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命
2017-12-09王威廉
作者简介:
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北京一夜》《生活课》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
我说服不了任何人,最终也说服不了自己,但是,面对你们,面对把他当成是最高信仰的你们,我只能说:
“也许是我,害死了他。”
我作为一名资深的芯片研究专家,怎么会在封闭、无影的实验室里将李蒙的意识芯片给弄丢了?我分明紧紧地抓着它,就像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那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就在我的手指间蒸发掉了一般,没有了任何踪影。实验室有着全方位无死角的全息监控,现在,几十个科学家被紧急组织起来,对着事故发生时的三维立体影像记录进行反复观看。他们像小学生那样认认真真看了几十遍,然后面面相觑,一脸惶然。他们对芯片的凭空消失,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意识芯片并非是普通的机械物质,而是近似于透明的有机组织,可以在电子信号与神经元之间建立联系。我一直认为,意识芯片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正是这个发明,终于将我们人类自身纳入了信息文明的范畴之中。换句话说,自从有了这个小玩意儿,我们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生命,不再是血肉之躯。那些冰冷无感但是功能强大的各种电脑与机器造物,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这不再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这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客观描述。
假如还有人不知道李蒙是谁,那么,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李蒙,他可不是实验室的小白鼠,而是一个科学家;還不是一个普通的科学家(比如我),而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正是他,创造出了意识芯片。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父亲。
你们这下终于明白了这场跟我有关的祸事了吧!弄丢李蒙的意识芯片,将会是一场巨大的技术浩劫。只有他,才知道意识芯片的根本奥妙。没有他,就没有芯片的升级换代,人类的复活计划就要无限期延后。
我被勒令关在实验室里,像囚犯那样接受审问。他们认为问题一定出在我这里,他们怀疑是我做了什么手脚,试图窃取李蒙的意识芯片。我申辩,我要李蒙的意识芯片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李蒙的意识芯片与其他任何人的基因序列是不兼容的(这是科学常识)。但这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的人,对我的申辩很不满意。
他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盘算,说不定你想从中窃取意识芯片的秘密,以后宣称是自己的发现。这样的学术剽窃我们见得多了。”
这是用巨大的恶意来揣测我,我感到一阵恶心。他们来自一个神秘的部门,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你被当成罪犯的时刻。我虽然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做,但面对他们,我依然有些胆怯,心里涌动着承认些什么也许就会解脱的冲动。可我能承认什么呢?承认自己的怯懦?我不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罪感是人所固有的,他们身上难道没有吗?
“我和李蒙是彼此最信赖的合作伙伴,是他托付我进行这场实验的,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没有了李蒙,仅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继续开展这项研究的。”
“那你好好问问你自己吧,有了答案再联系我们。”
他们把我一个人锁在实验室里。他们没有立刻把我送进监狱,这算是一种仁慈吗?我想他们的意图不是显示仁慈,而是不让我离开“作案”的环境,防止我把那个已经失踪的芯片带到外界去。
我只得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寻找着芯片的踪影。明知道这样的行为是枉然,但我已经完全屈从于他们的压力。我用手指摸遍了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还是一无所获。我的手指只是变得干燥,上边连灰尘也没有。
在光线均匀分布的无影空间里,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周围没有任何的动静,时间似乎取消了,我对世界失去了判断。我感到身体正在被一种说不清的状态给腐蚀着,我觉得细胞在蒸发,我在变得透明。
我记得当时我刚刚把芯片和李蒙的大脑连接在一起,正准备将他的意识转移进他的克隆体Ⅱ的脑颅内部。上一个克隆体没有接受他的意识芯片,只能被送往管理中心焚毁(之所以焚毁是因为李蒙的基因序列是重大机密,如果是普通人的克隆体出现这种情况,就会改造成肉体机器人)。上次的失败,让我这次不免紧张,我似乎有一瞬间走神了,可那一瞬间最多不超过零点四秒。难道就是在那零点四秒当中,芯片丢失的吗?
但芯片不是丢失,是消失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块芯片一样。
我伸开双手高高举起(那样子看上去像祈祷),手指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芯片的质感。它像一只有生命的昆虫,只是不会大动。我当时尽管戴着无菌手套,还是感到它表面黏糊糊的,像是鲜肉的断面。我把它和李蒙的大脑接通的时候,它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我从没想到它还会动,李蒙之前没有告诉我,因此我以为是自己的肌肉由于紧张在颤动。它是如何沟通了生命和非生命的?就连李蒙本人也没能在理论上阐释透彻,他只是不断地使用各种新材料去实验。我怀疑他的成功带有极大的偶然性。
这种怀疑是源于嫉妒吗?我觉得不是。我认为科学发明有时的确需要运气,有很多发明创造都走在了理论认识的前面,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我放下双手,撑在膝盖上,像梦游者一般打量着周遭。我的目光碰到了还躺在那里的李蒙。李蒙的克隆体Ⅱ还躺在另一边,他们看上去很难辨别,而我对克隆体的态度总像对待一个高级版的塑料模特。我站起身,走过去,靠近他们。他们的呼吸都已经停止了,普通的芯片手术是不会影响心肺等器官功能的,而这次是彻底的意识转移,大脑的功能完全没有了,其他器官自然都失去了控制。这两个身体连接着实验室的细胞凝聚装置,倒是可以长期保存下去。他们还没有被移走,也是担心芯片被带出去。而且,放在这里,对我也是一个惨痛的提醒:你害死了自己的朋友。
仅仅因为不见了一个小小的芯片,那个身体竟然就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那个身体变成了一个躯壳,一个完全物质性的生物组织。这就是死亡吗?我们对于死亡的定义是否能用在李蒙身上?我站在李蒙的身体旁边,凝视着他,他安详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醒来。我伸手碰了碰李蒙的脸,僵硬,冰冷,与冷藏柜的尸体类似。
我终于哭了出来。
李蒙是我的挚友,我们在这个领域里边共同探索了二十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我从没想到他会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而且还是毁在我的手上。事故发生后,这是我的第一次哭泣。此前,我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情绪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总觉得芯片总是能够找到的,李蒙马上就能苏醒。我的这种希望并非是一厢情愿的,而是因为人类已经攻克了绝大部分疾病,只要病患不伤及大脑,大部分人都能活过百岁,而李蒙这时才四十岁,正值无限风光的壮年。我和其他人一直认为,以他的智慧,他迟早会研究出人类复活的核心技术。
泪水很快就干了,实验室一成不变的光线与温度,让我一个人的哭泣像是白痴的梦呓。我在李蒙身边坐下,看着他的脸,想象着此刻如果他还有意识的话,他会怎么处理。我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像科学家那样用尽全力思考芯片的下落。
我说过,这次的芯片不是普通的芯片,是独一无二的。那种已经进入工业化生产的普通芯片,只是复制了人体的大部分记忆和一部分思维结构,就人工智能领域来说,这的确是大大迈进了一步;但是,说到底,那依然还是复制或模拟的生命,而不是生命的真正转化,不是生命的萃取、复活与永生。
对这一点,我以前并不是真的理解,直到李蒙有一次和我争吵起来。
“生命究竟是什么?意识的来源太神秘了!”我记得李蒙很激动地对我嚷嚷道,他的双眼弥漫着一层泪水,“仅仅只是复制生命,那么我们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命运,区别只是在于,以往人类是靠生殖去繁衍后代,而我们现在掌握了基因技术,可以直接克隆人体,算是实现了无性繁殖,但本质是差不了多少的!”
