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遗忘的时光里重逢

黄菲

在遗忘的时光里重逢

黄菲

在最近的几个夏天里，我穿的次数最多的是一双白色的平底豆豆鞋，鞋面是牛皮的，点缀了许多白色的小珠子，鞋里是细腻、软和的猪皮，光脚穿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三年中，我买过很多新鞋，但临出门时，选的最多的仍是这双穿了三年的旧鞋。我喜欢它的朴素、大方，又有自己的小亮点，更喜欢它的柔软、温良，对脚无限包容。唯一的遗憾是它越来越旧，使我出门换鞋时踌躇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个周末，我又一次站在鞋柜前犹豫，这双鞋即便再舒服，似乎也该被淘汰了。怀着一点“鞋尤如此，人何以堪”的不忍，我将这双鞋拿到水池边，找来旧牙刷，蘸上香皂，刷洗鞋身，这是我第一次刷这双鞋。但是，谁知道不过轻轻一刷，那些蒙尘甚久、晦暗失色的小珠子，竟立刻重新光亮、洁净了，布满暗色污渍的鞋面也立刻容光焕发了。那一瞬间，就像对自以为已经麻木的爱人，突然又生出了新的柔情和爱恋，我心里除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一份自责、歉疚和怜惜。

我自责，对物我是这样的轻率和轻慢。也许是因为物质太过丰富了。这世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因此显得器物都不是那么被稀罕，都可以随意被更换和取代，旧的还未谢幕，新的已经登场，再精美的器物，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也许是因为得到太过容易了。少年时我想要的一切，现在都唾手可得，大到带整面落地窗的书房，能看得到江水、吹得到江风的阳台，小到陈列在图书馆和租书店里的书，橱窗里雪白的裙衫和那双鞋——在学生时代，我不会舍得花五六百元去买一双单鞋——都得到了。想要，便要了；喜欢，便用了；日久，便厌倦了。然后某一天，我以“断舍离”的名义丢弃了。原来，我对自己的所有和所得，是怀着这样一颗粗糙的、傲慢的心吗？

我以一种全新的心情细细地擦拭这双鞋。那么多个夜晚，我穿着它漫步在小区的林荫道上，那么多个清晨，我换上它，轻盈、稳健地去迎接新一天的生活，我穿着它踏过木桥，走过沙滩，踩过青石小巷。这次，却是我第一次细致地擦拭它，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长情的人呢！

将这双鞋晾晒在阳台的阴凉处，我开始重新打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那条白色的蕾丝连衣裙，曾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因为下摆有了折痕，我已经有一季不曾穿过它；那个蓝色的水晶花瓶，曾令我一见倾心，因为浸染了水垢，已经被我收进了杂物间；餐桌上的桌布，有我喜欢的花纹，然而染上茶渍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换一块新的；那个我徘徊良久后才狠心买下的包包，在买了新包后，就被我束之高阁了；那件灰色的大衣，我买的时候是多么喜欢啊，它半点错处也没有，但已经两个冬天没有被我穿过了……我打量着这一切，不觉羞愧、内疚，但又有一份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温情——我要熨好那条裙子，让它在我的身上恬静地绽放；我要擦拭那个花瓶，让它重新晶亮、莹润，盛放芬芳的花朵；我要触摸那些堆积在书柜里的书本，让它们和我共度晨昏……一股热浪在我的胸腔里翻滚。我知道，我又一次得到了这一切，比第一次更加深刻，因为这世间的物，唯有以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以感念的心对待着，以温和的耐心呵护和陪伴着，才是真正地拥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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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 时代邮刊黄菲

媒体从业者，未遂女文青。相信再朴素的日子也蕴藏着深意，再平淡的命运也应敝帚自珍，对人间的美和诗意怀着恋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