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传统”与“唐宋范型”
——论清代笔记小说之源流
2017-12-10宋世瑞
宋世瑞
“晋宋传统”与“唐宋范型”
——论清代笔记小说之源流
宋世瑞
清代笔记小说莫不以先唐小说书写为源头,可称之为“晋宋小说传统”或“晋宋传统”。在晋宋小说传统的师法对象上,清人有着唐传奇与宋笔记的分别,从而形成面目迥异的不同流派,但这种流派分并非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所称的“拟晋”与“拟唐”,而是“晋宋传统”下之“唐宋范型”。它们在清代各有表现并形成了自身书写的理路,故称之为“师唐”与“师宋”方合乎清代笔记小说的实际。
小说传统;唐传奇;宋笔记
“晋宋”与“唐宋”并举,在清代大约由王士禛首先揭示,其《居易录自序》云:“古书目录,经史之外阙有说部,盖子之属也,《庄》《列》诸书为《洞冥》《搜神》之祖,亦史之属也。 《左传》《史》《汉》所记述,识小者钩纂剪截,其足以广异闻亦多矣,刘歆《西京杂记》两万许言,葛稚川以为汉书所不取,故说者,史别也。……六朝以来代有之,尤莫甚于唐宋,唐人好为浮诞艳异之说,宋人则详于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史家往往取裁焉,如王明清《挥麈三录》、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之属是也。”①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附卷三·清代文体资料集成(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页。王士禛所谓魏晋小说如《洞冥》《搜神》为“史别也”、“唐人好为浮诞艳异之说,宋人则详于朝章国故”等语已意识到笔记小说创作在三个阶段的不同取向。那么,笔记小说的“晋(刘)宋传统”与“唐宋范型”(唐传奇、宋笔记)的关系如何?它们在清代是否都得到了实践?结果如何?纪昀的小说观及小说创作实践是师法晋唐还是晋(赵)宋?是否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清代笔记小说有拟晋与拟唐之分?还是师唐与师宋之分?
一、“晋宋”小说传统
所谓“晋宋”小说传统②王元化先生在《文化传统四要素》一文里,从四个方面谈构成文化传统的因素:“(一)不同文化类型在创造力上表现的特点。(二)它的心理素质。(三)它所特有的思维方式、抒情方式和行为方式。(四)价值系统中的根本概念。”即文化传统的可持续发展、具有现实亲和力、能够进行文化“人”塑造以及具有的核心价值理念。从先秦到晚清,可以说小说的发展完全具有“传统”的属性,而且这个小说传统也具有上述四要素的特征。,是指后世对秦汉魏晋南北朝之笔记小说的学习、模仿,或者说是受到先唐小说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形成一种小说潮流,其中也包括清人对先唐时期笔记小说作品和小说思想的借鉴、因袭与发挥。“晋宋”并非仅指汉魏或六朝而言,而是针对汉、唐之间一个时期的笔记小说创作而言。“晋宋传统”是一个史的实录的传统、道德教化的传统、志人与志怪两大分系的传统,它源于《左》《史》,成为后之小说创作借鉴的基础文献与基本精神。
为何以 “晋宋”作为中国笔记小说的新变期呢?原因在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小说,其功能意蕴与价值地位无不在经学的笼罩之下,《庄子》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小说发生于经学,小说存在的意义亦不过在于“体道”,故“小说文体观念、创作观念的成熟,是建立在经学价值基础之上、以史学为中介最终实现的。”①梁爱民:《经学与中国古代小说观念》,《云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第154页。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两汉经学衰落、玄学与佛学及史学兴起的一个阶段,“笔记小说趁着史学之兴而起,又依附褒贬等《春秋》经义跻入士儒笔端案头”②蔡妙真:《魏晋笔记小说与〈春秋〉学》,《兴大中文学报》第33期(2013年),第1页。,小说虽在先秦亦有诸多题材写作,但在魏晋史学及宗教学的刺激之下,其叙事价值指向、题材类型以及写作手法均已有了极大的改变,故《小说类序》云:“(小说)虞初齐谐其来已久,魏晋至唐作者浸广,宋以后尤多”③强汝询:《求益斋文集》卷五,光绪江苏书局刻示益斋全集本。,“魏晋至唐作者浸广”,已是清人的共识。
