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游泳的溺水者
2017-12-09弋舟
作者简介:
弋舟,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丙申故事集》等多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两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曾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
最近时常感到恍惚。
“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等等,大海是紫色?
——就是因为看了这样一篇内容的文章。
文章说,在柏拉图、荷马的眼里,自然界的基础色是白色、黑色、红色和“闪耀与明亮”。“闪耀与明亮”?显然,今天已经没人再将其视为一种颜色。莫非,当古希腊人站在海边发呆时,世界投射在他们的眼底,全然跟今天的我们感受不同?他们的眼中没有蓝色和绿色。在他们看来,蓝色属于深褐色,而绿色则属于黄色;他们用同一个词来形容乌黑头发、矢车菊和南方的大海,也用同一个词来形容最青翠的植物、人类的皮肤、蜂蜜和黃色的树脂。没错,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色盲。
想象这些,令我也有了如同站在古代海边发呆的心情。
当然,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并非人类眼睛存在多种多样的解剖学结构,想必是不同的心理区域受到了不同的刺激。歌德认为古希腊人的颜色体验异常独特,正如埃及、印度和欧洲也有着自己不同的色彩观念一样。你不能仅仅用牛顿棱镜色散实验这样的科学分类体系来衡量判断全部人类的眼珠。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怎样才能理解某一个群体看待他们所在世界的方式?
想要透过古希腊人的眼睛看待世界,牛顿的色谱体系只能帮上一点儿忙——没准儿,还有可能是倒忙。你得以古希腊人自己的眼珠做主,审视他们尝试描述自己所在世界时真正的心情。如果忽略了这点,你就不能理解光线和亮度有可能在他们的色觉中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不能理解他们意识色彩世界时,心情的流动性和易变性。如果你仅仅依赖牛顿光学提出的数学抽象概念,那将永远无法想象出这幅画面: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琢磨这些,我的情绪不免会紊乱。当然,不琢磨这些,我的情绪也未必平静。就我的感受而言,这些貌似无用而驳杂的知识,只能令我深感焦虑和茫然。
——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这番景象开始困扰着我,夜晚伴着我入睡,清晨伴着我醒来。我承受着一个古希腊人的古怪视觉,感到终日昏沉。仿佛,耳边亦有海浪翻滚的天籁。
这可不仅仅是世界观的问题。我的工作都因此受到干扰。我是一个家装设计师。我的工作建立在稳定而有序的色谱逻辑之中,完全依赖着“牛顿光学提出的数学抽象概念”。我藉此谋生。但是当我现在听取客户的要求时,会隐隐地不安。譬如,眼下这位音乐学院的女教授,她所要求的“高级灰”,是我所理解的那个微微颤抖着的、有如阴天的光线投射在鱼鳞上的“高级灰”吗?当我们一同面对效果图的时候,我们感受着的,是同一种效果吗?
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为长久以来,我其实对自己和他人在看待世界的一致性上压根儿没有把握。
女教授一大早就来到了我的工作室。我正在给自己做早餐。其实她也不能算来得太早,已经快十点钟了,是我起来得太晚。所谓工作室,不过是我家中的客厅。我给自己煎了蛋,正准备洗一把生菜做沙拉。最近我的身体很差,我觉得可能是不规律的饮食造成的。我得给自己补充点儿蔬菜,至少这样看起来像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刚刚洗好生菜,她按响了门铃。
我开门放她进来,两只手依然滴着水。女教授带着室外的寒气,盯向我身后餐桌上盛着生菜的盘子。
“我来早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抱歉,倒有股亲人般责备的味道。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理反应。身为一名设计师,我已经习惯了客户的刁难,面对他们,不由自主,会换上博弈的心态。你能理解的,他们总是善于用一些弹性很大的概念来表达意愿。譬如——“大气点儿”。“大气点儿”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但落实起来,“大气多少点儿”以及“多大算大气”,绝对是令人头痛的难题。那仿佛是一个难以名状的灰色地带。而我的工作,就是终日爬行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上。
“看到你发我的效果图了,很棒。”
没想到女教授刚刚落座,就给了我一个利落的认可。
“这样啊……嗯,我想,是你把自己的要求表达得非常准确。”
