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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的苦难与激情

2017-12-12张宇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50期
关键词:丢勒画中人忧患

张宇凌

丢勒非常聪明地找到文艺复兴时代每个人的终极理想:既神圣,又个性,又富有。

从基督进入耶路撒冷城到他受难死去这一周被基督教称为“The Passion”。从Passion这个词的古希腊词根来理解这个命名比较容易,在古希腊,这个词只意味着“受难”。其心理基础在于苦难跟激情的共生关系,没有经历苦难,就很难感受真正的激情。后世关注“基督受难”主题的艺术家很多,其中有著名的北方文艺复兴大师阿尔伯希特·丢勒。丢勒对受难系列主题的最大贡献,在于通过他的创造渐渐地将两个具体的受难母题化为一体,体现了苦难与激情的并存,塑造了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主体身份的理想形象。

《作为“瞧这个人”的自画像》,1500年,木板油画,67.1× 48.9厘米, 阿尔特美术馆,慕尼黑,德国

忧患之子

丢勒分外钟情的两个主题,一个是“忧患之子”(Man of Sorrows),一个是“瞧这个人”(Ecce Homo)。他为第一个主题创作了一幅木版蛋彩画和六张版画。“忧患之子”的说法来自《圣经》旧约的以赛亚书第53节第三段:“他被蔑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这一段属于以赛亚书中一个著名的比喻:“受苦的奴仆”。在14世纪早期的方济各派的小册子《关于耶稣一生的沉思》中,曾经提道:“他还能说的是谁呢?当他称这个人为忧患之子,了解弱者的感受。”直到欧文·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在1927年的著作《作为象征形式的透视》里,引用了另一篇未发表的德语论文中的说法:“Schmerzensmann”,“忧患之子”才正式成为艺术史研究上的术语。

“忧患之子”是拜占庭文化的惊人发明。他们的创作是要解决一个难倒他们的问题。人子的死到底如何理解?一位匿名工匠准備把死去的基督“竖”起来,仿佛天使突然俯冲下去看到的一样,创作出世界上第一张“尸体”的肖像,而且是近景的半身肖像。这张肖像开启的宗教艺术母题,常常被画在祭坛的穹顶下部,与祭坛上部彰显神性的“全能的上帝”(Pantokrator)作对比。在传到西方之后,被晚近的研究者命名为:“忧患之子”。

我们可以找到的最古老的“忧患之子”来自12世纪晚期,如今希腊境内的卡斯托利亚地区。它是在纪念耶稣受难的宗教礼仪中摆放的木版画。这张画构图异常单纯,不仅只留下符号意义的部分十字架,(我们无法看到整体十字架,也是视角拉近的原因),连耶稣自己的肉体也只保留了胸部之上的部分。没有翻滚云,磅礴泪,也没有圣母膝,天使翼。观看者不再坐在观众席上,而是突然和耶稣的尸体面对面坐着,突然进入了事件的内部。这是整个受难图志中,把观看者拉得最近的一次,不仅仅是指从比例上创造的二者的物理距离,也是由于面部相对而产生的内部距离。还有,他此时似乎完全没有神性,而只有一具我们也终将可以拥有的,死去的肉体。

人子肤色青黑,双目紧闭,头后有光环,但是头却向着他的右方,也就是观者的左方歪过去,完全搭在右肩上。这个歪头的简单姿势增加了痛苦和衰弱的感觉,歪的方向也成为后世模仿的经典。在他后方的十字架横梁上,用希腊文写着:荣耀的王。两边墨蓝色背景中写着:耶稣基督。他的眉头和面部状态,就像被一阵剧痛袭击的人那样,嘴角深深下垂,全脸布满阴影。最有震撼力的,还是神(人)子自己心中的悲恐。这种情感,来自任何一个活人站在这幅图像前就必须与之分享的一个真相:在人子死亡的时候,上帝并不在场。正是天父把“忧患”作为这具肉体的使命。正因为这个真相,拜占庭天主教也把这个图式称为“Akra Tapeinosis”(极端羞辱)。