“晋宋传统”的意义,首先是从史学而来的“执笔记录”的写实态度与“寓劝惩”的价值取向。小说书写不尚虚构与想象,这种态度虽与当时的思维方式有关,但更多的是受到史学的影响,如先唐的许多小说家如干宝、殷芸等本身就是史学家。这就为后世笔记小说写作设下了“据实笔录”的基调。其次在于“子部小说”中叙事传统的确立,即“小说”自秦汉诸子论说之小道之外,另立一史家“叙事”之范式,故王士禛云:“说者,史别也。”④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附卷三·清代文体资料集成(一)》,第343页。朱康寿进而云:“说部为史家别子,宗厥大旨,要皆取义六经,发源群籍……自《洞冥》、《搜神》诸书出,后之作者,多钩奇弋异,遂变而为子部之余,然观其词隐义深,未始不主文谲谏,于人心世道之防,往往三致意焉。”⑤朱康寿:《浇愁集序》,《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0页。晋宋小说叙事范式的确立并使其中的类型得以延续,即以《搜神》《述异记》等为代表的志怪类,后世较著者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宋洪迈《夷坚志》、清《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以《殷芸小说》为代表的野史杂说类,后之较著者有唐《国史补》、宋《归田琐记》、清《啸亭杂录》等;以张华《博物志》《十洲记》为代表的博物类,后世较著者有唐代 《杜阳杂编》、清《广东新语》等;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清言琐语类,周兴如云:“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为清言渊薮。”⑥周心如:《世说新语识语》,《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上)》,第269页。后之仿作者代不乏人,仅清代就有数十种之多,如《玉剑尊闻》《庭闻州世说》《今世说》《汉世说》《南北朝世说》《南北史捃华》《州乘余闻》等。博物、神怪不过文人好奇之过,野史、琐语不过委巷之谈,要之皆为民间话语之雅化,辟之为“志怪”与“志人”类型、语之以“搜神”“世说”“博物”之三体、挟之以道德劝诫之喻旨,后世虽溯源“小说”至《山海》《韩非》,然实新变于晋宋也。清人所云“古之志经籍艺文者,以经史子集为篇第,而子集中小说一类杂出于兵农名法之间,六朝以降,子录益少,小说愈繁而作史者不能遗也”⑦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十七《汪秀峰田居杂记序》,嘉庆十二年塾南书舍刻本。,即指此一传统而言之。再次则在于魏晋六朝小说之“词旨雅澹”范式,蒋祖怡云:“‘简澹数言,自然妙远’,即是作笔记小说者的圭臬。”⑧蒋祖怡:《小说纂要》,《民国中国小说史著集成》第九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48页。魏晋六朝为一文学自觉地时代,在写作上较为注意修辞,虽有俗语如“老奴”“宁馨儿”的夹入,时代久远亦有“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故纪昀云:“老奴、宁馨二语,今亦觉其雅矣”⑨纪昀:《史通削繁(上册)》,上海:大东书局,1932年他,第81页。,即在于此。唐宋后“晋宋”小说成为效法的对象也是多方面的,包括典故与词语,如四库馆臣以为刘敬叔《异苑》十卷“大致尚为完整”时云:“且其词旨雅澹,无小说家猥琐之习,断非六朝以后所能作,故唐人多所引用。”⑩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二子部五十二,乾隆武英殿刻本。又如明人习八股举业,“操觚者不读古文,偶一为之则剽六朝小说以为苍秀”⑪江用世:《史评小品》卷十一《东汉》,明末刻本。等,皆为魏晋南北朝小说“雅淡”相习之征。
二、“唐宋”小说范型
所谓“唐宋范型”,是因清人论小说“唐宋”并举,唐、宋两朝的文言小说足为后世范式,其中唐传奇、宋笔记尤为人瞩目,即唐传奇摇曳多姿、宋笔记雅淡博学,两者皆为一种新文体,与晋宋以来的小说面貌迥异,或云晋宋小说传统与唐传奇、宋笔记并列为三亦不为过,故光绪十三年缪荃孙以为“小说”与“传奇”为二途:“《汉艺文志》,九流之外,别立小说一家……今唐以前书,止《燕丹子》存,至唐而歧小说、传奇为二类。或向壁虚造,或影射时政。唐人以为行卷,以其可以见笔力,可以见胸襟。而所撰遂盛行于世。”①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99页。缪荃孙所云“至唐而歧小说、传奇为二类”,即已有二者体性上的不同,民国刘咸炘承清学余绪,亦云:“古小说有宗旨,今小说则随笔札记之流耳。《四库》分三类,杂事、异闻、琐记,皆非学者所必读也。”②刘咸炘:《学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汉以前小说无存,《西京杂记》文章尔雅,《世说新语》备魏晋清谈,颇有趣味,其他荒怪之书,皆无取乎必读。”“唐人工于小说,秾艳壮厉,然纤琐太甚,尤多秽语,《唐人说荟》可以观其大略,《太平广记》分类钞辑,菁华无遗。宋代小说,则潘永因《宋稗类钞》备其要,闲居遣日,或资考核,亦有所取……宋后益不足论矣。”③刘咸炘:《学略》,第68页。今人程千帆先生亦以为,宋代笔记小说随意为文,数量众多,内容广博,语言“有着朴素流畅的特色,在被认为正统文学样式的古文和骈文之外,别具一格,自成一体。”④程千帆:《宋代的笔记小说与诗话》,源自程千帆文集《俭腹抄》,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页。它也产生了为后世批评家所习用的笔记式文学批评形式(诗话、文话、词话、曲话),所以“两宋以后,做笔记的风气继续流行,更为一千年来的社会风貌与人物活动绘制了许多片段的、生动的画图。”
