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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的“穷人”思维

2017-12-11龙章

商界评论 2017年12期
关键词:刘禅魏国穷人

龙章

无可非议,诸葛亮为人十分高尚,就连敌方人士也敬佩他。《三国志》里记载,魏征西将军钟会伐蜀,到了汉川,不但亲自去诸葛亮的祠庙祭拜,并下令军士不得在诸葛亮墓左右放牧砍柴。

赌徒心态

刘备死后,将国事全权托付给诸葛亮,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重申了这一点,并对后主刘禅进行了“耳提面命”式的教诲。而在《后出师表》中,诸葛亮诉说的对象,则不仅仅是第一读者刘禅本人,更像是一封公开信,既是写给刘禅看的,也是在回应朝野上下对他年年北伐的质疑。该不该连年用兵,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战略分歧。

关羽遇害,刘备倾全国之兵讨伐东吴,夷陵一役,却大败而归,蜀汉彻底失去荆州。刘备白帝城托孤后,作为蜀汉CEO的诸葛亮手上只剩下了益州。尽管巴蜀当时经济发达,但以一个益州的实力和曹魏、孙吴对峙,是非常棘手的问题。诸葛亮凭着新建的小蜀国,打着恢复汉室的旗号,年年兵出秦岭,北上进攻魏国。每次出兵都要千里运送粮草,并试图通过一战与魏国决出胜负,而结果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撤军,就是粮饷不济而退回。诸葛亮急于速胜,却不愿等待更好的时机。古人说“孔明有立功之志,而无成功之量”,多少是有些道理。

因为年年劳师远征而导致的国力凋敝,士卒疲惫,在当时也不可能不招致反对的声音,这还影响到了后主刘禅。《后出师表》就是对“以长策而坐取天下”观点的驳斥。《后出师表》开篇第一句就是“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指出授权他讨伐曹魏乃是最高指示。然后说以先帝的英明,知晓我才弱而敌强,但“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这就是先帝毫不犹豫把讨贼大业托付于他的原因。

这段话,已经流露出了赌徒心态。正如投资领域最流行的错误观点—“钱多的话就价值投资,钱少的话就赌一把”。为了让刘禅服气,诸葛亮先说自己从受命之日起,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南征孟获时,更是两天才吃上一顿饭,并非不爱惜自己,而是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才冒危难,以奉先帝的遗意。但竟有人议论这样做是不明智的。

时间的穷人

诸葛亮的思维困境正应了哈佛大学教授穆来纳森说的那句:“贫穷之人会一直穷困潦倒,忙碌之人会永远日理万机,孤独之人会终日形单影只,而节食之人也总是以失败而告终。”就是说,稀缺心态会在潜意识层面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影响人们的决策和行为,使人们坠入“稀缺陷阱”,疲于应对越来越严重的稀缺。

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前者有耐心为了长远的价值进行投资,后者则忙于应付眼前的事务,也更易赌一把。

诸葛亮就个人而言不缺钱,刘备占领成都后,打开府库,重赏群臣,诸葛亮分得的财物按一个不太科学的方式即米价来折算,大约是人民币6亿元。让诸葛亮感觉稀缺的,是蜀国的综合实力和时间。

在心理上,诸葛亮是时间的穷人。一方面,他日理万机,蜀国大小事务“咸决于亮”,大小事都是他最后拍板;另一方面,“人亡政息”其实是诸葛亮心理上最大的恐惧。

和司马懿不同,诸葛亮没有篡位的计划,在光复汉室的最高价值观下,也不可能有篡位的计划。司马懿活着的时候为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铺路,死后,两个儿子便先后控制了魏国国柄,直到孙子司马炎篡位成功。

诸葛亮虽然大权独揽,但内心仍是个经理人。所以,理想中的结果只能在他自己的生命周期里完成,不得不捋起袖子上,非不自惜,时不我待。而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中,蜀军与魏军在五丈原对峙了100余天,直到诸葛亮病逝于此,这是命运的残忍。

经济学家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说,人们会错误地将每次随机试验之间独立的概率建立起联系。人们常常以为在整体上符合期望的概率分布,在局部上也会符合相同的概率。这种将从大样本中得到的规律错误应用于小样本中的现象,被称为“小数定律”。

比如掷硬币,每次抛出得到正反面的概率都是1/2,但总有人会认为如果连续几次都得到正面,那么下次得到反面的概率就会更大。同样,面对北伐,诸葛亮的理解是如果不行动,就会陷入“温水煮青蛙”式的失败。而年年北伐,哪怕成功一次,就能踞陇西,袭取关内,局面就一片大好了。

更为可恶的是,对手司马懿总是和他玩对峙,拒绝出战。所以,每次诸葛亮都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时间之于他的理想,和之于美女的面孔一样,都是刻刀。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诸葛亮作为弱小的一方,屡屡北伐去招惹强大的魏国呢?因为一旦战败,天也不会塌下来。这是秦岭山脉的地势决定的,即李白后来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诸葛亮战败,大不了撤退时,把栈道烧掉。深山大壑对于进攻方都是极其不利的地形。比如刘备刚到秦岭南麓的汉中,曹操便带着几十万人碾压般杀将过来,结果曹军却大败而归,元气大伤。

