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思维惯性,在不疑处有疑
2017-12-10刘仕坚
胡适先生曾说:“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做人要在有疑处不疑。”但我们在分析文本时,往往存在思维的惯性与惰性,在“不疑处”很容易不加思索,自动“滑”过去。想要提高文字的品味能力,避免“慧眼”老花,“牙口”变差,必须学会“在不疑处有疑”。以下以人教版必修4古典诗词教学为例,谈谈我的看法。
笔者认为培养学生对文本的质疑、思辩能力,应当从三方面入手:
第一,努力建立文本分析的“参照系”。如果把肤浅狭隘的庸常思维比做路径错乱、定位模糊的地图,那么,积累更多的阅读经验,储备必需的文学常识,就能绘制出一幅更清晰、更精确的地图。把文本放到这个“参照系”中观察、思考,才能发现其中的特别之处。
比如某老师把辛弃疾《水龙吟》的结尾“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解读为“表达了世无知己、只有歌女相伴的孤独惆怅”,这是否合理呢?根据经验,词的结尾必须做到神敛气收而又情溢言外。同一单元中,柳永《雨霖铃》的“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清照《声声慢》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无不如此。先把课文梳理一遍:上片先诉山河沦丧、国势衰微之悲,抒英雄失路、报国无门之憾;下片再表不愿逃世、不谋私利之忠心,发烈士暮年、壮志难酬之浩叹。种种壮怀豪气,又岂是“红巾翠袖”所够安抚?前面充沛淋漓的语势,也难以用“孤独惆怅”来收拢。确切地说,诗人在结尾故意安排了一个放浪形骸、寄情声色的画面,恰与前文杀敌报国的情怀形成鲜明反差,诗人的命运也就完成了由英雄到浪子的戏剧转折。在黑暗的世道中,英雄的反抗挣扎最终徒劳无功。深蕴于愤激反讽中的悲剧感,才是这首词令人回味的收结。这种反讽写法,学生在学习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时就见过了。
再举一例。分析柳永《望海潮》“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一句时,起初学生并无发现,只是根据课文注释,知道这是描写两浙转运使孙何的。我要求学生联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来思考这句中“醉”的内涵。学生慢慢归纳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由“醉”可想象杭州的山水美景;“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诗人想借此场景来表现孙何是个与民同乐的好官员。联系古代文化常识,还可以进一步思考:太平无事时期,长官才能喝醉、游玩,所以这句也暗中褒扬孙何精于吏政,无为而治。学生理解到这里,才算是体会到文字表达的蕴藉隽永。
第二,用心体察文本细节的“矛盾点”。读诗时不能过分依赖思维的惯性(比如,生活中的常情常理),而要努力挖掘文本中的矛盾点。因为诗歌的“无理之妙”,往往就蕴藏于那些看似矛盾的地方。
在解读苏轼《定风波》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时,多数老师根据教参,给出“表现诗人乐观豁达、澹定从容的心境”的结论。这个结论虽然说得通,但流于表面。正如孙绍振教授所说,“分析的对象应是文本的矛盾,而许多无效分析,恰恰停留在文本和外部对象的统一性上”[1]。那么,如何进入分析的层面?我先要学生找出句中不合常理的地方。学生很快找到:“轻胜马”与风狂雨骤(“莫听穿林打叶声”)、山路泥泞(“沙湖道中遇雨”)的事实明显不符。联系写作背景可知,诗人几遭贬谪,险致杀身,却始终以处之泰然、心无挂碍的气度,来对抗着黑暗的现实。所以,这种矛盾,实际上是“外在”与“內心”的冲突。所谓境由心造、相由心生,“轻胜马”三字,正是诗人张扬不屈意志、彰显独特个性之充分体现,远不止“澹定从容”那么简单。
同理,在分析“一蓑烟雨任平生”时,我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用“风雨”却用“烟雨”?根据我们的阅读经验,“烟雨”是“像烟雾那样的细雨”,况味是空灵、飘缈的,可供欣赏品味,如“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而“风雨”,往往带有凌厉、强烈的意味,多数时候人们只能消极承受,如“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辛弃疾《水龙吟》)。联系东坡的坎坷经历,用“风雨”当然更合乎事实,但那是大白话。用“烟雨”虽与事实相悖,却把常人忍受“风雨”的痛苦,转化为智者品味“烟雨”的超然,让人可以想见东坡豁达、洒脱的气度。
第三,站在传统文化的“制高点”来思考。有时我们看不到隐藏在“无疑处”的疑点,是因为我们“身在此山中”,缺少更好的视角。如果能站在传统文化的“制高点”来思考,情况就大为不同。
再回到苏轼的《定风波》,比较了“烟雨”与“风雨”的差异,便有学生提出:为什么是“一蓑烟雨”,而不是“一场烟雨”?有老师认为这是钻牛尖角,我却认为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在文学传统中,“蓑”是渔者的典型装束,柳宗元《江雪》中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陆游词中有”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而渔者又是避世归隐者的代名词,代表人物有庄子、姜太公、严子陵等。苏轼也曾有过“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赤壁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西江月》)的诗句。如果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体现的是儒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无畏、执着,“一蓑烟雨任平生”便是以道家的姿态,将人生风雨变成别有意味的风物景致,表现隐者的高蹈出世的情怀。从文化视角来看,这又印证了学者对苏东坡的“外儒内道”的评价。
多数老师在讲解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结尾“一尊还酹江月”时,一味附和教参的解读:“只好一杯清酒祭月,寄托壮志难酬的苦闷心情”[2]。我却认为,这种解读至少有两个漏洞:一是诗中的“酹月”不能等同于“祭月”,“酹”指把酒浇在地上以示祭奠,“所邀乃江中月影,在地不在天,所以称为酹”[3];二是祭月也不能引申出“寄托壮志难酬的苦闷心情”的结论,祭月作为古代重要祭礼之一,更多地是代表着天子与天地神明沟通以祷祝太平。把这句放在“文学”“文化”视野里分析,理解更为贴切。“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曹操《短歌行》)“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菩萨蛮》),“月”常被用来比喻美好却遥不可及的理想或事物。而“江月”便是“水中月”,在原先的意味上又增添“镜花水月”的虚幻色彩。联系写作背景,“乌台诗案”后,诗人浩劫余生,因而转向禅佛之说来寻求解脱。无论是周瑜这样的“千古英雄人物”,还是自己年轻时的壮志豪情,都只是美丽的色相,终究如大梦初醒、归于空幻,这与《金刚经》的“六如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出一辙。所以,诗人面对英雄、梦想、青春等美好事物时,哀悼其消逝,又彻悟其虚幻,其中既有壮志难酬的沉痛,也有挣脱羁绊、心无挂碍的企盼,还有对抗命途多舛、天道无情时的悲壮无奈。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教师应当带领学生穿越“不疑”的迷障,找到通向文本深处的“曲径”,让他们领略“花木”烂漫的诗文之美,从而激发他们学习语文的兴趣,并提升他们品读语言的能力。
参考文献:
[1]孙绍振.《文本分析的七个层次》[J].《语文建设》,2008,(3).
[2]语文必修4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3]沈祖棻.宋词赏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刘仕坚 广东省深圳市宝安 宝安第一外国语学校 51810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