“我不同意你这么说,”我当时很惊讶这些话是从李蒙嘴里说出来的,“人类掌握了基因技术,然后,是你,李蒙,你在生命和非生命之间建立了联系,我们可以用电脑储存记忆,我们可以用大脑直接控制机器,这是多么伟大的创造!你的研究都差不多逼近造物主了!”
“可是,你知道,我的研究遇到了很大的困境!”李蒙叹口气,顺着实验室的墙壁滑下来,坐在地上,手臂撑着脑袋说,“我的母亲得了脑癌,这是最可怕的一种病,当时,我赶紧将纳米机器人注射进她的颅内,去清除癌细胞。但这种治疗方式只能延缓死亡,而无法根治疾病。因此,我用母亲的干细胞克隆了她的身体。你知道我们早已不像刚刚掌握克隆技术那会儿了,那时还是以培育单体细胞的方式去克隆,那样等到单体细胞发育成人,不但时间极为漫长,而且在意识上也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我们现在采用的是提取基因序列,然后同步克隆各个器官,再最终拼装成人体。我们甚至可以设定克隆体的身体年龄。”
“是的,你用最快的速度,三个月就克隆出了你母亲四十岁的身体。”我知道他需要用这种和我聊天的方式去梳理思路,便陪他说下去。
“可是我无法将母亲的意识传导进克隆体的大脑里。我用芯片复制了她的全部记忆,再植入克隆体的大脑里,却无法激活和唤醒,只得借助电子脑设备,那个克隆体才被唤醒。但那只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她成了我母亲的扮演者,而不是我母亲。”李蒙握紧了拳头,在痛苦的回忆里挣扎着。
“因此你认识到仅仅复制记忆,并不是生命的转移。”我也坐到他旁边说,“生命的转移,需要的是全部意识的转移。但意识究竟是什么呢?意识是物质的还是反物质的?科学发展到了今天的程度,我们竟然会陷入一种哲学困境里。而哲学作为一门学科,早已死去多年了,跟更早以前的神学著作一样,几乎没人去看了。”
李蒙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趁着母亲弥留之际,她还有最后的意识,就对她说,我一定会复活她的,但谁知道我的母亲竟然变得非常愤怒,她挣扎着要我答应她,要执行遗嘱里边写到的火葬,也要将记忆芯片一并烧掉。她要走得彻彻底底。你知道,这年头只要是手上有点钱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保存自己的遗体,渴望有一天有了复活技术,就可以重新来人间享受生活。我自然是一点儿也不缺钱,可以用最好的条件去保存母亲的遗体,而且,我一直相信,我就是那个创造复活技术的人。到时候,我第一个去复活的人就会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的母亲竟然要这样彻底毁灭自己,这是为什么呀?”
“那你怎么办的?你真的火葬了她吗?”
李蒙的母亲如此决绝,让我震惊,李蒙都无法理解,我更加无法回答。但我的情感又觉得李蒙母亲的选择是可以理解的。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李蒙反问我。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背叛了母亲的遗嘱,留下了她的记忆和身体。”
李蒙却没有接我的话,说起了别的:
“你知道,那些弥留之际的人,同意将自己的记忆借助芯片上传进入总系统,那将带给他们没有痛苦的濒死体验。在那里,他们仿佛没有死去,带着生前的记忆存在于电子世界里。”
“是的,他们成了电子化的存在,”我继续问他,“你是说,你把你母亲的记忆也上传进入了总系统?”
“那些家属觉得这样非常好,他们的亲人们终于永生了,在另一个电子世界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李蒙继续自说自话,嘴角向下咧,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悲伤。
“难道不是吗?”我借机反问他,他特别喜欢辩论,我为了激发他的新思想,会经常做那个不断提出标靶的人。
“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个精致的谎言吗?那些可怜的人,只是在临死的瞬间体验到了进入永恒的幻觉罢了,然后,他们就彻底死去了,哪里有什么永恒的電子世界。那个电子世界是给不加深思的世人看的,总系统整合死者的记忆,模拟出死者生前的形象,展示出一些碧海蓝天的环境,然后跟生者聊天,告诉生者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生者竟然会信以为真!”
“你说得没错,可那的确带来了极大的慰藉,不是吗?无论是对死者还是生者。”我给他倒了一杯柠檬红茶,加了冰块,希望能让他的情绪平和下来。
“世人能从中得到安慰,可我不能,我反而感到更大的痛苦。”他喝了一口茶,喉结动了一下,那个样子看上去有些孩子气的桀骜不驯。
他盯着我问:
“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吗?”