我在裤子两侧蹭着手。我是有些想恭维她,但心里也不得不称赞,这是一个能够跟我达成共鸣的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我们对于色彩的感知是趋同的。她让我打开电脑,我照办了。那套她要求设计出“高级灰”色调的房子出现在显示器上。显示器上流布着微微颤抖着的、有如阴天的光线投射在鱼鳞上的“高级灰”。
她俯在我身后,指出一些需要调整的细节。基本上,这个方案算是通过了。我感到一阵轻松,身体随之变得敏感。我的脖颈能够感应到她在身后说话时送上的微弱气息。她用手机给我转了设计费的尾款。当她已经离开,我依然觉得那句话被一阵曼妙的气流包裹着在我脖颈后萦绕。她说:
“好极了,我的家就是想要这种修道院式的气质。”
一边用沙拉酱拌生菜,一边回味这句话,意识仿佛并不经由我的大脑,而是回旋在我的脖颈上。脖颈便感到有些发痒。我应该多留意一下这位女士。她用两个概念启动和总结了这单业务。开始时,她吩咐了“高级灰”,结束时,她概括出“修道院”。不是吗,这两个概念有着完美的对应,像一组和谐的方程式。可我现在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嗯,似乎是,挺丰满的。然而我无从想象一个丰满的修女。我没见过真正的修女。但毫无缘由,我认为修女都应当是颀长、单薄的,宛若灰白色的纸片。如果再具体些,那么,修女应当——像生菜吧?我咀嚼着,仿佛是在生吞一位修女。endprint
冬日的晨光委实难以形容,它穿过客厅,抵达餐桌时几乎已经不能称其为晨光了。拌了色拉酱的生菜也难以再称其为生菜。我默默地吞咽着无法清晰确认的一切。房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正试图用钥匙开我的锁。我凝神不动,耳边有隐隐的波涛声。过了会儿,声音没了。我起身打开房门。门外空无一人。四下打量一番,关上门回到屋里,我才感到了一丝恐惧。也许是个行窃的小偷。
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把那枚煎蛋一口塞进嘴里。某种滋味首先以味觉的方式被唤醒,然后它成了心头的滋味。我突然想起妻子曾经给我煎过的鸡蛋,想起曾经的一些日子。这些记忆被混合成煎蛋的味道,骤然在内心弥漫。实际上,人类大多数的情感无从用词语来准确捕捉,譬如“痛苦”,譬如“悲伤”,这些词并不能射中此刻我心境的靶心。反而,煎蛋那种“懦弱”的口感,油脂与蛋白经过烹炸后“沉溺”的味道,更能对应一个丧妻者回忆起过往时身心憔悴的滋味。
我的嘴唇又麻痹起来。近来我的身体常常会有麻痹感,嘴唇、手指和脚趾。血液似乎难以抵达我肢体神经的末梢。我坐进椅子里,直到略微缓释了,才默默地继续吞咽。我打算给自己泡杯茶。正在犹豫泡绿茶还是红茶的时候,手机响了。
“早。”
“是我。”
“我知道,宋宇。”
“今天怎么过?”
“什么?”
“没有其他安排吗,或者一起吃顿饭?”
“为什么?噢,我是说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真不知道?”
“你说说……”
“今夜跨年啊。”
原来是这样。明天就是元旦了。
“嗯,想起来了。”
“是真的没记住?”
“没,你知道,我过得稀里糊涂的。”
“不知道该是羡慕你还是同情你。”
“没什么好羡慕的啊。”
我咽下了后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那一起吃顿饭?”
煎蛋的滋味又从心底泛起。拿起一罐凤凰单枞,一边无意识地在鼻子下嗅着,一边判断自己是否想要在今天和宋宇见一面。本来,跟她见一面,吃顿饭,是寻常事,可她强调了“今天”的特殊性,是这一点令我有些迟疑。“今天”真的很特殊吗?好像也未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今天就别见宋宇了吧。
“你看……”
“有其他安排?”
她聽出了我的迟疑。
“没有,我身体不大舒服。”
“怎么了,要紧吗?”
“噢,倒是不要紧,就是不大想动。”
“那我来看看你……”她在我的迟疑中打消了念头,改口说,“好吧,算了,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吧。”
“行。”
“新年快乐。”
“嗯,你也快乐。”
放下手机,我真的感到了今天的特殊。不,不是因为要跨年,可为了什么,一下又想不通。泡茶的时候我突然恍悟过来,令我感到非同寻常的是——她提出“来看看我”。要知道,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两年来,彼此从未登门拜访过对方。在这个小区里,我们相隔的空间距离大概不足三百米。黄昏的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在小区里散步,有时深夜,我们可以通很长时间的电话,但是从未萌生过进到对方家里的念头。起码我没有。看起来,她应该也没有。仿佛是相互有着什么默契。刚刚她主动提出来看看我,那意思,不就是要到我家里来吗?尽管,她自己立刻就放弃了。如果她坚持要来呢?这样一想,我竟微微有些郑重的激动。
捧着茶盏,我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吸烟。外面的天阴着,小区围墙上爬满的藤蔓植物早已枯败。几只流浪狗懒散地踱着步,领头的,显然是那只阴郁的黑狗。它的体型硕大,堪称彪悍,不像其余的同伴那样皮包骨头。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驱使,它们一溜烟地跑开了。古希腊人站在海边……这个意绪刚刚升起,手机又响了。我转身离开窗前。
“晚上喝一杯吧。”
“今天吗?”