三者(晋宋小说、唐传奇、宋笔记)各有自身的变迁轨迹,又不免交叉浑融,此亦文体互渗现象之一,唐宋以后大致不过以晋宋传统为基础,参以己法如传奇、笔记、小品甚或考据、道学等,明代绿天馆主人所谓“史统散而小说兴”者,在乎史家之实录精神散归于晋宋小说之中,晋宋小说史统在而诸文体(传奇、笔记)渗融其中,此为清代笔记小说的大致格局。
唐宋小说并举并不始于清人,明叶向高《说类序》云:“稗官家言,自三代时已有,而后莫盛于唐宋,学者多弃而不道,然其间纪事固有足补正史之所未及,而格言妙论微辞敬语,读之往往令人心开目明、手舞足蹈,如披沙得金,食稻粱者忽噉酥酪。余在留曹日,偶得一书,皆唐宋小说数十种,摘其可广闻见、共谈资者录而存之……”⑤叶向高,《说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3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1页。叶向高之“纪事”,即为一种小说文体意识;而胡应麟并评骘两者之高下,其《少室山房笔丛》云:“小说,唐人以前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盖唐以前出文人才士之手,而宋以后率俚儒野老之谈故也。”⑥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丙部《九流绪论下》,明万历刻本。清人“唐宋”并举是看到了二者的共同之处,如体例,《四库全书总目》之“菽园杂记”条云:“是编乃其剳录之文,于明代朝野故实叙述颇详,多可与史相考证,旁及谈谐杂事皆并列简编,盖自唐宋以来说部之体如是也。”⑦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一子部五十一,乾隆武英殿刻本。然同中之异,清人亦往往觉察之:
孔尚任以为“小说著于唐”,其《在园杂志序》云:“古今风尚,各擅一代,如清谈著于晋,小说著于唐,虽稗野之语,多有裨于正史。近代谈部说家,有栎园《书影》、钝翁《说铃》、西陂《筠廊偶笔》、悔庵《艮斋杂说》、渔洋之 《居易录》、《池北偶谈》、《分甘余话》诸种,短则微言隽永,长则骈辞赡丽,皆窃义于晋唐之残编,固有所本也。”⑧刘廷玑:《在园杂志》,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页。钱征亦云“自来说部书,当以唐人所撰者为最”,其《瓮牖余谈跋》云:“自来说部书,当以唐人所撰者为最。有宋诸家,总觉微带语录气。元、明人力矫其弊,则又非失之诞,即失之略:故皆无取焉。惟我朝诸公。能力惩其失,而兼擅众长,盖驳驳乎集大成矣。然求其洪纤毕具,网罗中外各事,足以扩见闻、助惩劝、备搜采者,前之人或犹未逮,而要惟我外舅先生为创始。 ”①王韬:《瓮牖余谈》,《笔记小说大观》第13册,扬州:广陵书局,2007年版,第10556页。
余怀以为“说部惟宋人为佳”,其《山志序》云:“王逸少云:‘中年伤于哀乐,正赖丝竹陶写’,丝竹不可时得,则披览说部之书,以耗壮心、遣余年而已。说部惟宋人为最佳,如宋景文《笔记》、洪容斋《随笔》、叶石林《避暑录话》、陈临川《扪虱新语》之类,皆以叙事兼议论,可以醒心目而助谈谐。”②王弘:《山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页。案:此处断句有误,《世说新语·言语》原文为:“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笔记虽在宋代之前即已有其类似形式,然在宋代才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故嘉庆元年(1796)钱大昕《娱亲雅言序》云:“唐以前说部,或托齐谐诺皋之妄语,或扇高唐洛浦之颓波,名目猥,多大方家所不屑道,自宋沈存中、吴虎臣、洪景庐、程泰之、孙季昭、王伯厚诸公,穿穴经史,实事求是,虽议论不必尽同,要皆从读书中出,异于游谈不根之士,故能卓然成一家言而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也。”③钱大昕:《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十五,清嘉庆十一年刻本。张遂辰亦以为宋元说部“淹通古隽”,其《因树屋书影跋》云:“夫考古证今,莫如说部,然稗官家不可胜举,往往野语琐录,谬舛尤甚。 