“是的,我能体会,那是我们的天花板。”
“天花板,是的,压迫着我们,让我们透不过气来。”
“也许,真的像哲学家,甚至神学家说的,人是有灵魂的。”我说完,叹口气,想起前几天在意识书库里调取了印度古老的《薄伽梵歌》,里面有这样的歌词:“就像脱去旧衣服,穿上新的;死后灵魂离开身体,然后获得一个新的。”
“没想到你这样倒退了,”李蒙低下头,似乎对我很失望,“灵魂,这个古代人的概念,今天来看,我想只是一个不确切的比喻性说法,我们作为顶尖的科学家,就是要破解灵魂的本质是什么。没有什么不可破解的奥秘,只是人类的智慧还太低下。”
“嗯,还需要漫长的探索,也许,这不是我们这代人能解决的难题。”
“你刚才说过,我们这代人可以将记忆和神经脉冲转变为电子信号,从而打通了生命和非生命的界限,这是了不起的创造。我承认,每当我想到这点,也会深感自豪。不过,这让我更加有了紧迫感,我总是在思考,意识,或者你说的灵魂,如果也能够转变成电子信号,那会怎么样呢?我们就可以彻底抛弃这具血肉之躯,活在任何设备之中。比如,可以把你的意识装载在飞船上,去探索宇宙空间,那样,你就是那艘飞船,那艘飞船就是你,太奇妙了!”李蒙谈到这一幕,仿佛已经实现了,他一扫刚才的沮丧,面带微笑,神采飞扬,这是他极具魅力的时刻。
“我可不愿变成一艘飞船。”
“那没问题,等飞船回来了,再将你的意识重新植入你的克隆体当中,你依旧是三十岁的小伙子,继续和姑娘们寻欢作乐,哈哈。”他举起茶杯,有些手舞足蹈。
“你真的火葬了你的母亲吗?”我给他泼冷水。
“行啦,你都知道我不会的,还问什么。”他转身,哼出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未来科学再怎么发达,应该都不会出现这么伟大的音乐家了,这也是非常困惑我的问题。唉,生命太奇妙了。”他感慨道。
“太奇妙了”这四个字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向了实验室第三区,那里是他的专属王国。
自那天起,李蒙投入了没有止境的高强度工作。我很想深度介入他的工作,但他不肯。我脸上或许闪过一丝不快(心里确实怀疑他是不是为了提防我),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次你真的没法帮我了,我要拿自己做实验了,因为涉及意识,我必须自己去体验,才能把握住其中微妙的感觉。”
他这句话打消了我的误解,我感到羞愧,不过,我很快又担忧起了他的健康,万一他的意识受了损伤可怎么得了!他让我放心,只要一日三餐能看到他就没问题。他是个十足的吃货,简直像饕餮一般,一顿能吃一斤牛肉、半斤大虾和大量蔬菜水果,他的高级私人医生认为这正是他创造力旺盛的表现。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那是他焦虑的表现。我不是医生,我的想法没有人会相信,我曾旁敲侧击问过他本人,他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可这是个问题吗?吃坏了胃,换一个就是了。”
“没错,你已经换过一次了,不在乎第二次。”我不知道怎么劝慰他了,只能嘲讽。
“大脑也能换就好了。”他不在乎我的嘲讽,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双手抱着脑袋,紧紧闭上了眼睛。
难题就在大腦。
大脑会老化,正如李蒙的母亲那样,即便用最先进的纳米机器人去修复脑部细胞,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终有一天,大脑这座熔炉会变成熄灭的灰烬。因此,大脑的健康构成了生命的大限,想复活,想永生,想转移意识,就必须破解大脑的奥秘。
但很可惜,这方面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即便人类已经可以克隆出和原生身体一样的大脑组织,但它始终无法像人的生命那样获得意识而后“苏醒”(诡异的是,单体细胞培育逐渐成长的就可以成为新的生命)。科学家们只能将电脑植入大脑组织内部,靠程序和电力驱动神经元系统,这样的人只是肉体机器人罢了。肉体机器人在家用市场上很受欢迎,可以作为管家、女佣、性爱伴侣、代孕工具等。由于价格极为昂贵,基本上还只是富豪们的用品。当然,也有人用积攒多年的存款,买这样一个肉体机器人一起生活,因为这样既可以有人陪伴,避免孤独,又可以逃避婚姻的种种麻烦(如果不喜欢这种性格设定,还可以设置成其他的)。这导致婚姻制度受到极大冲击,虽然还没有消亡(因为爱是人的本质欲望,这是肉体机器人无法真正给予的,只能模拟),却也变得开放包容了很多,不仅同性婚姻合法,还出现了没有限制的群体婚姻。婚姻几乎没有什么约束,结合和解除都很便捷,变得更像是一种寻求亲密互助的经济组织。
多少年前人类最为惧怕的电脑出现生命意志,依然停留在想象之中。的确,有很多领域电脑和机器人已经代替了人类在工作,但没有了人类的管理,它们依然只是会执行特定行为的非生命。我有一次无意调取历史信息,看到在公元二〇一七年的时候,人类下围棋输给了电脑,电脑还学会了写一些简陋不堪的诗,当时的人们就变得很悲观,觉得人类快要被人工智能取代了。可现在看来,那是多么低等的人工智能啊!电脑是会按照人类的审美规则去排列词句造出诗来,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电脑并不知道那是诗,那意味着什么,那只是它在执行人类的意愿而已。直到今天,科技进步了这么多,电脑不但会写诗、写小说,电脑还会根据故事情景的设置拍电影,但电脑并不知道它在做什么,那意味着什么,那依旧只是它在执行人类的意愿而已。因此,从本质上说,人工智能依然只是人类智能的延伸与增强。想想也是,连一模一样的人脑都无法获得意识,更何况是人脑创造出的电脑。
李蒙不断地和我交流他的思路:如果意识能像记忆那样通过特制芯片转为电子信号,然后在一个全新的大脑里重新释放变回意识,那不就是一种复活吗?
