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偶话迂翁事,只当临风听暮蝉』
——深深怀念章汝奭老
2017-12-11秦金根
文_秦金根
『他年偶话迂翁事,只当临风听暮蝉』
——深深怀念章汝奭老
文_秦金根
老朽痴顽妄说禅,未谐人世巧机关。
他年偶话迂翁事,只当临风听暮蝉。
—章汝奭
今年春节过后,春寒料峭。一日接到章汝奭老电话,言及去年喝到我寄去的谢裕大牌黄山毛峰,勾起了年轻时在上海时的况味,只是不喜其包装过于精美。章老说,今年我提前打电话给你,你帮我买两斤黄山毛峰,谢裕大的,但必须是散装的。我说没问题,我黄山那边有好朋友。但随后章老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买茶的钱款必须由他来付。我在电话中反复劝说,说后学买一两斤茶给长辈,实属应该,不必汇款。但章老耿介,说如不是他出钱,那就不要。我执拗不过,只好先答应。随后几日,我收到章老托大女儿从邮局汇来的2000元。其实,电话放下后我就跟黄山的朋友联系,待清明时就寄去明前的黄山毛峰。而汇款我是不会取的,邮局汇款有期限,期限之后自然会退给汇款人。此后,我跟章老有几次通话,除问候之外,章老总给我在书法上做一些答疑,但显然章老在咳嗽,有些气喘。初春乍暖还寒,湿寒之气重,每次我都祈愿章老早日康复。到清明前几日,朋友捎来黄山毛峰,我给章老打电话,没人接。章老平常独居,生活由女儿照应,女儿就住其楼上,但我只有章老的电话。一丝不祥的预感袭来,章老莫非住院了?此后,每隔一周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我深感这次章老很可能因咳嗽而住院了。转眼到了7月,依然没有章老的消息,于是我询问上海的石建邦先生。石先生说章老在医院,并无大碍,精神不错。我心中释然,祝愿成真。待章老出院,我即携春茶去看望。9月中旬,我随团赴英国牛津学习,因为时差原因,其间有石建邦先生的一个未接电话提示,我不免心头一怔。我和石先生很少直接通话,因7月见问章老近况,莫非……?即刻回复石先生电话,噩耗传来,说章老已经辞世。随后转来澎湃新闻报道《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辞世,生前认为过去没有“书法家”三字》,并说9月13日是章老的大殓之日,但我身在英国,不能与章老告别,见最后一面。而春茶竟终不能奉上!
我与章老因出版结缘,其后他老人家一直把我当小友看待。我福分深笃,得章老十年教诲,在我心中,章老早已是我最为崇敬的老师之一了。2007年,现在厦门的大石先生带给我一本《章汝奭书作集》画册,由石建邦先生辑成、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我惊叹于章老书法深厚的底蕴和浓郁的书卷气息,随后即在《书画世界》刊登专题,反响很大。章老见到样刊,也非常高兴,并希望我日后去上海寓所小叙。从此,我经常或书信,或电话,或登门拜访,十年来我受教益殊多,而章老的学问、人品和书法艺术组成的立体形象在我心中则益见伟岸。
在如何做人方面,章老身教与言教相兼,我受益匪浅。章老一生耿介,书生意气,从不因外界环境而改变,其人格、人品一直是我学习的楷范。人品与书品相关,从理论上说,都知道这个道理,而章老直接的身教则格外鲜明。他曾亲口教诲我:“做人,不可以有一笔败笔。”这句话后来他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栏目的记者采访时重点谈到。其实,章老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这一生一直就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他的内心有家国情怀,“文革”时虽然受过很多不公的待遇,但国家需要他时,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他在国家困难的时候,在外贸领域运用自己娴熟的英语和海关法规等方面的知识给国家挽回100万英镑的损失,处理过200余件外贸悬案。章老性格豁达,他的一生遇坎坷无数,尤其是在“文革”时,但章老都是乐观处之。比如他身在南京梅山时,就是个烧饭工,但闲暇时支起小板凳,练习小楷,其书法功夫就是这样练就的,当时高二适先生都称赞有加。章老人品高洁,性格耿介。他曾在1981年加入上海市书协,八个月后居然不顾一切地退出协会,而理由则是“耻与为伍”,因为很多会员的字“俗不可耐”,还整天以书法家自夸。所以在章老这一生中,都不承认有“书法家”这三个字,因为自古就没有。
1.章汝奭 书概疏解跋一则 22.3cm×33cm 2010
章老的真性情对我的影响殊为深刻,尤其是在爱情方面。章老出身名门,但一生遭际坎坷,幸有夫人陈文渊相濡以沫。记得癸巳年七月底,我接到章老的电话,凄楚而老迈的声音,数度哽咽、抽泣,让我在电话这头也泣不成声。章老在电话中说农历七月十七日夫人弃他而去,更回忆起二人相知相伴的一生。陈文渊老同样系出名门,章老与之青梅竹马,志同道合,章老自豪地将二人的结合称之为“旷世姻缘”,相伴六十五载。叶矛先生在《临风听蝉》序中评价道:“举案齐眉,苦乐与共。寻常时为之分忧,危急时伸以援手,消沉时促其振作,得意时嘱其慎口。”在陈文渊老辞世之后,章老共写了六首诗追念,其中最后一首写道:“总角嬉游若梦飞,深情早铸启天闱。三生石上镌姓名,一世休咎仰定挥。几度沉疴延断续,残年孤鹤尚低回。浚毫聊示儿孙辈,或报平生未展眉。”章老曾亲口跟我说,他和陈文渊老虽非同月同日生,但希望能同月同日死。在澎湃新闻接受章老的女儿的采访中,我看到了这样的句子:“比较巧合的是,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我母亲也是四年前的农历七月十七去世的。”章老遂愿了!