“可不就今天吗!”
“我知道,跨年了。”
“这个你都知道?了不起!”
“我不太想出门。”
“为什么?”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原本也是没有“为什么”的。
“那个,身体不大舒服,而且我看这天儿可能要下雪的架势。”
“那就别出门了。”
“是啊,别出门了。”
“我到你那儿去!”
“啊?”
“吃火锅吧,你家有电磁炉吗?”
“有,应该是有,我记得有……”
“成,就这样了。菜你甭管了,我拎过去。”
谈不上后悔,我只是有点儿蒙。刚刚拒绝了宋宇,我完全是下意识的,她要是再坚持一下,出去跟她吃顿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如果说我是在排斥什么,不如说我只是恹恹的有点儿消极。我不大想出门,不大想见人,没有“为什么”,主要是没什么热情。
主要是没什么热情,这就是眼下我所有问题的根源。我的血液似乎都因此而懒得流向神经的末梢。
坐进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意识被凝固住了,只感到一股一股热流冲刷着肺腑。这套房子距离小区的大门很近,不时有车辆电子计费系统读出的声音传到客厅里来:报一串车号,给出一个金额,然后,“祝您一路平安”。世界就是这么机械而又简单地运转着。如果我想振作一些,“热情”一些,理由倒是很好找——你瞧,今天的运气不错,本来以为是一单需要纠缠的业务,却奇迹般地得到了女教授的认可。这就像电子计费系统读出了你的车号后,竟然对你说“今天免费”。
尽管没怎么留意时间,王丁凯到来的速度还是令我有些吃惊。他来得太快了,让我感觉他刚刚就是站在楼下跟我通的电话。他果然拎着大包小包。火锅底料,超市配好的各种蔬菜,鱼虾,牛羊肉。当然,还有酒。是啤酒,他拎了两箱。换了我,一下子肯定拎不了这堆东西。不是负不了重,是难以下手。但是他却可以。我来不及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接受这事儿被他办成了的结果。他就是这样,三头六臂,从小就不由分说地完成着别人难以完成的事情。如今快四十岁了,在我眼里,他依然是一个奇迹的制造者,只是身材不复当年的挺拔。他常年保持着跑步的习惯,隔天就要跑上十几公里,但还是有了些肚子,年轻时挺直的鼻梁也略微有些歪了。在个人形象上,他对我抱怨过,说我显得太“细腻”,跟我在一块儿,让他总觉得自己像头犀牛。于是,我也便视他为一头犀牛了。endprint
“不敢保证有电磁炉啊。”
我进到厨房去翻橱柜。打开一扇柜门,几只蛾子飞出来,有一只撞在我的眼皮上。大米生虫了。蹲在那里,闭着眼睛,我有半天没动。一方面,是我的眼睛受到了冲撞,感到有些酸涩;另一方面,是我直接陷入在了一种只有蹲着不动才能克服过去的痛苦里。王丁凯觉察出了异样,在后面冲着我喊:
“我说,怎么了?”
“没事儿。”
我张开眼睛,却是满眼的泪水。
居然真的有一只电磁炉,包在塑料薄膜里。但我不敢回忆它的来路。捧着电磁炉站起来,一回身,他正站在我身后。于是,他看到了——他的这个怀抱一只电磁炉、眼涌泪水的老同学。
“嗨,真没事儿?”
“被蛾子钻进眼睛里了。”
“我给你吹吹?”
他凑过来,三头六臂,摆出一个要熊抱的架势。
“得了吧!”
