的一种经验固化的表述,时至当下的人类世界,书籍世界的高耸、期刊杂志的林立、纸质媒体的覆盖,这些都以纸上的形式向我们传递出前所未有的丰富生活,我们需要做出的是对之体验的更深体验,便可成功地获取这样的生活蕴涵。这种纸上得来的大地秋色未必一定是表象、简单、浅义的,反倒可能更内核、丰繁、精深。

人的一生不过是在一种时间维度上的展开和延伸,同时也在这种时间维度上完成和终结,无论这个时间上帝之于世间每个人的生命以怎样的一种长度,总有一些远方、一些彼岸是我们无法最终抵达的,这些远方和彼岸的大地秋色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和特质,又富有怎样内涵和价值的美,我们无法知晓,只能留给那些有幸与之相逢的人去亲历、赏鉴和书写,倘若能够出乎意外地给整个文学世界再添几篇经典文本意义的美文,那将是人类审美文化历史上的一种幸运。作为一介当代书生,生命中能够承继本民族的文化精血,能够在欧阳修的秋声吟咏里,在苏东坡的赤壁感怀里,在郁达夫的《古都的秋》和舒庆春的《济南的秋天》里,以及众多外国文学名家笔下从容地领略各种各样的大地秋色之美,能够从中汲取到丰盈深湛的艺术养分和审美情怀,并最终写下这篇《大地秋色》,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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