“这样的实验我们已经做了很多次了,原生意识无法复制到克隆体中。”我叹气道。
“我觉得是我们在量子层面探索得不够,意识和记忆的机制是完全不同的,记忆是存储,可以复制,但意识是本质驱动力,是不可能去复制的,那么,只有转移这一条路了。”
“说真的,李蒙,我对此越来越绝望了,也许灵魂是唯一的,是不可转移的。”
“不要再跟我提‘灵魂这个词!”
他忽然朝我大吼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他的脸涨得通红,太阳穴变成了青紫色,牙齿紧咬,像低等动物要发动攻击了一般。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完全不知所措,想不到提及灵魂会让他如此愤怒。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沉默,却并不回避,坚定地望着他。
“大脑也是物质的一种结构,与其他物质是一样的,只要我们足够耐心,肯定能够掌握大脑的全部秘密,而意识,只是大脑那个物质环境生发出来的一种现象,一定可以被我们掌握的!”他居然没跟我道歉,继续和我大声说话。
“你说得没错,”我心平气和对他说,“但如果‘意识这种现象是无法脱离原有的物质环境呢?它们是一体的,不可分割呢?你怎么转移?”
“不,你这种说法太机械论了,太愚蠢了!”他气急败坏,直接用语言攻击我。他不再看我,来回踱步,“意识就像是火,在特定的物质环境下是可以点燃的,你懂吗?如果按照你说的,那么这个原本物质的宇宙是如何诞生出我们这些生命来的?意识不能凭空产生的话,那整个地球至今只能是一片荒原,最多长满了没有意识的野草!”
他涉及意识起源这个宇宙的终极之谜,我早已放弃了去探究,但现在我认识到,这个秘密与目前的研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甚至可以说是一致的。李蒙是比我智慧得多,我甘拜下风。
“没错,是我愚蠢。”我停顿了一下,“可你这次不是逼近了造物主的领域,而是真的进入了造物主的领域。”
“什么是科学?不就是一直在向那里挺进吗?”
“我能帮你什么,以后直接告诉我就好。”
“好的。”他逐渐平静了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快被折磨疯了。”
“是人,智慧就会有边界的。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谢谢。”他冲着我微笑了一下。
三年过去了,李蒙对芯片做了极大的改造。由于我不了解关键的技术部分,我差不多只能做他的实验室助理。但我也亲眼目睹了许多诡异的事情,比如李蒙经常和垂死的病人待在一起,研究他们临死前意识的变化。由于他所关注的是意识的去向,遇见迟迟不肯断气的病人他还会很生气,等到病人咽气了,他兴奋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他的研究让他丧失了对人的基本同情心。我和他聊天时暗示过他,他对此不屑一顾,他觉得自己的研究是为了人类复活的生命大道,如果他的研究成功了,那些他研究过的死者,将会获得率先复活的优惠。
“你研究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他们许诺的吧?”我问道。
“是的,”他说,对此并不回避,“这样说,他们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临终关怀了。”
“希望他们真的能享受到你的许诺。”
“我已经快要突破了,明天的实验你就能看到了。”他冲我神秘地笑了。
第二天的实验果然和以往的都不一样,那是一个患脑癌早期的老太太(李蒙对脑癌耿耿于怀),老太太的求生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能通过这场“手术”获得新生。李蒙拿出改造后的芯片,我发现它在外观上都有了很大改变,机械化的质感越来越少了,看上去像是有生命的昆虫。这个芯片不再是复制记忆,而是以量子模式提纯意识,然后再将意识释放进克隆体的大脑内部。
“因為意识是唯一的,因而这次实验用的芯片也是唯一的。”李蒙对我晃了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头扭过去看着老太太。老太太非常紧张,李蒙按下催眠键,老太太顿时进入了麻醉状态。
“一个沉睡的意识比活跃的意识肯定更好转移。”
李蒙说着,将芯片的电极逐个放置在老太太头上,并释放纳米机器人,让芯片可以探测到每一个脑细胞,然后,他喘口气,盯着我的眼睛,满是不确定的惶恐。
“成败在此一举。”他启动了芯片。
我看到老太太的眼珠在眼皮下开始颤抖,进而开始转动,顺时针转一周,紧接着又是逆时针转一周,衰老耷拉的眼皮却越闭越紧,仿佛眼睛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抽扯着似的。那个昆虫般的芯片竟然发出了微光,李蒙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芯片。
“在这个过程会产生巨大的能量,正好作为观测的指标,现在才刚刚开始。”
“测量仪的指针动了。”
“等指针摆到一百的刻度,你就准备将芯片信号输入克隆体。”
“没问题。”我紧张地盯着仪表。
老太太的嘴巴张开了,双颊深深凹陷,显露出濒死的状态。我不免有些担心。李蒙反而露出了微笑,说:“意识转移,那就是意味着这边的身体要死亡了,目前看来,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我稍稍有些放心。此时,指针已经逐渐来到了四十的位置上,我感到心脏猛跳,血液涌向太阳穴,整个人有些微微战栗,改变人类命运的时刻马上就到了。我怕等会儿措手不及,赶忙提前启动了克隆体头部的各项电极。
时间变得极为缓慢,每一秒钟,都像是心头的重负,而指针始终不能再前进一步。李蒙的额头开始冒汗,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看上去像在哭泣似的。
“哪里出了问题?”我问道。
李蒙没有说话,快速检查了一遍设备,并用他特制的仪器检查了芯片。
“一切正常,”他说,“要不然就这样开始转移吧。”
“离一百还早呢。”
“这样僵持下去,老太太快不行了,我们抓紧尝试一次,也许就成功了呢?”
“好!”
