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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早遇见,太晚爱上

2017-12-12八月长安

青春美文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大提琴练琴巴赫

■ 八月长安

太早遇见,太晚爱上

■ 八月长安

“亨德尔和巴赫是同一时期杰出的音乐家,常常被放到一起比较。抛开音乐成就不谈,亨德尔开朗、健谈,热爱交友,人脉关系广泛;巴赫则不善社交,严肃、内敛得多。然而,亨德尔终身未婚,巴赫有几任妻子,一共生了20个孩子。”

大学时我上过一门课,叫西方音乐史,这是老师讲过的一切知识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巴赫居然生了20个孩子!一起选修的朋友问我:“这些你早都知道了吧?你学过八年的大提琴。”我没好意思摇头。这是我自己主动选修的课程,却又非常抵触去听课,每一堂都是睡过去的,我心里隐约清楚是为什么。

2012年末,我一个人去欧洲旅行,从柏林坐火车南下莱比锡、法兰克福、慕尼黑,然后离开德国去奥地利过新年。有欧洲旅行经验的好朋友劝过我,原属东德的城市都比较冷清,一个人去更冷清,不如把时间匀给慕尼黑或者巴黎,莱比锡就不要去了。

我说:“不行啊,不去柏林也要去莱比锡,必须去。”

“必须”这两个字,七扭八歪地镌刻在我的一切有关大提琴的记忆上。我迫使自己去上不想上的课,绕道不感兴趣的城市,仿佛这是我和它保持联结的唯一方式。

莱比锡很小,从酒店散步去巴赫博物馆,只需要15分钟。博物馆是座敦厚、庄重的二层小楼,16世纪末的巴洛克建筑,但出乎意料地小,馆内只有四五个连通的展厅。

我站在一个陈设提琴的玻璃柜前发呆,里面没有现代的大提琴。

博物馆里一直都只有我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来得比我早,看得比我认真。可能是因为我站得实在太久了,她走了过来,用口音非常重的英文问我是不是音乐家。这一次,我非常诚实地摇了头。我告诉她,我学过八年的大提琴。她惊讶而赞许地瞪大眼,蓝色的瞳仁很天真。她问:“直到现在吗?”

怎么可能呢?我最后一次练琴是13岁。

最后一次琴课,我走出市歌剧院的大门,爸爸叹口气说:“这么好的琴,可惜了。”

“不可惜啊,”我开心得不行,说,“劈了当柴烧啊。”

我妈开美容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文眉的女士,带着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彬彬有礼的儿子。她说:“孩子的气质要从小培养,我儿子是学古典乐的,大提琴,知道吧?不要去学二胡,凄凄惨惨的,也不要学古筝、钢琴,学的人太多了,竞争激烈,就学大提琴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老师,而且现在考高中、考大学的学生,会乐器都有加分的。就算孩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有一条后路,可以去读艺校,出来接着教学生……”

从修养情操到经济仕途,未来20年都让这位女士规划完毕了。那年我五岁,正是热爱翻跟头和玩泥巴的年纪,那个彬彬有礼的大提琴男孩让我妈心生向往。

隔了几天,我就被妈妈带着去见了李老师。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一头浓密的及肩卷发。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了漂亮的大提琴,我觉得它美得无法形容,比我平时围在身上的纱巾、拿在手里的木剑要美得多。

她问我会不会唱歌,我点头,开始唱《小燕子》,唱到一半忘词了,连忙说:“我再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吧。”李老师说不用了,我就急了,央求她让我唱,我怕她不收我做学生。

其实唱第一句,她就可以判断出孩子是否五音不全、节奏感如何,但她还是让我重唱了,笑吟吟地听着。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很兴奋。我和妈妈坐在最后一排,我哈着白气讲个不停,模仿李老师的样子对着空气“拉琴”,没有理解我妈纠结的神情。

我依稀记得她和介绍人不好意思地笑,自言自语:“学艺术可真贵啊。”

她和我爸商量学费,犯愁买儿童用琴的费用,惊讶于琴弓居然是要单独购买的,暗自揣测老师们会不会在做琴行中间人时借机收回扣……最后她还是一咬牙,说:“难得荟荟喜欢,为了孩子,学!”