丢勒的创作一个方面严格遵从了“忧患之子”的图式要求:只有耶稣基督孤独一个人在画面之中。它也非常符合德国以及北部欧洲从15世纪开始流行的“虔敬像”(Andachtsbilder)风尚。这个德文词的本义是“沉思”,绘画风格是将神圣人物从叙事性场面中抽离,背景平涂,消灭其现实性,成为帮助个人来祈祷和沉思的形象作品。这类雕像或绘画常常偏重有关受难的悲剧性题材,以发挥强烈的感染力,画中也常常只有一个形象面对(或注视着)观者,仿佛正在与之专注交流。丢勒的版画中有一张1493年的侧面像非常引人注目,一个长发长须、赤裸上身的中年人侧身而坐,但头扭向观者。这张特殊的“忧患之子”中没有强调画中人身上的伤痕或者死亡的恐惧悲痛,而是十分写实地描画了一个中年男性的神色,如果不是艺术史家都将其名字考证为“忧患之子”的话,几乎很容易将它归类为丢勒的又一张自画像。画中人向着观众扭过脸来,就仿佛画家坐在镜前观察到的自己,他的眼神毫无神性,而充满人类中年的智性,自以为是的怀疑和警惕。画中人几乎浑身赤裸,没有死尸的颓丧萎缩,而是被仔细描画出男性健美的充满生气的骨肉,第一次表现了耶稣具有性别感的肉体之美。后来的许多画家追随这个线路,提香于1548年创作的同题作品中,耶稣就如同画家笔下的维纳斯一样深具肉体魅力。因为这个题材从经典意义上就纯粹属于男性世界,是一个描绘裸露、虐恋和暴力的机会,所以直至今天,仍有大量艺术家在以此为题表达男性之间的欲望和情感。

丢勒从13岁的第一张自画像开始,有至少共三张自画像采取这样的四分之三面半身坐姿,面容也跟这张画中人相似,体现了他有意从此发展耶稣跟他自身形象的联系。有意思的是,丢勒所有有关“忧患之子”的同题作品都从“面容”上完全背离了传统要求,每个耶稣基督虽然身带伤痕,头戴荆冠或者拿着虐待者折磨他的工具,鞭子、长矛等等,但再不是一具闭目死去的尸体,而总是一个陷入沉思、面带怀疑和忧伤的男子。这个男子用活生生的锐利眼神跟观者交流着自己的体验,而不是用个体的死亡来震撼观看画作的人。

瞧这个人

丢勒对忧患之子图像的改造,直接联系着他对受难系列图像中另外一个主题的关注,“瞧这个人”。当耶稣被捕之后,罗马总督彼拉多指着被戴上荆冠、披上紫袍、拴住双手的耶稣,对着耶路撒冷的民众喊了一声:“瞧,这个人。”发话人彼拉多虽然任由士兵们鞭打戏弄了耶稣,但他的内心对这位拿勒撒人怀着敬畏。他衷心希望民众们在看见他所受的责罚之后可以放过耶稣,让大盗巴拉巴而不是“这个人”上十字架。听到这句话的人,也就是耶路撒冷的民众,在犹太祭司的带领下,仍然坚持让耶稣基督去死。

以上版本是新约福音书,特别是约翰福音的说法。福音书成于耶稣殉难后70年,圣殿当时已经被摧毁。犹太学者则认为,把彼拉多描述成替罪羊,将实际罪责推卸到犹太人身上,是基督徒向罗马帝国献媚的表现。

不论如何,这句话是罗马人和犹太人之间的谈判,所以耶稣基督在其中完全不是主角,但他仍然是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瞧这个人”本来不是一句呼唤主体性的口号,但无数的艺术家似乎着了魔,都纷纷在这一声召唤下探询自我,使艺术家主体角色这个问题,成为“瞧这个人”题材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群人的首领和先锋,就是丢勒。

