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旧梦

路 明

少年旧梦

路 明

那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届运动会。

当时，我瘦成一根竹竿，体育成绩不值一提，只有长跑还拿得出手。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拉人，各个项目都有人报了，唯独男子十公里还空着。忘了我是被谁怂恿，还是为了一个无聊的赌注，总之一时热血上头，说：“我跑！”

那时，我18岁，豪言壮语说得那么容易。此前，我最多跑过五千米，不知道剩下的五千米意味着什么。我有点后悔，可说出的话又收不回。于是放学后，我一个人在操场练习跑步，十几圈跑下来，像死掉一样。我喘着气，仰面躺在塑胶跑道上，看着天渐渐黑下来，身上的汗也慢慢地凉了。

运动会的最后一天，男子十公里是压轴。我在起跑线热身，身边的十几位选手个个如狼似虎。第一圈和第二圈，我都紧咬牙关保持在第一集团；第五圈和第六圈，我的小腿如被灌铅，呼吸困难；第七圈和第八圈，我肋下剧痛，虚汗淋漓，不断地被人超越；第十圈，我仿佛挣脱了极点，开始加速，在全场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中，我从第九位一路追到了第二位；第十三圈，我像一只中枪的鸵鸟，猝然倒地，蜷着腰，抱紧小腿肚，那是抽筋的症状。两位担任卫生员的姑娘急忙冲上来，我用力挣脱她们的手，大声喊：“别管我！我还能跑！”我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50多米，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再次倒地。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姑娘们的搀扶，在全场的掌声中，我光荣退场。

赛后，班主任专门表扬了我的“拼搏精神”，组委会给我颁发了“公平竞赛奖”。我捧着奖状和校领导合影，一脸尴尬。

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我没敢告诉任何人，中途加速的战术是我设计好的，倒地的动作是我练过的，甚至最后的50米也是我装出来的。表演成功了，效果远超预期，我出尽风头，走到哪里都有人仰慕，不止一位学弟、学妹把我的“光荣事迹”写进了作文里。在他们的笔下，我成了“坚持不懈”和“虽败犹荣”的代名词。可我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岂止是难过，我简直从心底看轻自己，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一个虚荣又虚伪的人。

心事成魔，无处诉说，我被一口气堵着，哭不出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自己骗不了自己。

有一天，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那天搀扶我的一个姑娘。此后，我们经常坐同一辆公交车回家，从简单地寒暄到渐渐地熟络。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看着她拉开天蓝色的书包，雪白的手指剥开一个金黄的橘子，然后抬头朝我一笑，明眸皓齿，一树花开。她不知道，此刻，我木讷的表情下掀起了怎样的波涛。

她递给我一瓣橘子，似乎不经意地问：“运动会那次，你是装的吧？”

我脑子嗡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嗫嚅道：“你怎么知道？”

“扶你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脸上有过一丝笑意。”她用轻轻的一句话，炸掉了我残存的侥幸和自尊。公交车轰鸣，路人喧哗，我听见了心里的城堡坍塌的声音。最卑劣的心事被她一眼看穿，我低下头，汗涔涔而下。

从那天起，我就躲着她，放学后情愿走路，或者等下一班公交车回家，直到毕业。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我羞于面对这样美好的姑娘。她像一面镜子，越是一尘不染，越照见我的不堪。

转眼十年过去，有一天，我收到了她的信。

××：

展信好。你一定忘了我吧，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名字，是在橱窗里读你的范文。你文笔不错，有点喜欢掉书袋，字很丑。还记得那次诗词朗诵比赛吗？我在你前一个上场，读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是那种拿腔拿调的抑扬顿挫。那次比赛，大多数人是照着稿子念的，少数人背，也不过是一些短诗。你却把整篇《长恨歌》背下来了。你面无表情，声调平淡，可不知为何，那些诗句是如此动人。当你背到“夕殿萤飞思悄然”时，教导主任打断你，示意时间有限，可以下场了。你却扫了他一眼，接着背了下去，整个会场都静默了。比赛结果出来后，你名落孙山，但我记住了你。

那天，我站在三楼的窗口，看你一圈一圈地跑步。我很想走到你的身边，对你说一声“加油”。可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

知道吗，那次运动会之后，你成了女生们谈论的焦点。有人说：“真想不到，××那么瘦，还跑得那么快，拼得那么凶。”还有女生在你下场时哭了。我心里有疑虑，害怕这疑虑是真的。我是多么希望你是真的拼尽了全力，摔倒只是一个意外。可那天在20路公交车上，你的回答和表情让我的心冷了半截。

这之后，我还是欣赏你，但不是之前的那种欣赏了。我有一点失望，又有点怕你。我告诉自己，你这样的聪明人或许并不可靠。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高考后的返校。我在车站等了你很久，手里攥着一封信，里面有我家的地址和电话。你来了，朝我点头微笑，我也笑，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这时，来了一辆20路公交车，我先你一步上车，以为你会跟上来。但车开了，我看见你还在站台上，双手插在校服的裤兜里，目光涣散，神情漠然。我隔着车窗朝你挥手，身边的阿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可你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你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不见。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离别的剧本。

后来，我再没见过你。有时，我会在网上搜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专业、你的学号、你的宿舍，知道你哪年拿了奖学金，知道你所在的篮球队进入了全校前八强。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去你的学校找你。后来，我慢慢释怀，大概是成熟了吧。可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你。和你一起乘车回家的那些短暂的时光，是我珍藏在心底的记忆。

请原谅我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因为有些话现在不讲，就永远不会讲。好歹认识一场，都没有好好地告别。寄出这封信，算是对我的青春说再见。

就此别过。

没有寄信地址。再见，亲爱的姑娘，谢谢你记得我好多年。

你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我迷恋上了跑步。我跑赛道、跑公路、跑越野，我跑过正在苏醒的城市，看见路灯一盏一盏地灭掉；我知道夕阳是怎样从屋顶金光一闪，然后消失不见的。约会归来，我独自慢跑，嘴角上扬，跑步分享了我的喜悦；外公去世的那个夜晚，我在滂沱大雨中疯狂地冲刺，跑步承受了我的悲伤。我跑过喜马拉雅南麓的山坡，跑过祁连山深处的牧场，跑过巴丹吉林腹地的沙漠。我从不参加任何长跑比赛，对我来说，跑步是一个人的事。跑步是孤独的运动，可以想很多心事，跑着跑着，我会突然加速，再加速，直到瘫倒在地，看天空黑下来，像一床黑色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我跑了几百个十公里，企图用更多的里程去覆盖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我想象着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偶尔跌倒，偶尔扭伤，我知道没有一双手会扶起我。有一次，抽筋来得猝不及防，我的小腿仿佛被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疼得满地打滚，然后狂笑，笑出了眼泪，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当年的表演有多拙劣。

那时，我以为十公里很漫长，跑下来才知道不过如此。其实，十年也不过如此。一次次越过起跑线，我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渐渐地，我由木讷变得开朗，由羸弱变得强壮，由自卑变得坦然。我已不再是那个虚荣而狡诈的中学生，跑步教会我的是自律、克制，是不放弃，是死磕到底。汗水无法洗刷我的过去，却如同溶洞滴水，日积月累，足以重塑一个人。

找到节奏，调整呼吸，享受肌肉的酸痛，然后冲刺，风在耳边呼啸，发梢在空气中燃烧。可我知道，无论再跑多少圈，再流多少汗，我都回不到18岁时的操场，去跑完那剩下的五千米，拼尽力气，也不能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来到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