在书法艺术锤炼方面,章老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真赏为要”。他解释,所谓“真赏”,首先就是要尊重我们中国书法艺术的优良传统,其内涵就是笔质、结构、章法、墨韵等,并从中提炼出气格。他强调“真赏”要有深度,并引用刘熙载《书概》中的话说:“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凡苍而失于老秃,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失于轻靡者,不深故也。”章老强调文化积淀和自身修养,要求书作有深厚的内涵。他引用孙过庭《书谱》中话说:“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娴雅。”这就是章老要的书作内涵。章老说到“真赏为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就是要不断提高学养和鉴赏能力,才可能为自己树立高标准,追求高目标,艺术才能不断精进。
2.章汝奭 小楷阿房宫赋 12cm×35.2cm 2010
要做到“真赏为要”,章老对我有一系列的教诲和要求。首先章老叮嘱要多读书,不能做一个写字匠,只会动笔,没有学问和修养。他以自己的经历说,小时候读书,古文老师要求精读10篇古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李密的《陈情表》、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杜牧的《阿房宫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苏轼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章老用一生来读这些名篇,不仅锻造了他的文言文字功夫,更是教会他如何做人。到耄耋之年,这些古文章老都能背诵如流。平常在电话中,章老一直叮嘱要读文言,要有古代诗文辞赋的修养,哪怕不能写,但一定要能欣赏。当然,我在首师大等地读书时,都有相同的要求,但像现在把读书作为一种习惯,确实受到章老莫大的影响。
章老是著名的古体诗诗人,有《晚晴阁诗文集》和《续集》出版。章老的古体诗用语雅洁,诗思深沉,多有言外之意,富于韵味。章老曾在2015年6月15日专门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教我如何作诗。在信中,他谈到了作古体诗六个方面的问题,即一是先要立身,先道德后文章,做人立意要高;二是关于命题和得句之间的关系;三是诗要有言外之意,弦外之响;四是诗思要放得开收得拢;五是关于托物寄兴;六是关于韵律。所言极为系统,中间多举自己写诗和诗史上的名篇作例。惜我殊乏诗才,更无诗人气质,不能得章老精髓之一二。
倒是在运用文言写作方面,我的实践得到了章老莫大的鼓励。章老一直提倡深入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才能言写字,最好能用文言为文。我在首师大、中国艺术研究院读硕、博时虽皆有训练,但更多的实践倒在平时。我每作小文,必呈章老,章老从不因拙作辱没法眼,总是认真批改,多有鼓励。正是在章老的不断督促、教正和鼓励下,我现在才有勇气尝试用文言写作。
章老对我的书法史论的研究工作给予较高的期望,经常耳提面命,使我受益终生。我在首师大读硕士时,论文研究刘熙载的《书概》,但囿于见识,非常浅薄。我毕业后一直想做《书概》的文字注释和文意的阐释工作,把基础做扎实。在工作之余,我用了几年的时间,做成了《〈艺概·书概〉疏解》,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之前,我寄去厚厚一叠书稿,章老不弃,一页一页校改斧正,并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年轻人能静下心来做这样基础的文字疏解工作非常难得。出版前,章老又亲自亲笔为我作《〈书概〉疏解跋》:
秦金根先生所著刘熙载《书概》注释及疏解,确为近年难能获读之书法专著佳作。良以刘之原作乃自孙过庭《书谱》而后论书专著之冠冕,言虽简约,而本末闳阔,其所阐述之义理可谓探骊得珠。而秦之注释就训诂言,则实而正。其解说则条分缕析,探微得其幽深,疏解发其要谛。尤难得者,其于各体书之转变传承,乃至各体之艺术探求要领,俱诠释允当。如能反复通读,于书道之心解鉴赏、临池求进均大有裨益也。兹值是著即将付梓刊行,为志数语于后,用示推重。
章老弃我已整整一月矣!国庆期间,在家整理章老留给我的信件等资料,章老如端坐眼前,谆谆教导,依然那么随和亲切。一直想写篇小文,说说对章老书法艺术的认识,但一直不敢着笔,怕无法把握其艺术的深远。今日回想与章老交往的点滴,把章老对我的教诲记录下来,以此寄托深深怀念。
3.章汝奭 自作悼亡诗一首 139cm×68cm 2015
4.章汝奭 高适醉后赠张旭诗一首 89cm×42cm 2016
5. 章汝奭 致秦金根书札之一29.5cm×21cm 2014
6. 章汝奭 致秦金根书札之二19.7cm×11.6cm 2007
丁酉农历八月十七日于耕之堂
约稿、责编:金前文、徐琳祺
章汝奭 Zhang Rushi
1927年生,江苏苏州人。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学贯中西,精通外语,译著等身。兼擅诗词、古文、书法及鉴赏。幼承家学,熟读经史,尤精书法及鉴赏。书法凝重纯厚、博大清俊。其小楷造诣卓著,日本《金石书学》杂志誉为“现代小楷之极”。所作古文及旧体诗词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并入选《中国百家旧体诗词选》。1996年,上海书店出版其《晚晴阁诗文集》(小楷手书,宣纸影印),其后有《晚晴阁诗文续集》。2017年9月7日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