至流滥于《齐谐》《虞初》《搜神》《志怪》,君子不由也。王仲任有言:造论著说,发胸中之思,剖世俗之事,斯为善耳。所撰《论衡》,识者且鄙劣之。迨宋元来,淹通古隽,唯《容斋随笔》、《梦溪笔谈》、《研北杂志》数书称焉。宋代笔记小说的特征有三:“雅洁”“质直”“能以文言道俗情”,此为宋代笔记小说的美学特点,故周庆承云:“(《鬼董狐》)笔意殊雅洁,又在齐谐、夷坚之外别有结构者。 ”④李调元:《江淮异人录识语》,《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第590页。李调元云:“(《江淮异人录》)记载质直,能以文言道俗情。”⑤周庆承:《鬼董狐跋》,《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第570页。
三、清人基于晋宋小说传统的“唐宋范型”实践
在清代,“晋宋传统”与“唐宋范型”并非裂而言之,而是作为笔记小说变迁的一个整体来观照,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云:“盖小说之名虽同,而古今之别,则相去天渊。自汉、魏、晋、唐、宋、元、明以来不下数百家,皆文辞典雅,有纪其各代之帝略官制,朝政宫帏,上而天文,下而舆土,人物岁时,禽鸟花卉,边塞外国,释道神鬼,仙妖怪异,或合或分,或详或略,或列传,或行纪,或举大纲,或陈琐细,或短章数语,或连篇成帙,用佐正史之未备,统曰历朝小说。”⑥刘廷玑:《在园杂志》,第121-122页。刘廷玑“历朝小说”不过是对笔记小说做了历时性的概括总结;而晚清许奉恩对古代小说变迁的论述更为全面,其《里乘序》云:“小说在汉时已称极盛,西京以来,大儒多为此体,类皆光怪陆离,择言尤雅。魏晋六朝踵之,作者愈繁,修洁亦复可贵。厥后唐代丛书,大放厥词,间多巨幅,放纵不羁,殊具奇气。沿及宋、元,渐流粗率,明则自郐无讥矣。至我朝,山左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出,奄有众长,萃列代之菁英,一炉冶之,其集小说之大成者乎!而河间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属辞比事,义蕴毕宣,与《聊斋》异曲同工,是皆龙门所谓‘自成一家之言’者也。”⑦许奉恩:《里乘》,《笔记小说大观》第15册,第12488页。
清人对于继承晋宋的小说传统已是共识,在此基础上方有主唐、主宋之别,如雍正十三年(1735)王澍《南村随笔序》云:“余往读新城王司寇《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及商丘宋少师《筠廊偶笔》诸书,有裨国家典故,足为后学津梁,直追汉魏、媲美唐宋为本朝说部之冠,非若稗官野史荒诞不经者可同日语也。”⑧陆廷灿:《南村随笔》六卷,《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雍正十三年陆氏寿椿堂刻本。道光二十五年(1845)许惇书《归田琐记序》云:“(《归田琐记》)大约仿唐人之《闽书》,沿宋稗之旧例,穿穴百氏,剽窃一家,阐扬忠贞,臚述耆旧。”①梁章钜:《归田琐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页。“唐宋”皆为后世典则,故民国间刘咸炘云:“清初词章家好读唐宋小说,徒以补谱牒、修地志耳,所得有几,而乃舍大业以徇饾饤之事哉?”②刘咸炘:《学略》,第68页。“清初词章家好读唐宋小说”,大约是文人好奇或词章家博物取材之举,可见 “窃意晋唐”、“师法唐宋”并非限于小说家而已,此即《书目答问补证》“小说家第十一”小序论“小说”存在的合理性时云:“唐以前举词章家所常用者,宋以后举考据家所常用而雅核可信者,余皆在通行诸丛书中。”③张之洞:《书目答问》,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4年版,第79页。顾广圻亦云:“说部之书,盛于唐宋,凡见著录无虑数千百种,而其能传者则有赖汇刻之力居多。”④顾广圻:《思适斋集》卷十一,道光二十九年徐渭仁刻本。然由于审美取向、价值衡定等方面的不同,故而对清人言还是有着师法对象的问题。
近代以来学者关于笔记小说的流别甚夥,然其论大致不过有二:(一)两派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谓“拟晋唐小说”;(二)三派说: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中云“一为《聊斋志异》,以遣辞胜;一为《新齐谐》,以叙事胜;一为《阅微草堂笔记》,以说理胜。然以文学的眼光评此三书,则不能不推《聊斋志异》为此中祭酒。”⑤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页。