两个男人开始准备他们的火锅。蔬菜和肉都是洗好了的,可能洗得并不干净,但这对两个男人而言,不是问题。我们都懒得将菜倒进碟子里,就那么直接将超市的包装盒摆上了茶几。这张茶几是我在妻子死后换的。造型简单,就是一块沉船木,有种“修道院的气质”。
锅一瞬间就沸腾了。王丁凯打开了电视。他并不是想看什么节目,我理解,他是在营造某种气氛。他脱了外套,解开衬衣扣子,鞋也脱了,但并没有换上拖鞋,光脚盘坐在沙发上。
“干一个。”
我们一人喝掉了一罐啤酒。
“再来一个。”
于是又来了一罐。
“这不也挺好?”
“什么?”
“两个王老五一起吃跨年的火锅。”
“你怎么了?小吕呢——是叫小吕吧?”
“是小吕。”
他耸耸鼻子,捞一筷子肉给我。他好像很喜欢耸鼻子,耸动之间,鼻梁就亦正亦斜地发生位移。
“人呢?”
“什么人呢,今儿没她什么事儿,甭提她。”
小吕是他目前的女朋友,还在大学读博,跟他恋爱有段日子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跑,一直在创造奇迹,好像也一直在赢得人生,一直谈恋爱,就是一直没结婚。他扭脸看一眼电视,表情显得有些茫然,自言自语道:
“怎么全是紫色……”
我也抬眼看電视。电视正在播放跨年演唱会的实况,屏幕一派沸腾的光影。没错,那就是满目炫眼的紫色。可这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疑问。我又想起那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写道:古代及以后的岁月中,紫色总是与权力、声望、光彩焕发的美丽联系在一起。从皇帝到国王,从红衣主教到教皇,他们都喜欢穿紫色的衣物……
那么,我需要以此回答他吗?当然,这没必要。
“给你讲个故事。”
“噢?”
“有这么个水手……”
“水手?”
“别打岔,我开始讲了。”
他居然要给我讲个故事。我们之间,互相讲过故事吗?我不记得了。多半是没有过。我们一边吃一边喝着啤酒。他所讲的故事,不免就有了火锅与啤酒的滋味。麻辣和泡沫。
“有这么个水手,他正在街上走的时候遇见一位涂口红的女士。女士对他说:你知道紫色激情的顶点是什么吗?水手说:不知道。女士说:你想知道吗?水手说:想。”
“什么顶点?”
“紫色激情的顶点。”他看我一眼,问我:“你想知道吗?”
我也看看他,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他便继续说:
“于是女士让水手五点整上她家去。水手去了,他按响门铃,屋里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它们绕着屋子飞了三圈,然后门开了,它们又都飞了进去。”
他张开双手,演示着鸟儿“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
“又飞进去了。”
我配合着发出不知所云的感慨。
“涂口红的女士来了。她说:你还想知道紫色激情的顶点是什么吗?水手说想知道。于是女士让他去洗个澡,把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他去了,跑回来的时候踩在肥皂上滑了一跤,把脖子摔断了。”
我默默地吃着,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停顿了许久。电视的声音并不大,但我渐渐感到了喧哗。仿佛,有鸟群在我的房间里“四面八方”地盘旋,有海浪拍打着我的屋檐。我抬头看他,手里的啤酒罐跟他的碰一下,问他:
“然后呢?”
他不解地看着我。
“然后呢?噢,没什么然后,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他到最后也没弄明白那个是什么。跟我讲这个故事的人说,这是她认识的一个人亲身经历的。”
“我没太听懂,干吗跟我讲这个?”
“我也没太听懂啊。就是‘紫色让我有点儿想不通,从昨天到现在,我好像被紫色给包围了。还他妈‘紫色激情的顶点,你知道紫色激情的顶点是什么吗?”
我摇头,跟他又干了一罐啤酒。他对我不错,很多时候,像一个兄长。但这会儿,我觉得这头犀牛有些软弱。
“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先说说这个故事,人对未知的一切天生好奇,这个你承认吧?而且人还天生地趋利避害,这个你也承认吧?”
“你说吧,我听着。”
“人在好奇中怀着赌徒的侥幸——你愿意相信,所有未知的背面,都藏着属于你的好运气。这没什么好说的,也不该被指责,就好比当一位涂口红的女士劈面塞给你一个美妙的问题,谁都是会蠢蠢欲动一番的吧,是不是?”
