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穿堂风,无意引山洪
2017-12-12刘斌
刘 斌
你是穿堂风,无意引山洪
刘 斌
1
我第一次遇见许夕月,是在新生老乡会上。许夕月缩在角落,抱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唱歌,飚到高音部分时,嗓子像摔破了的罐子,她开始猛烈地咳嗽。我赶忙递去一杯热白开,许夕月灌了一大口,眼角被烫出滚热的泪来。好一会儿,缓过劲儿来的许夕月问我:“老乡,你为什么来哈尔滨?”“横扫北国来了。”我说,“你为什么来哈尔滨?”许夕月笑而不答,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机灵的小鹿。
那天,我们没有继续按照老乡会的流程走,而是跑到中央大街看冰雕。许夕月和每个冰雕合影,雪花落在她细长、利落的马尾辫上,凝固不动,像一枚枚透亮的水晶发夹。许夕月豪气地请我吃烤冷面,我们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多小时,咽着口水看老板麻利地给铁架刷油、浇蛋液、翻面饼、刷大酱,再撒上一把香菜和洋葱丁,刚出锅的烤冷面薄脆、焦黄。清亮的路灯下,许夕月的脸上沾满了酱汁,怎么擦也擦不掉。她哈哈大笑,高高扬起花猫脸,特霸气地和我说再见。
我看着许夕月蹦蹦跳跳愈行愈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哈尔滨的冬天很暖。
2
那一年,我们都刚进哈尔滨师范大学不久,许夕月读的是中文系,我是化学系,宿舍间隔着一个小操场和一排云杉。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们会坐在索菲亚教堂的广场上,任白鸽亲吻脸颊;也会在拿到奖学金后,去中央大街拐角处的那家俄式西餐厅解馋,吃完后我们会多坐一会儿,看阳光溢满街道,风吹过卷起白纱窗帘;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起交流可靠的兼职信息。许夕月经常同时做五份兼职:游乐场扮玩偶、发传单、做家教……只要时间不冲突,她来者不拒。可是不买名牌、不去旅游的许夕月到了月末依然很穷,可怜巴巴地跑来找我借钱,等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再立马还给我,月而复始。
相识三年,我依然不了解许夕月,她是一面多棱镜,我看见的只是她愿意展现的部分。虽然外界都默认我们是情侣,但我们始终戴着“知己”这顶好看的帽子,不越雷池一步。
从海底捞回来,夜已经很深了。街灯在雾中静默着,灯光浸泡在雨水里。公交车上,许夕月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窗子旁,玻璃上蒙了一层透明的窗花。她用食指轻轻写着:我爱哈尔滨。然后转身明媚地朝我笑,让我盖下手印。
此时的许夕月就像窗花,温暖,轻盈,离我那么近,又消失得那么快。
3
一月,当我们都挤在车站抢购回家的车票时,许夕月却抱着简历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市场里。过年期间工资翻倍,她要留下来赚更多的钱。我看着她倔强的眼神,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红色的手套给她戴上,心疼地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第二年春天来临,我早早地来了学校,溜到许夕月的宿舍外,透过镂花的铁窗,我看到她正趴在一大堆宣传单里大口地吃着泡面,头发乱糟糟的,身后摆满了玩偶服和夜摊摆卖的小饰品。我请她去俄式餐厅吃罐虾,满怀期待地问:“许夕月,毕业后你回去吗?”“我要留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然后迅速换到另外的话题。我没有说话。
一个月后的毕业晚会上,我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唱钟立风的《开往春天的马车》,“爱情就像春天的花儿,一夜之间就开放,忧郁的少年打开竹篱笆,和她站在阳光下……”谢幕的时候,我对着人群里的许夕月,用唇语轻轻地说:“许夕月,和我一起回南方吧。”在灯光的海洋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浩瀚的夜空,而我在厚重的夜幕下,从未走进过她的世界。
临走前那晚,许夕月说要给我送行。我们坐在大排档里,许夕月灌下一杯杯啤酒之后,滚烫的泪就流了出来,她说:“16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他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的生命,这些年,我一直都在重复他走的路,就是想让他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寒风啪啪地打着塑料棚,许夕月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许夕月喜欢的人叫顾阳,是我们系的研究生学长,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顾阳家里条件不好,我终于明白了许夕月为什么常常刚到手的工资就不翼而飞了。我背着喝得烂醉的许夕月走回去,街道很空,只有我缓慢的脚步声和她眼泪沸腾的声音。每一场单恋都是一场跋山涉水的信仰,有的人在奔赴中寻到了发光的岛屿,有的人则永远都漂浮在暗夜的水面,不问归期。
许夕月就是我的北方女王,是我的信仰。
4
第二天,我没有和许夕月告别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她给我打电话时,火车正行驶在遍布隧道的湖南,信号时强时弱。她的声音有些紧张,说:“昨晚,我没有说什么吧?”我说:“没有。”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鼓起勇气说:“许夕月,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喜欢你。”可火车轰隆隆地冲进隧道,电话里静得像二月的海。我蹲在车厢的角落,突然泪如雨下。
我在老家找了份稳定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有大把的时间看书。许夕月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白天打工,晚上就缩在塞满宣传单和道具服的屋子里看书。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我说过的那句话。
每周五我们都会视频,屏幕上的许夕月裹着厚厚的大衣,鼻子红得像个萝卜。“许夕月,太累就回来吧。”她并不回答,只是专心地埋头看书,笔转得飞快。我又鼓起勇气说:“回来我们就在一起吧。”那头半天没有动静,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动。
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拼凑出我们认识的1400天,130次漫步黑龙江和无数次一起看从图书馆的红瓦碧砖上漏下来的阳光。我有时也会甜蜜地想,我和许夕月像不像异地的恋人,会不会保持久了,我们也会成为真正的恋人呢?
可是,懦弱的我偏偏成全不了许夕月的圆满。2017年初,许夕月发来一个视频,激动地和我说她修成正果了。我微笑着说:“真好,回来记得请客。”“我晚上七点要和他去看灯光冰雕,要赶快出发,不然堵车就赶不上啦!”许夕月做了个鬼脸,就匆匆地关掉了视频。窗外柔和的阳光落满窗台,油亮的棕榈树染上一层橘子红,在如此明媚的光景里,我却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抹,原来是流泪了。
许夕月在北方的寒夜里春暖花开,而我却在南方的艳阳里陷入了永远的冬天。她和顾阳在一起后,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我想起某一次和许夕月在俄式餐厅的墙上贴许愿签,她凑过脑袋偷看我写了些什么。如果她看见我隐秘的心事,是否会明白,在她追逐顾阳的岁月里,我也一直在为她奔跑?
那些年,许夕月像是偶然经过的穿堂风,却在我的心底卷起山洪,万水千山为她跋涉而去,即使最终在烈日下一点一点地失去声息。但是,我从不后悔遇见她,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拉着她的手狂奔在雪花飘舞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