我将克隆体的电极从另一端连接到了芯片上,李蒙启动量子化平台,为芯片提供逆向动力,克隆体的面部肌肉有所颤动,牙齿也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奇异的摩擦声。但克隆体的眼球还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完全不受影响。
“很明显是能量不足的原因。”我说。
李蒙加大了功率,试图强硬地将那四成的意识能量逼进克隆体的脑内。克隆体面部肌肉抖动越来越厉害,嘴巴变歪,舌头像小丑那样吐了出来。可眼球还是没有自发转动,这是意识活动之后最为关键的生物体征。我抬头看老太太,她此时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细胞全部依赖仪器供氧,这样的状态如果停滞过久,会对意识造成极大损伤。
“我看实验得马上中止了。”我提议。
“你说得对,”他的头垂了下去,他左手按着扶手,右手扯着自己的头发,闷声闷气道,“实验再次失败。”
十二个小时后,老太太在体内百万个纳米小机器人的精心护理后,醒了过来。她原本迷惑的双眼看到李蒙,马上流露出了光泽,急切地问他:
“我已经住在一个新身体里了吗?”
“没有。”李蒙抓起老人的手握握,抱歉地说,“对不起,老人家,手术没能成功。”
“其实……我知道的,我在梦里就知道了,我只是还抱有幻想。”
听她这么说,我们再次激动起来,让她赶快复述梦中的所见所闻。因为我们知道,在那样的深度麻醉下,脑细胞处于低迷状态是不可能做梦的,即便有微弱的形象,也不可能在醒来之后还会记起。不过,在倾听老太太讲述梦境之前,李蒙还是先敏锐地调取了老太太的记忆芯片,打算直接看看其中的内容,然后再和老太太等会儿的叙述做比较。可调取之后,我们发现,老太太刚才的记忆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那么,老太太所记得的梦境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和意识的本质有关吗?我们变得迫不及待了。
“这是我做过的最吓人的梦,因为太真实了,又太怪异了。”
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有所恢复,但她说话的声音很小,眼睛也不看我们,我们只得坐在她床边,低下头来,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巴。
“请讲吧。”李蒙轻轻说。
“我梦见我被囚禁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边,房间非常小,我伸开双臂,就能摸到墙壁。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点点摸索,想着找到门就好了。但我几乎将那个空间摸索遍了,连个缝隙都没有。我心想,不对呀,房间是方方正正的,但这里摸上去都是一样的。似乎是我怎么摸,外界就是什么样的,我自己决定着外界的空间。我一害怕,双手缩回来了,那空间便也缩回来了。我怕自己被挤死,便使劲打出一拳,但那空间变得也围绕着我的胳膊。我感到自己像是悬浮在一种随心所欲的黑暗里边。我只能这样描述了,我尽力了,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我觉得不是我的表达能力有限,而是那边和这边完全不同,没有相对应的东西,所以,用这边的语言去描述那边的世界,基本上是没用的,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说完后,我和李蒙不约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芯片,那种被黑暗拘禁的感觉,一定来自于那个芯片的狭小内部,看来意识的确被部分转移到了那里。这让李蒙深感振奋。他本以为实验失败了,现在却获得这么重要的成果,他的欣喜之色立刻浮于言表。
他对老太太说:“你应该走进那黑暗的深处,一直走,也许就找到门了。既然是意识,肯定需要你的主动配合。”
可老太太说:“那种体验太恐怖了,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试一次。”
“哈哈!”李蒙被逗笑了,“好,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会再去寻找别的志愿者进行实验。幸运的是,我们现在知道了,意识真的是可以转移的,我们已经转移了百分之四十,不是吗?”
他伸手过来狠狠拍着我的肩膀,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陪他笑笑,点点头,但我马上又陷入了怀疑之中。那百分之四十的能量是部分的意识还是别的什么,我无法确定。我发现自己受人类过去的文化影响较大,对于生命这件事深感神秘。当然,我已经不会在李蒙面前说“灵魂”这个词了,但在我心里,意识就是灵魂,是神秘的,甚至是不可知的。我一方面卑怯怕死,一方面却隐隐觉得这是无从逃避的宿命,只能直面和认命。这让我经常想起李蒙母亲的遗嘱,我觉得她老人家应该早都有了和我类似的想法。
这场实验引发了第二、第三……第N次实验,实验的次数越多,意识转移不但没有成功,而且很多原本以为确定的地方也变得不确定了。
最重要的不确定来自实验者的体验描述。
每个实验者无一例外都有记忆体验,但每个实验者的描述几乎没有雷同的。老太太说自己悬浮在黑暗中,那个体验很符合我们对于意识转移这个过程的想象。但是后来的实验者有梦见圆形沙漠的,有梦见没有阴影的白光的,有梦见自己蒸发成雾气的,诸如此类,没有共性,无法理解。李蒙劝每一个参与者继续实验,但没人同意,他们对那种状态极为恐惧。
每次做完实验,李蒙都不得不大声重复道:
“既然是意識,肯定需要你的主动配合!也许我们只是建立一个管道,需要你自己摸索过去,那样就成功了,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但每个人都和首次参加实验的老太太一样,宁愿死,也不愿再继续。李蒙无法理解,居然还有比死亡更恐惧的恐惧。况且,听实验者的这些描述,也谈不上有什么恐怖,无非是一个人陷在什么状态或是事物当中。他估计,那正是意识浓缩的一种状态。因此,他决定,他要亲自体验,他觉得他作为了解意识最多的人,一定能够走出我们架设的量子桥梁,将意识转移进入克隆体内部。
我不大同意这个计划,他太重要了,万一他的意识有什么损伤,那可是无可估量的科学灾难。但他非常坚持,他觉得这种体验蕴含着意识转移的关键所在,如果他不能亲身去体会,仅靠那些不确切的语言描述是无从把握的。没有货真价实的体验,接下来他也无计可施了。
他如此坚持,我只能配合他了。
可是,没有例外,在他身上实验依然失败了。
他睁开眼睛,看得出来,他也处在一种极度惊恐之中。
“你是被黑暗囚禁了,还是变成彩虹了?”我和他开个玩笑,想缓解下他的情绪。
他没有笑,他表情僵硬,结结巴巴说:“我被困在一个类似气泡的东西里。那肯定不是气泡,但我只能这样类比。我也不是像一只飞不动的苍蝇那样,被气泡困住了,而是我和那气泡似乎是一体的。”
“你变成透明的水膜了?”
