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你的馋
2017-12-12项斯微
■项斯微
编·手记
食物从不拒绝孤独的人、忧伤的人,也不拒绝快乐的人、幸福的人。难过时,吃一口好吃的,喝一大口酒,那些积雨云似的忧伤会逐渐消失,抬头看,我们依然头顶艳阳天。高兴时,更要吃好吃的,美食带来的喜悦,在我们的每一段记忆里,都会化成一道柔软的光,照亮每日晨昏与春夏秋冬。有人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我想,大概是因为只有美食与爱,才可以抵抗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和迷惘吧。(By芳姐)
守护你的馋
■项斯微
一
我非常喜欢的电影《浪客剑心》的最后,剑心在一片春色中对他的爱人熏殿下说:“你要和在下一起看看新世界吗?”我觉得一起打望新世界这件事,真是有格调。于是,在夏初时节,从上海回家乡成都度假期间,我决定携全家包括92岁的奶奶,一起打车去海底捞吃火锅,向他们展示如今的新世界。
你们千万不要怀疑我奶奶吃火锅的能力,她除了素菜之外什么都爱吃,就是牙口不太好,只能吃软肉。去吃火锅的前一天,我在家里欢快地啃着卤猪蹄,奶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到了70岁一定要把牙齿拔光,全部装上假的!”我一惊,差点没把猪蹄扔掉,然后奶奶接着说:“我妹妹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她90岁了,还是什么都能吃,我当时就是因为胆小。”说完,枯坐在阴影里的她瞥了一眼我的猪蹄。看来,20年没有吃过硬菜的人生让奶奶很不痛快。
夏初时节,成都的气温大约是20℃,奶奶上身穿无袖羽绒薄背心,下身穿夏日长裙,妈妈彻底弄不清她的穿衣风格了,只有我知道,这是奶奶无师自通的最跟得上潮流的一件事——这种搭配,我在陈奕迅的妻子徐濠萦身上看到过。
我们打车一到海底捞,笑容甜美的小妹就给奶奶送上了免费的蒸蛋羹以及爆米花。待桌上的食物堆得满坑满谷,我已经吃到快产生幻觉的时候,奶奶突然停下了筷子,喃喃自语:“这里没有海参。”紧接着,她像是陷入了回忆里一般,对周遭的事物不再响应。那一刻,我和爸爸心知肚明,她一定是想我爷爷了,他才是我们家在美食界的灵魂人物,但在我3岁时,他就告别了人间。海参是爷爷特别喜欢的食物,在没有淘宝和顺丰的年代,他能够想出各种方法,让朋友们像传递火炬一般,带着他梦寐以求的海参从大连转很多趟火车和汽车来到成都。爸爸曾回忆说:“打开层层报纸时,甚至能从干海参上闻到浓烈的海洋味,飘荡到整个街区。”
二
我过30岁生日的时候,爸爸慎重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除了祝我生日快乐,还特别向我强调了一件事,他说:“我在30岁那年就告诉自己,爸那么馋,我一定要比他好一些。我已经做到了,希望你30岁时能做得比我更好,我们要一代更比一代强。”我不知道别人家的“一代更比一代强”指的是什么,赚更多的钱,或者拥有更加强势的家族地位?我只知道,爸爸针对家族的馋鬼命运提出的这个宏伟计划,实在是有点难以实现,虽然爷爷的确是馋到天崩地裂,但是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的,我们都不馋。对了,爸爸,红墙巷的卤鸭子店你去看了没有?是不是像我在网上查的那样,搬到隔壁巷子里去了呢?”我当时在电话里如此回应他。
“去过了!”一提到卤鸭子,爸爸的分贝立刻提高了,激动的心情像是中了福利彩票。
我想,爸爸说的他没有爷爷那么馋,仅仅是指他对食物的涉猎范围没有爷爷那么广。想当年,他7岁的时候,被爷爷、奶奶自东北带到四川生活,经过几十年的洗礼,他的胃已经变成了四川胃,无论我带他吃日料还是吃上海菜,问他是否满意时,他都会礼貌且谨慎地回答:“加点辣椒拌一拌,应该更好吃。”
但是,爷爷就不同了。他从东北调到成都,别人都很想念家乡,唯有他日日带着家人上街吃遍各大菜馆。那时候,他们的收入相当于现在的中产阶级,全部都花在了吃上,恩格尔系数和我如今在上海一样低。
三
据爸爸回忆,爷爷真的是“馋不由己”。他把奶奶给他买自行车的钱,换成了两只缠丝兔带回家,还让全家一次又一次地轮流排队去买羊肉,只为炒一大份葱炒羊肉,好过过嘴瘾。这世界上懂得爷爷真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唯一的一点DNA如今在我的血管里跳动着,我却渐渐平庸。
爷爷在我3岁那年去世,病因是肝硬化,当医生的妈妈说那是吃出来的。每当我带爸妈去吃特别新鲜的玩意儿,比如做成提子状的鹅肝,或者分子口感的冰激凌,我爸就会感叹:“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你就可以带你爷爷来吃了。”
从小,我就继承了爷爷的血脉。据说,我还在襁褓里时,就能独自舔掉一整块金币巧克力。从我会走路起,家人就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别人给吃的,你就跟着走哦!”而终其一生,我最爱的一句话就是卖零食的大妈和我说:“小妹妹,拿一块这个给你尝尝,好不好?”通常在品尝了一块之后,我会没出息地称上一斤,以表示对阿姨定义我为“小妹妹”的感恩。这一点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的身上更加有效,虽然30岁之后听到“小妹妹”三个字,我也会有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我的段位比起爷爷差得太多了,我对那些凶狠的饭店老板娘卑躬屈膝,只求她能允许我追加一份红烧肉,而不能像爷爷那样昂着尊贵的头颅进店,和大厨、老板称兄道弟。我还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体点评网”,每天忙着在各个微信群里,友情回答诸如“南京的小龙虾哪家好吃”“要在成都停留一晚,只能吃一顿晚饭和一顿夜宵,推荐哪里”等浮于表面的问题。
我可以想象年轻时的爷爷穿着体面的大褂,兜里揣着全部的家当,奶奶新烫了头发,并肩和他走在大街上的模样。若他们和我现在一般大,又遇上了这样的新世界,一定会隔三岔五在外滩吃上一块带血的牛排,能准确地说出一块黄油的产地,可以不怕苦、不怕累地从欧洲背上几瓶好酒归来。他们会比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赚钱、花钱,只为活成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而我却只能慵懒地蜷缩在郊区的家里,喝上一杯手冲咖啡而已,连一个梦想都实现不了。
其实,在我的回忆中,关于爷爷的印象只有一个片段,就是他坐在成都老家的床上逗我玩。那时我还很小,听不懂他说话,也不记得他的声音,我只记得他对我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门牙的缺席格外醒目,像是一个黑洞把幼小的我吸了进去,仿佛在说“我们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吃,忙着现在,忙着你拥有的”。
然而此刻,他已不在。但最后,我还想说一句:“放心吧,我会好好地守护我们家族的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