详而究之,清代笔记小说集的创作与前代特别是唐宋相比,有以下几个特点:一、体系较为完备,有多重形式存在,如世说体、聊斋体、渔洋体、阅微体等;二、唐宋时期的笔记小说创作,主要集中在王朝后期,而清代的笔记小说创作集中在清初与清晚期,是一个“两头大、中间小”的亚腰葫芦型;三、作品的艺术水平参差不齐,因循模拟渐为风气,孤出逸表者作品如《聊斋志异》的作品并不多见,笔记小说也不可与同期章回小说的艺术水平相提并论;四、笔记小说的文体意识在《四库全书总目》编撰以后的子部小说家类中愈加清晰,与其他文体如诗话、小品、经史考辨、家训、方志丛谈等的类别归属也很明显,如诗话“从郑樵《通志》起,诗话逐渐集中于集部诗文评类,不再有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情形”。⑥蒋寅:《清诗话与小说文献》,《清代文学论稿》,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页。刘知几所谓“偏记小说”十家、胡应麟所谓“小说”六种,是针对“小说”的整体研究而言,至清代中叶《四库全书总目》进行文体归类,只存三家(杂事、异闻、琐语)而已。虽然当时仍有广义的小说观念如“说部”并存。五、清代晚期笔记小说因循模仿,文体日卑,缘在于著书者多出于老儒幕客之手,既无唐代科举激励,亦无宋代士夫气象,宗唐宗宋一变为拟《聊斋》、拟《阅微》,终至困穷。⑦见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七章第六节《传奇与志怪书的复兴》。在以上诸种特点中,宗唐与宗宋的区别仍可窥见,即“传记”与“小说”的分别,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八中云:“《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 《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剧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⑧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八,清嘉庆五年望益书屋刻本。纪昀关于《聊斋志异》的批评,不过第清人宗宋风气的延续,所谓不可一书兼二体、小说不可代言,皆持宋人立场而已,故有无名氏《鬼董识语》云:“《鬼董》(宋代笔记小说)叙述雅洁……其谈理寓劝惩处,已为《阅微草堂》嚆矢。”⑨佚名:《鬼董识语》,《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第591页。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归纳为“尙质黜华、追踪晋宋”,据此以为清代文言小说的“拟晋”与“拟唐”之别。然究其实,笔记小说的本体是“史”,“寻史之义,本为记事。”①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页。“何谓史?史也者,记事者也。”“史也者,事也。”②吕思勉:《史籍与史学》,《史学与史籍七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传奇的本体已经转变到 “文”,“史”、“文”之争即为笔记与传奇之争,纪昀对《聊斋志异》的批评,首先是以为蒲氏所书偏离了笔记小说“史”(史官)的本体,转向了“文”(文艺)的本体,故纪昀与蒲松龄不过是继承先唐\晋宋小说传统基础上的师法宋代笔记与唐代传奇之别,鲁迅所谓“拟晋”与“拟唐”似为割裂晋宋小说传统而言之,故黄永年评云:“《聊斋志异》都是有题目的单篇文字,有短有长。短的完全是志怪小说,和《夷坚志》等没有多少区别。长的则仍是以志怪为基础,但在细节上采用了点传奇的写法,即写了许多对话使文字更加生动,不过和传奇作品《剪灯新话》以及《太平广记》里的唐人传奇总不相似。所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把它定为传奇专集。但说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恐欠允当。不如说本系志怪,而在某些篇参用了传奇的写法。”③黄永年:《子部要籍概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1页。
总之,清代的笔记小说创作,其师法对象大致有三个维度(晋宋小说传统、唐传奇、宋笔记),或者说是一先唐小说传统书写下的唐、宋取向,在“写什么”与“如何写”上都取资借鉴,不过取材不同、手法有异,然实录史法的传统、随笔札记的形式、民间话语的雅化仍一以贯之,或意在劝惩,或意主博赡,或以辞胜,或株守实录,均为笔记小说多元风貌之体现,清代的笔记小说创作实践并非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清代笔记小说有拟晋与拟唐之分,而是同以晋宋小说为师基础上的传奇、笔记之法之别,此为清代笔记小说的主干,也是其他文体渗入时必具的载体。
【责任编辑 王宏林】
宋世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