“说不清楚,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具象化的存在,比如我们长条状的四肢,比如气泡的弧度,那里是没有的;那里有的只是一种存在本身,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李蒙伸出手在空气里比画着。
“我无法理解。”
“我也无法理解,但真实存在,光靠语言我也是描述不出来的。”
“你没有像你对别人说的那样,去寻找一条意识通道吗?”
“我很想去找,但在那里,发现那是没有意义的,那里不需要什么通道,那里是万事皆备的。”
“也好,你终于理解了那些人所说的。”
他点点头,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你还在恐惧吗?”我有些惊讶,“那你还敢做第二次实验吗?”
他咬着牙,说:“当然敢!只不过要等等,让我缓过劲来。我和他们不同,虽然那种状态比死亡更恐怖,但我还是要去破解它。我认为我已经找到关键问题了。”
我没有问他关键问题是什么,而是沉默了一会儿,问他:
“那里真的比死亡更恐怖吗?”
“在那里,其实并不觉得,可醒来之后,恐怖得要命。”他摇摇脑袋,想要摆脱那个记忆。
摆脱的难度远远超出预计。
我和李蒙共事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消沉,但这次之后,我觉得他的确有些消沉了。他只是偶尔来下实验室,大部分时间都在别墅里。我曾听李蒙讲过,他拥有几百个肉体机器人供他享受。这是个夸张的数字,可对李蒙来说是非常容易实现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亲人以外的什么人,女人或男人,他从来不提爱情这种事情。也许在他心里,爱情也是过去文化的一种神话吧。但他应该也不是沉溺肉欲的那类人,因为他的时间基本上都耗在实验室里,我觉得他拥有那么多肉体机器人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可现在,他难道开始天天享受、玩物丧志了吗?
在半年多时间没见面之后,这天,我在他的邀请下来别墅做客。我发现这里的氛围类似于一个巨大的派对,男男女女各色人等在一起喝酒聊天,打情骂俏。这些肉体机器人除了大脑以外,其他的都与人类无异。它们会有性的快感,却没有羞耻感(当然也可以设置成有,但那只是一种条件设定下的模拟),因此随处可见它们做爱的场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肯定会被这种淫靡放肆的氛围所惊吓。我心想,看来李蒙是彻底放弃了,在用纵欲的方式逃避内心的痛苦。
等我来到二楼李蒙的房间后,却发现他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透过玻璃窗凝视着院子里嬉笑放纵的人群。
“你在观察它们,寻找灵感?”我也望向窗外,这是神的视角。我们创造了它们,我们就是它们的神。但它们并不知道。
“仅仅是这样看着它们,我觉得它们比我们快乐得多。”
“就看你怎么设置了,你可设置一个纯粹悲伤的性格。”
“听你这样说,我更觉得沮丧,它们和我们真有那么大的区别吗?你现在下楼就可以加入它们的狂欢,你可以和它们聊天,和它们恋爱,和它们做爱,它们都会天衣无缝地回应你,如果你事先不知道它们是机器人,你是无法判断出来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们当真正的人来看呢?也许,宇宙中更高的生命存在就是这样看我们的。”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它们再像我们,再天衣无缝,还是没有自由意志,也就是我们探究的生命意识。你知道的,没必要这样自欺欺人。”
“你说得对,”李蒙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不过,它们忽然给了我一个灵感,这也是我叫你过来的原因。”
“我以为你是请我来享乐的。”我笑道。
“如果你想,我在这儿等你,我看着你。”他也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快说吧。”我充满了期待,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它们的性格那么符合人性,你知道是怎么设置出来的吗?”
“应该是通过复杂的背景信息吧,虚构了它们的故乡、出生、亲人、爱好等等信息。”
“如果背景信息过于庞杂,甚至自相矛盾,那就失败了。所以,这些资料信息都是通过故事有机串联在一起的。”
“故事?是的,复杂的多线程的故事。”
“我不免想到,意识的某种结构是很像故事的。我觉得在之前的实验中,那些神奇的体验就是基于每个人的经历、思维不同,但那体验陷入了一种静态当中,如果我们在转移意识的过程中,提前植入一种记忆机制,比如说一个寻找出口的故事,这就为意识营造了一种动力。”
“你是说把记忆构建成故事模式,然后用记忆芯片去影响意识,让意识主动寻求转移?”
“正是!”
新的思路出现了,李蒙立刻拉着我直奔实验室。他边走边说出语音指令,那些肉体机器人立刻停止了之前的动作,开始整理好自己的衣装,依次向仓房走去。它们会老老实实地并排躺在那里,處于休眠状态,等待着主人的再次召唤。
李蒙利用自己的记忆,建构了一个他作为科学家寻找人类复活永生的故事,具体的情境设计是从一个气泡钻进另一个气泡。这是一个富有英雄色彩的故事,我也很喜欢。李蒙是个英雄,这是无可置疑的。当然,我只知道大框架,其中太多细节,涉及隐私,需要他自己去处理。
“喂,如果这次失败了,”李蒙忽然说,“我就放弃,享受生命到一百二十岁,然后死掉拉倒。”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芯片。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但更是在和他自己说话。我感到了一种悲凉,那无边无际的天花板仿佛就悬在头顶,没有人可以逾越。如果李蒙都放弃了,我该何去何从?我和李蒙不同,我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她三十岁那年在一次空难中死了,从那天起,我没有再爱过任何人。那种爱人的心好像也死掉了。实不相瞒,我也是靠肉体机器人来解决生理需要的。你们肯定马上就能猜到,那个肉体机器人是根据那个女人的基因克隆的,还有她残存的记忆芯片。但悲哀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肉体机器人还是她当年的模样和性情,它无法和我同步成长,我所寄托的爱情也开始面临破产。我面对它,只剩下一种怀旧的遗绪。而怀旧的魅力,在于不经意地返回,如果天天守着那些遗存,迟早会把旧物隐藏的意味消费一空。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我也开始选择和另外的肉体机器人一同享乐。那么,我也会变得像李蒙所说,和那些没有生命意识的肉体就这样享乐一生、死掉拉倒?