再如,1962年对印自卫反击战中,印度侵略军全军覆没,中国军队势如破竹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甚至攻入温暖湿润的旁遮普,在距印度首都德里只剩下几百公里时果断撤回实控线,正是因为人和物资的补给是个大问题。

所以,诸葛亮北伐,就像每月拿一半收入买彩票。要是被打败了,伤元气但不要命,魏国胜了也得不到具体的好处。一旦大获全胜,司马懿一方大败,那么魏国的历史就有可能改写。所以,毫无悬念,双方就成了例行出兵和例行封堵。

一个伟大悲剧的主角

塞德希尔·穆来纳森和他的研究伙伴埃尔德·沙菲尔在《稀缺》一书中,对人们陷入时间困境和物质困境表达了足够的忧伤。他们发明了“带宽”一词来解释人的思维差异,而这个词在中国古人语境中就是“量”—“心智带宽”即“心量”。

“心量”同样包含了一个人对现实的解读,最终产生相应的未来。诸葛亮为了教育刘禅和一干心怀不满者,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汉高祖刘邦,一个是“大阴谋家”曹操。

诸葛亮说:“高祖的英明可比日月,谋臣的智慧可比深渊大海,尚且多次遇险负伤,从危险中获得安全,可谓向死而生。陛下您肯定不敢说比高祖厉害,张良、陈平更是比臣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能坐定天下,躺赢吗?曹操的智谋计策,远远高于常人,他用兵简直和孙武、吴起一样高明,但是也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曹操他输输赢赢,反反复复折腾,才得以让伪政权暂时活在当下。臣这样的笨人,怎么可能必胜呢?”

但诸葛亮似乎模糊了一个问题。刘邦平定天下、曹操平定北方之前固然都是马不停蹄地在打仗,但在平原地区作战与坐拥被山川围绕的蜀地是不一样的。就土地、人民、物资而言,刘邦、曹操就是无恒产者,一系列战役打下来,赢家通吃,输家什么都没有了,因此他们也不需要恒心,需要的是扩张,同样也是与时间赛跑。

在这种扩张中,最重要的是人才。比如,刘邦麾下有萧何、张良、陈平、韩信、彭越……就人才而言,先主刘备同样手上也曾经有一把好牌。到诸葛亮写《后出师表》的时候,连赵云都老死了,这几年间,大小将领失去了70多人,有一技之长的高级军士失去了一千多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很多时候,诸葛亮对未来的看法是悲观的,而未来又回应了他的心理认知。

善于用兵的,往往是“攻其所必应,击其所不备”才能取胜,所以要出奇。所谓出奇,就是打破惯常思维,用竞争对手想不到的思维来解决问题。诸葛亮六次北伐中,只有一次使用了奇兵,他扬言从斜谷出兵攻魏,实际上却去攻打祁山,魏军十分慌乱,一下子有三个郡投降了蜀国,最后又因为马谡不守军纪,功败垂成。诸葛亮的其余五次北伐都是在意料之中,魏军从容应对,蜀军无功而返。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三国演义》,说作者“状诸葛多智而近妖”。实际上,诸葛亮擅长治理,并不擅长军事。刘备、诸葛亮之间君臣的关系,也被后世人所羡慕,乃至于被美化。历史上诸葛亮更像是一个伟大悲剧的主角,一个反复从山底下往山顶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式的形象,或者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历史没有假设。刘备早年得到徐州,很快被吕布抢走了;然后刚得到豫州,又被曹操夺去;后来借得荆州,又被孙权武力收回。这些不幸的经历,未尝不与刘备君臣看重眼前的心理积习相关。比如,蜀军在汉中打败曹操后,关羽在荆州又水淹曹操七军,刘备、诸葛亮认为讨贼大业指日可待,却不料关羽被近在咫尺的孙权偷袭杀害,而蜀中路远,根本救之不及。

刘备占据成都,逼迫益州旧主刘璋下野,并吸纳原来的官员加入新政府。刘备旗下,既有地方實力派,又有跟他入川的创业团队,即诸葛亮说的“纠合四方之精锐”。二者之间的矛盾暗流涌动,在刘备死后,构建出一个外部敌人,年年北伐和准备北伐未尝又不是诸葛亮实现蜀汉内部团结、让反对者噤言的一个既简单且有效的手段。

但这仍然是“心量”的问题。事无巨细都要管上一管,诸葛亮的心智带宽被各种日常的事务所干扰,甚至堵塞,这种状况下,人很难进行深度的思考,也不愿意正视现状,反而会从忙碌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和满足感。这是一种动态的“坐以待毙”。 像诸葛亮这样的伟人,仍不免于赌徒心态。他的种种努力,无异于“挣扎”。试图以最小成本和风险博取巨大的回报,这和买彩票无异。这种心理机制的结果,就是“穷人补贴富人”。

对于蜀汉而言,一个国家的“精力”是有限的,对于诸葛亮而言,一个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消耗在既没有连贯性、又是各种例行的工作中,其结果必然是一种挣扎的状态。

诸葛亮的年年北伐是一种眼前的苟且;光复汉室,便成了虚无缥缈的“诗与远方”。反过来说,如果诸葛亮在蜀中励精图治,与百姓休养生息,重视授权与人才培养,等到魏国内乱再出兵,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诸葛亮的悲剧告诉我们:我们挣扎着的现状是由我们过去的思维方式决定的,而未来有可能是由我们当下的思维方式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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