但我真的只是觉得它美,想让我妈弄一把给我玩过家家用。

很多年以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了一个学习大提琴的少女,当然,她比我优秀得多。聊起共同的学琴经历,女孩坚定地说:“大提琴是我的生命。”

真好啊,我想,大提琴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没有想到练琴是这么苦的事。

四根琴弦细细的,却足以在早期就让小孩子的指肚统统肿起来,更不用提后来学习拇指把位,大拇指侧面冒出一个接一个的血泡,直到生生被磨出厚厚的茧。经过很久的练习,我才能稳定地运弓,不再发出锯木头般的噪音,所以,我小学的时候,右臂就有结实的肱二头肌了,到今天还保持着清晰的线条。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夏天更遭罪一些,因为家里没有空调,琴身、把位上被汗水浇得滑滑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手指头都可以出汗。因为衣服穿得薄,琴身后侧的圆弧就卡在胸口的位置,我连那里都磨出了一个狭长的月牙形的茧,直到高中才渐渐淡去。

还有一些习惯一直跟随着我,比如指甲长度从不超过指肚的最上沿,因为会敲在指板上。

但最苦的不是这些,是枯燥。当初李老师拉琴的姿态,或者说是她本人的气质与相貌和提琴发生的化学反应蛊惑了我,但我很快发现,抱着琴的我只是一个木匠。新鲜感退却,我只想扔下它,继续去和小伙伴和泥巴,而不是坐在那里心算音阶第一遍、音阶第二遍……音阶倒数第五遍……

决定让我学琴的是我妈,但每周接送我去上课、平日在家看着我练习的是我爸。我恨他仅次于琴。

上小学后,我们每天放学后都会重复一段让人发疯的对话:

“留作业了吗?”

“留了。”

“多吗?”

“不多。”

“正好赶紧写完去练琴。”

“多。”

“那也得练琴!”

当然也有愉快的时光。

暑假,我八点钟起床,吃完早饭就开始练琴,中午十二点休息,吃过午饭,我爸会带我步行去家附近的租书屋。我还上前一天的漫画,然后挑选一本新的带回家,继续练琴,直到五点钟。太阳还没落下,我们会去江边的斯大林公园,那里有个简陋的游乐场,我很喜欢他们家的蹦床,把白袜子蹦黑我才肯下来,刚好日落,残阳斜斜地依偎着江对面的太阳岛,最后融化在黑色的林海中。

晚上,外婆家里的人都回来了,不方便练琴,我可以在小房间尽情地看漫画。在大家还都只知道《哆啦A梦》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叮当猫》和《宇宙猫》全系列,后来又读完了超长的《阿拉蕾》与《七龙珠》,为孙悟空没有娶阿拉蕾而难过。

后来,租书屋倒闭了,我又把《血火八年》看完了,上下册分别有《现代汉语词典》那么厚,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晋察冀根据地的故事。小学三年级,我连这个题材都啃得下去,而且还觉得开心,可见练琴究竟有多么恐怖。

但总体上,我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孩。我是李老师最好的几个学生中的一个,她说我有天生的乐感,一点就透,又肯吃苦(其实是被揍的),细节处理细腻。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拇指略短,没有达到无名指第二节,先天条件不足。

她甚至为了鼓励我学下去,迟迟没有按常规给我涨学费,还送了一把古朴的旧大提琴给我。这把琴音色醇厚,颜色很美,直到现在还挂在我新家的墙上。

当我结束了枯燥的锯木头之后,才慢慢理解了学琴的美妙与虚荣。我对美的部分一直是懵懂的直觉,而虚荣才是我刻苦的动力。

小学一年级,我可以练习最简单的小品了,比如《农夫之歌》。某天下午,我突发奇想,一边拉琴,一边给《农夫之歌》即兴填了词。一曲完毕,我听见了鼓掌声,外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门口。

我连续两年考过了中国音协的五级和八级,进了少儿中心的民乐团。那里的排练时间很长,却没什么难度,还可以借此逃脱练琴,简直绝妙。每次去江边的排练场,我都可以沿途买一个烤烧饼吃,焦脆,金黄,两面刷着辣酱,撒上一层薄薄的芝麻和白糖,香辣中带着一丝丝甜,不卫生,不健康,却那么好吃。

我以为乐团全都是这么好玩的地方。

这种认识持续到小学五年级,我加入了中学生乐团——它的名字虽叫中学生乐团,但小学生也是可以进的。乐团的选拔很严格,这种严格一方面是出于乐团本身的水平和名气,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乐团隶属的背景所能带给团员们的优厚待遇:全市最好的两所初中分别开设了艺术特长班,在择校竞争日益激烈的那个年代,这是一条闪着金光的捷径——初中生在乐团“服役”满三年,中考时可以加五分,用家长们的话说,“五分能甩掉多少人呢”!