“那样也挺好的,不是吗?”我悲叹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反讽。
“这不像你说的话,你从来都是鼓励我的,这次是怎么了?”
“你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泄气的话。”
“我不知道,恐怖还在我心里,我现在脑袋里很乱。”
“要不算了,还是找别人来做实验吧。”
“暂时还不行,这涉及故事程序,如果他人刻意隐瞒一些隐私,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而且你知道的,别人的描述都太简陋了,语言不能胜任那样的极限体验。我只能自己去,火种只能靠我亲自带回来。”
“普罗米修斯。”我朝他微笑了一下。
他也冲我笑了笑。
这是他第一次引用过去文化中的典故。
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这次的实验结果你们都知道了,芯片突然消失,实验被迫中止,李蒙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死一般的状态。
我坐在李蒙身边哭泣良久,回忆了和他一路走来的故事,我忽然想到,芯片的消失一定和意识之谜有关。意识也许是来自高维度空间的现象,导致了芯片进入了高维度空间。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我也是没办法去证明的。我看着李蒙的遗体(是的,我已经承认这是遗体了,他已经在人间死亡),我不禁想到他原本可以在人间享受到一百二十岁再死,可他为了科学就这样连遗言都没留下就死掉了。他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作为他的朋友,我应该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探索他的理想。我想清楚了这些,心里舒畅了许多,我点开了连接他们的视频电话。
我说服不了任何人,最终也说服不了自己,但是,面对你们,面对把他当成是最高信仰的你们,我只能说:
“也许是我,害死了他。”
我成为天底下头号谋杀犯,尽管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我杀的人,这最多只能算是一场实验事故,但是,由于死的是李蒙,我被人们冠以“谋杀犯”的称号。废除已久的死刑都被人们提了出来,他们要杀死我才能平息怒火。他们不仅是同情李蒙,他们更加焦虑于自己的死亡。他们都把永生和复活的希望寄托在李蒙身上,现在李蒙死了,他们最重要的希望破灭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理解他们的愤怒。我愿意满足他们。没错,我愿意去死。
但是,我死得一定要有价值,而不是被他们用口水淹死。
再说一遍,按照法律程序,不要说判我死刑,判我监禁都难。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我害死了李蒙,只是因为芯片消失的时候,它正好在我手上。如果当时芯片不在我手上,那么这個事故甚至可以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会用特殊的手段来处理我。我反复思量,与其一辈子被幽禁在某个秘密的监牢里,不如寻求更大的解脱。
一个自我流放的方案很快在我脑中成形。
我在被公开审判之前,再次联系神秘部门,直接说出了我的想法:
“你们不是在招募飞往黑洞的志愿者吗?我愿意去做那个探测黑洞的人,我是科学家,又有罪,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他们显得非常吃惊,为首的组长说:“那几乎是个有去无回的旅程,你怎么想起那个了?”他随即叹息道:“你不用过度担心,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我们会秉公办理的,你的生命安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我微笑着说:“不久之前,我还惧怕你们会对我进行特殊处置,但现在,这都不重要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坦率地告诉你们吧,我猜测李蒙意识芯片的丢失,与高维空间有关,而黑洞是宇宙中空间折叠最为复杂的地方,那里也许隐藏着意识起源的终极秘密。我去探测黑洞,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难道你们已经招募到合适的人选了吗?我不相信。”
组长用手掌电脑查询了国家内网,说:“确实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前来报名的人不是精神方面有状况,就是脑部患有疾病,想博取巨额保险费留给亲人。”
“我想也是,人类社会变得高度享乐化和娱乐化,没有谁愿意去平白无故地送死。”
“你确实考虑好了吗?”组长的眼神变得柔和,他看着我,像是一位老朋友。
“考虑好了,不会有人比我更适合了。”我喃喃说道。
“好的,好样的,我现在向组织汇报,估计要几个大部门一起来研究你的问题。”
“谢谢。”
我自始至终都被关在实验室里,即便我“自首”后,他们也没有把我带去司法部门。这足以证明他们希望用特殊手段惩治我。好在,他们已经不再幻想李蒙能够复活,李蒙及其克隆体都被送走了。他们新成立了一个顶级的科学家团队,要对李蒙的大脑进行保管和研究。我对自己无法参与其中深为遗憾。没有其他人比我更亲近那个大脑,那里曾爆发出多少奇思妙想,让我赞叹,让我愤怒,让我同情。不过,我转念一想,李蒙的意识应该不在那里了,那里就像是鸟儿迁徙后的空巢。我应该去宇宙的深处,也许在那里,会有另外的发现。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他们还是决定公审我。只不过,这次公审是完全按照法律规则来办的,我被当场宣布无罪。在审判结束后的媒体采访中,我说我愿意做飞往黑洞的志愿者,去高维空间探索意识的本质。
我的这个宣告引发了轰动,人们对我的评价立刻发生倒转,经过一个晚上的舆情发酵,我从一个谋杀者上升到了英雄的位置上。尽管我知道自己名不副实,但我还是暗暗有了欣喜,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明智选择。
这次要探测的黑洞是银河系的中心: 人 马座A黑洞。它的质量大约是太阳的四百万倍,直径大约两千万公里,距离地球两万六千光年。这个可怕的中心掌握着银河系的极限动力,时空在那里一定扭曲甚至撕裂得极为厉害,那正是寻找高维空间的契机。人类现有的空间发动机利用释放引力场持续造成空间折叠的效应,使得飞船的速度达到了一百倍光速(在同一时空内并未超越光速,依然符合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但飞到那里也需要地球时间两百多年。人类的寿命并不能支撑那么久。目前想到的办法就是仅仅保留我的头部,既可以节省飞船的动能(如此漫长的旅程可以节省太多),又能以冷藏休眠的方式长久保存。我的神经元由纳米机器人连接飞船和地球总部,他们在紧急情况下或是快到的时候会唤醒我。如果我能有幸穿越黑洞并返回(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再给我的头颅接上我的克隆身体就好了。
“你会看到几百年后的世界的,那会儿我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飞船的总设计师林总对我笑着说。
“如果我发现了意识的奥秘,我会复活你的。”我半开玩笑说。
“那太感谢了。”他笑嘻嘻地朝我鞠了一躬。
没有身体还是非常糟糕的,尽管四肢等感官有了虚拟的替代对象,但是,看着镜子里只剩下一个脑袋的自己,滑稽又可怜,我还是感到了沮丧。但很快,这个大脑也被麻醉了,进入深度休眠,被封存了起来。
我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两百年后。
我是被系统唤醒的,我感到头疼欲裂,意识几乎是一片空白。我的记忆芯片启动,我逐渐恢复了全部的记忆。然后,系统将这两百年来新出现的知识和信息输入我的记忆芯片。人类又有了许多震撼的发明创新,但最震撼我的,是生命复活与意识转移还没能实现。我曾想过,也许两百年后人类就解决这个问题了,那么他们就会赋予我一个新的探测目的。一个我完全没听过的目的。但是,没有,还是探测高维空间的意识存在。我想到了李蒙失去意识后那张苍白的脸,感到了一种沉重,却也减轻了我的恐惧。如果人类可以复活和永生,那我为什么不掉头赶回地球,还要执行飞向黑洞的自杀任务?