丢勒迎合受难图像的热潮,制作了三套关于耶稣受难的系列版画。他对其中“瞧这个人”或“忧患之子”演化而来的耶稣基督个体肖像更加着迷。从1484年起,他画的第一张十三岁的自画像中,画中人的手指已经弯曲如耶稣赐福。后来他又创作了两张作为“瞧这个人”的自画像。在画这些像之前,也就是1491年到1492年,丢勒在卢浮宫收藏的一幅作品后面随手画了一个练习的草稿:其中不仅有他自己的面容,还特意放大描画了一只手指弯曲做基督赐福手势的手。最重要的转变发生在1500年,丢勒在多次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地尝试之后,终于决定正式将自己描绘成“这个人”。他把自己的须发颜色加深,就像来自一个阳光更强烈的地方的人。头发的长度也得以加长,遮盖住脸颊的两侧使面部拉长。他身着毛皮镶边的棕红色大氅,右手伸出以按住大氅的衣襟。背景为深黑平面,光源来自右前方。画像的右侧,是丢勒的标志性签名和年代,左侧则是他的标志性宣言:“就这样,我,来自纽伦堡的阿尔布雷特·丢勒,在二十八岁时以合宜的颜色画下了我自己。”

艺术史专家把这幅收藏在慕尼黑博物馆的自画像定名为:“作为‘瞧这个人的自画像”。根据无疑是丢勒自比耶稣:那加深的须发颜色,那拉长的面部,特别是将人物采取完全正面的姿态,这在当时,只有描绘神或圣人才会使用。

丢勒的这个造型,却丝毫没有“瞧这个人”或“忧患之子”原型中的受难和悲苦,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更像是来自拜占庭教堂天顶壁画的“全能的神”(Pantokrator)。整个画面发出金光,右手假借按住衣襟的动作,模仿“全能的神”的赐福手势。光源来自最后审判中代表善和胜利的右方。这种正面造像,通常出现在礼拜堂壁画的上半部,与下半死去的耶稣形成对比,表现的是耶稣基督在最后审判时的庄严伟大。丢勒画像的签名和题字都在与画中人眼睛平行的位置,而他的右手则处于最抢镜的前景。作为画家的丢勒通过这些细节来召唤人们,注意画中人作为艺术家最重要的特质:眼睛和手。

在文艺复兴这个关注“人”的位置的时代,丢勒深深关注的是艺术家的主体角色问题:艺术家一方面不再是匠人,而是可以从虚空中创造美的知识分子,如同神创世界;另一方面也不再承受物质上的匮乏,这点对丢勒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基督(也是自己)身上画上一件毛皮大衣。而我们也无法不去注视这缕同样描画精微的毛皮,把对耶稣的想象同时轉向对一个北方富人的认同。

1514年,丢勒创作的著名木版画《忧郁》,表现的正是艺术家的另一个化身:一个长着翅膀的人类,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个钱袋。潘诺夫斯基在他关于丢勒的研究中发现一张这个木版作品的草稿,上面留有丢勒的亲笔注释:“钥匙代表着权力,钱袋代表着财富。”丢勒自己还写过:“如果你是贫穷的,你可以通过此种艺术(技艺)获得丰厚的财富。上帝给了天才巨大的权力。”

回到“忧患之子”来看,正是如上原因使丢勒绝不不甘于将其表现为一个没有主体性的尸体,而是慢慢地将他跟“瞧这个人”中的活着的耶稣融合起来,跟他的自画像融合起来。经典意见认为,这一系列建立在“忧患之子”或“瞧这个人”母题之上的自画像,创作动机主要来自丢勒对基督受难的认同。但在我看来,丢勒要强调的恰恰是另一面:艺术家是神的宠儿,甚至直接是神之子,他的苦难和忧郁无法掩盖他最终的主体性,权力和荣光。在那个宗教信仰和人文信仰齐头并进的时代,对人更深的发现,都离不开对神更深的赞美。世间权利的攫取者,依然害怕失去神的恩宠。丢勒非常聪明地找到文艺复兴时代每个人的终极理想:既神圣,又个性,又富有。而这样的“人”的形象,是从教会人士到人文主义者都会移情的对象。笼罩于画中人身上那种全副武装的寂静,充满说服力的崇高,正是把弥撒直接撒入人心:“瞧,这个人,他身上聚集了忧患和荣光,苦难和激情。”而这个形象,才是丢勒的真正Passion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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