这些优厚的条件是乐团曾经招揽人才、走向兴盛的源头。兴盛过后,便成了隐患——为了择校和加分,什么样水平的学生都能找到门路加入,巅峰时刻,第一小提琴组至少挤了24个人,大提琴组坐了8排,远超编制。

一次排练《轻骑兵序曲》时,中间一段颇有难度的小提琴合奏总是乱套,指挥老爷爷抓到两个连弦都对不准却还拉得尽兴的第二小提琴手,气得摔了指挥棒。乐团的负责人没有办法继续装聋,痛定思痛,决定考试。

大提琴的首席是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已经在这个乐团很多年,读的就是重点校的艺术班,再忍耐一年便具备中考加分资格了。我刚来不久,空降大提琴副首席,她从来看我不顺眼,因为她琴拉得巨烂。

这次考核让她如临大敌,通身的怒火和焦虑无处发泄,于是她开始欺负我。

每个周日下午排练结束时,都是大厅最混乱的时候,我们集体涌向仓库去还公用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缺心眼做的设计,一整面的架子,居然是小提琴摆在下排,大提琴摆在上排。我发育晚,小学不长个,五年级时的个子也比琴高不了多少。那个姐姐从背后拍拍我,说:“你帮我们几个看一下琴,我们去个厕所就回来。”于是,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等,怀里一左一右各抱着一把,脚边还躺着三把。等了很久,看到窗外她们几个背着包,笑嘻嘻地手挽手走出了院子。大厅里的人都走空了,我气得发抖,踩在椅子上,颤巍巍地将五把大提琴放回了架子。

考试的时候,她从小房间里脸色苍白地走出来,我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演奏表现几乎是报复性地好。

我足足欣赏了她两个星期的仓皇。其实我知道我是赢不了她的,结果公布,全场的座次一个都没有变,大提琴还是挤了8排,第一小提琴还是24个人。团长怎么可能把收过的礼都吐出来?我以为这个道理她早就能够想通的。

我们之间的龃龉并没获得太多的关注,因为焦点永远都在第一小提琴身上。就算对交响乐再无知的观众也知道,拉小提琴的坐第一排最外面的那个人,演出结束时是可以站起来和指挥拥抱的,全乐团再无别人有这个殊荣。而第一小提琴的副首席比首席出色得多,这是被当众验证过的。

她们之前都被团长表面的严肃唬住了,此刻劫后余生,高兴地在休息时宣布要请大家吃冰激凌。我坐在原地喝酸奶,无悲无喜的状态让指挥误以为我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但小提琴副首席也坐在原地,她擦眼镜,眼镜布却盖在眼睛上。

这种时候怎么能哭呢?我心想,硬憋也要憋住啊。

大厅里乱得像水开锅了,指挥坐在小台子上,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点窝囊的老头。他突然对我们说:“你们把那一段重新拉一遍吧。”

我们合奏,他坐着给我们指挥。结束后,指挥拥抱了一下副首席的姑娘,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那时候已经在学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了。我曾经为了考级,苦练过很多奏鸣曲和协奏曲,技术上都比巴赫的要难,但巴赫的曲子第一次让我在练琴的时候想哭。它是那么美,庄重,平衡,和谐,它不想被我们演奏。我学了几年的琴,才终于发现音乐在虚荣、攀比、争气和烧钱之外最单纯的美,我学琴的动机注定了与它无缘。爸妈和介绍人想要的是好气质和有退路,乐团的孩子们追求的是升学和加分,我们向古典乐要未来,向艺术要功名,向美要意义。