至少现在依然没有退路。
经过几天的休养,我的大脑完全恢复了。飞船外的影像通过全息传输直接呈现在我的眼前:黑暗的宇宙中悬浮着五个明亮的恒星,有大有小,但由于距离遥远,看上去像几团冻住的火焰。这些火焰都有尖形的尾巴,朝着一个共同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超级巨大的人马座A黑洞。光线也无法从黑洞中逃逸,因此那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我启动量子摄像机,捕捉到黑洞界面的量子辐射,电脑很快虚拟出了量子化的黑洞图像。巨大的能量涡流让它看上去像是恶魔满是獠牙的大嘴。而我,就要朝那张嘴飞过去,主动成为它的食物。
这时候,我发现,飞船已经转为自动驾驶,也就是说,我对飞船失去了操作权。这是地球总部担心我由于恐惧而放弃这次探测的刻意设置。尽管我并没有想过逃跑,但这样做,无疑让我有种上刑场赴死的绝望。
飞船的空间发动机逐渐失去了反应,在巨大的黑洞引力面前,空间早已扭曲。现在即便飞船的燃料耗尽都无关紧要了,黑洞引力会将飞船吸过去,然后以一个可怕的弧线进入黑洞的界面。是被撕扯成虚无还是别有天地,到时候就知道了。对未知的恐惧开始大過对死亡的恐惧。系统频密地监测着我的意识活动,并和我不断对话,还请了性感女主播给我唱歌,安抚我的情绪。这种快乐转瞬即逝。飞船和系统的信号连接越来越差,即便是最先进的量子传输,在黑洞面前也变得虚弱无力。几天后,我和地球总部失去了联系。飞船内一片沉寂,所幸一切设备完好,我享受着最后一点点个人时光。我播放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那是我怀念李蒙的最后方式。我听着音乐,回望银河系,可以三百六十度望见旋臂,就像站在花心看到环绕的全部花瓣,壮美极了。
在这样巨大而绚烂的宇宙中,人类渺小得跟尘埃一样。
但是,人类再渺小,人类却是有意识的,是活着的,可以看到这样壮美的景象。我忽然对身为人类这件事深感自豪。我为生命感到自豪。这种自豪让我喜悦起来,我决定,要保持这种喜悦的心情进入黑洞内部。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李蒙,我来找你了。
我对自己说道。
飞船进入了黑洞的界面,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那些被俘获的光子在内部围绕核心旋转,形成诡异的景象:蓝紫色的光晕渲染了整个世界,边缘还有红色的侵蚀。我扭头向左看,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右边,我再扭头向右看,看到的又是自己的左边!上下也可以互相看到,像是进入了一个诡异的镜阵。整个世界开始扭曲放大,这种恐怖的感觉让我想起李蒙曾经告诉我的,他在意识转移实验中的极限体验。
所有的仪器都停止了工作,与我大脑相连接的电极也失去了能量。我只剩下了这个大脑,只剩下了意识本身。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极限,如果我有身体,我的呼吸一定会像垂死的野狗那样快,幸好我没有身体,缺乏了激素的过度刺激,我还能够忍受。我知道大限已到,死亡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我睁大眼睛,我感到世界和我已经膨胀到了视野的极限,我的意识陷入了模糊,这个时候恐惧反而消失了,我仿佛处在一个荒诞的梦境。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弥散开来,就像是光芒在照亮它经过的空间。这个过程一开始是缓慢的,我可以感受到意识之光的那种推进过程,它在冲出银河系,然后,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像是核爆了一般,意识弥散到了尽头,这个过程结束了。
此刻的感受(如果还能称之为感受的话)已经超出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畴,但是,为了人类能够理解,我只能勉强去描述。
我可以同时感受到宇宙的任何事物。大到宇宙的整体存在;具体到星云的聚散、恒星的燃烧、行星的形成、能量的涌动;小到人类的存在、生命的奥秘,以及分子、原子、基本粒子的无限形式。它们都在无限的意识中存在。时间消失了,或者说,宇宙的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也都在意识之中。它们都是我,我都是它们,无法剥离。这个意识与宇宙同构,所以,这个意识不再如人类的小意识般有探索、理解和改变的欲望,这个意识成了宇宙本身。如果你们还愿意继续用“我”来指代这个意识,那么我就是宇宙。
至于李蒙,他是我,我也是他,我了解了他的一切,正如他早都了解了我的一切。这种了解不需要交流,内在于宇宙之中,其他的生命形式亦是如此,交融为一。
最后,如果你们非要追问芯片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们,它被宇宙的规则所湮没,就像是正负电荷的相遇,从有变无。我还可以跟你们透露,李蒙在意识弥散的最后时刻,没来得及表达给世界的是四个字——
“原来如此。”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陈集益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