而美是无意义的。

小学毕业前,我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

李老师的另外两位高徒在初中的时候分别考入了两所著名的音乐附中,脱产备考,背井离乡。两位师兄、师姐比我大很多,在民乐团带过我,放假回家时特意找我爸妈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准备好至少十万块钱,提前去拜考官为师,既是为了突击,也是为了“意思意思”,不管你琴拉得多好,这道程序总归是要走的;爸妈要做好两地分居一两年的准备,总要有一个家长去全程陪护……最重要的是,“千万想好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爸妈愁肠百结。本以为多年学琴已经是下血本了,只为换一条四通八达的路,没想到更大的坑还在后面。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顺利地考完了十级,得了一个招摇撞骗的比赛的全国金奖。

那个夏天,省里也办了一场大提琴比赛,虽然是省级赛事,其实含金量比我之前得到的奖项都高,最重要的是熟人多——省里但凡有头有脸的老师,手里但凡能拿得出手的学生,都送来参赛了。

李老师让我在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序曲和《节日的天山》中间选一首参赛。我选了《节日的天山》,老师很赞同。《节日的天山》有新疆色彩,结合大提琴的音色,旋律很奔放、热烈,有趣又好听,难度高又炫技,但我的理由其实只是不想演奏巴赫。

在比赛现场,我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她的老师来自省内的大提琴世家,远比我的老师吃得开,各种比赛和表演机会她手到擒来。但这个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名师弟子的骄矜之气,刻苦得惊人,甚至到了有些用力过猛的地步。

我们的老师会面就像两只斗鸡,可我们关系很好。比赛前,她偷偷对我说,如果这次她能得第一名,她妈妈就会奖励她肯德基的汉堡。

她演奏了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得了第一名,我得了第二名,我觉得很好。换汉堡比换别的好,巴赫在托马斯教堂排练唱诗班,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帮爸妈做了决定:十级也考完了,到此为止吧,中学生乐团也不去了,择校的事就算了吧,我不想和首席做校友,反正哪条路都是不归路,普通初中也能好好念书的。

本项目非机动车道采用透水混凝土,人行道采用透水铺装,其原理均是采用渗透性材料,尽可能地减少地表径流量,从而提高雨水管道的处理能力。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学了一年琴,李老师也不怎么收我钱。我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后一堂课,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离开前,我去歌剧院一楼的收发室窗口注销学员证,老爷爷给小本本盖上作废的钢印,对我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儿呢。”

我走出大门,左手边是友谊路,伫立着儿童医院。我最害怕学琴的时候,走到歌剧院门口都不想停步,恨不得径直冲到儿童医院里去住院。

那些岁月一转眼就不见了,再一转眼,我拇指和胸口的茧子也褪不见了。我十几年没有碰过琴,中途只有一次,高一合唱比赛,我和其他人一起带了乐器去给班级伴奏,还没上台,弦就崩了,它也不想被我碰。

2012年的最后几天,我终于去了巴赫博物馆。

我把整个童年都给了它,到最后也只是一个游客。

去年的冬天,编辑和摄影师朋友一起到海边给我拍新书的宣传片。我不善于面对镜头,拍了两天都还是很僵硬,连走路姿势都不对。后来,摄影师说:“你不是学过大提琴吗,怎么不带来?”于是,我把李老师送给我的那把琴从墙上取下来。它的指板已经微微开裂了,常用把位因为多年的摩擦,黑漆褪去,露出一道一道的底色来。四根琴弦都废了,旋钮都不敢用力拧,生怕它断掉。

就是个道具嘛,我想,当年没劈了它,不错了。

我换好衣服,坐在镜头前。摄影师让我随便演奏点什么,反正现场不录音,没调弦也无所谓的。

他忙着找角度,我的编辑忙着玩手机,没人注意到,当我多年后拉响第一声琴音,要咬紧牙关才控制着没有哭出来。多年不练习,我的手已经僵了,指法却全部都记得,每一个小节、每一次停顿,我竟然都记得。

摄影师赞赏地说:“琴真有用,你一下子就自然了。”

它当然有用。它带着我失去的一部分灵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原来我一直都爱它,它是我的负担、我的苦难、我急于甩脱的噩梦,却也给了我骄傲,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窘迫又俗气的童年原本不可能得到的美与希望。

我爱它。我学了八年的大提琴,我爱上它的时候已经太晚。

当年,在离开博物馆前,我看到门口提供纸卡,让游客给巴赫留言,老奶奶鼓励我拿一张。明知自己和他毫无关系,我依然端端正正地写道:“亲爱的巴赫先生,2017年的新年,我重新开始练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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