“应该是。”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那位音乐女教授。她就涂着鲜艳的口红。
“涂口红女士的问题,可不就是个够劲儿的诱惑吗,她用‘紫色‘激情‘顶点连成串儿,递进着诱惑你,不免要惹得你心痒难忍吧。”
我点头。他一指我说:
“于是,你上路了,准时叩响那扇神秘之门。你看到了出来又进去的鸟儿,它们有四面八方那样的规模。不是吗,这已经有了点儿‘紫色激情的意思了。但这能算得上是‘顶点了吗?好像,嗯,还差着点儿意思。想要登顶吗?那就得费点儿周折了,你得‘把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想要知道‘紫色激情的顶点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得有些前提条件吗!得,回去洗洗再来吧。你瞅你,你瞅你,是得有多急,遵命弄干净了自己,跑着又来了。这一跑不得了,最后就弄出了个故事的结局。”endprint
他兴奋了。并且有些针对我的意思。好像,我就是那个妄图登顶结果扭斷了脖子的水手。
“涂口红的女士跟人开了个玩笑,或者是上帝指派她来变了个魔术,只不过,这个魔术有点变态,玩笑开大了。”
“不不不,没这么简单。”
他否定了我。其实这也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我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想要息事宁人。我觉得今天他有些不大对劲儿。但他否定了我,自己也不给出什么结论。他起身上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一边拉拉链一边说:
“这故事是宋宇跟我讲的。”
“噢?”
我有点儿吃惊,但伴随而来的分明又是毫不吃惊。电视屏幕上的荧光将半个屋子映成了紫色。我感到自己正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今天的确“特殊”。宋宇破天荒地提出“要来看看我”,王丁凯上门来跟我吃跨年的火锅,这都是没有过的事情。大家似乎都被某种神秘的“紫色激情”所覆盖。
“昨天我去看齐秦的演唱会了,舞台从头到尾都是紫光,不停地晃,满场的荧光棒也是紫色的,弄得我现在看什么都像是涂了层紫药水。”
“跟宋宇?”
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
“没,跟小吕。”
王丁凯说,昨晚他跟小吕去看齐秦的演唱会,散场的时候两个人走散了——其实是闹了点儿别扭,小吕是故意走丢的。他在退场的人流中看到了手持一根紫色荧光棒的宋宇。不需要什么理由,两个刚刚还沉浸在青春期歌声回忆里的老同学,在一种近乎“青春散场”的心情下,带着看什么都像是涂了层紫药水的眼光,去了一家酒吧。他们对坐下来,继续挽留片刻青春期的记忆。
要说青春期的记忆,我不记得这两个人有过什么专属他们彼此的特殊内容。那时候,在同学中,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集。王丁凯是张扬的孩子王,宋宇却是那类默默无闻的女生。
他们还是通过我联系上的。去年夏天,王丁凯的公司遇到些麻烦,和土地审批有关,我想起宋宇的丈夫兴许能帮上点儿忙。于是三个中学时期的同学坐在了一起。后来王丁凯的麻烦顺利解决,他当然很感激宋宇,就此,经常让我喊宋宇一同聚聚。这是我对三个人之间关系的理解。他和她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彼此都不大可能记得起对方。但王丁凯表现得熟络极了,好像十几年来一直就跟宋宇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对此,我没感到有多么意外。他就是这样一头热情的犀牛。私下里,他跟我感慨过宋宇的容貌。真漂亮啊!他说,他完全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居然会无视身边这么一个有潜质的女同学。
如今的宋宇的确很美。我无法形容她的美。我只能说:她美到“真的会脸红”——这解释起来有些难度,因为脸红貌似人人都可以,但稍微较真儿,你就得承认,原来“脸红”这件事,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说法,是修辞和比喻。你其实很难在现实中看到一个“真正会脸红”的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把扭捏的表情和紧张的心理视为了“脸红”。但宋宇是“真的会脸红”。这除了表明她比大多数人的皮肤要白皙,还表明,在她的身体里,有着比别人更多的生理性与精神性的热潮。那也许是源自一种耻感,一种不需要具体刺激也根植在灵魂里的羞耻之情。我将这视为无法形容的不可方物的美。是的,她常常会无端地脸红。
“宋宇一个人去看演唱会了?”
“一个人,所以我说送送她,结果一起去了酒吧。”
“她还拿着那根紫色的荧光棒?”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看我一眼,也许以为我是在戏谑,没有接茬。我想象着一个人去看演唱会的宋宇。她红红的,举着一根荧光棒,被笼罩在一片紫色中。
中学毕业后,我和宋宇也有许多年没见过。大家考取了不同的大学,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两年前,我在这座小区买下了房子,去物业公司办理手续的时候,遇到了正在交物业费的宋宇。原来她也住在这里。她先认出了我,脸红着,叫出了我的名字。很奇怪,按说,上中学时我和宋宇的关系也不是特别的密切,但那天重逢,我竟感到非常开心。也许是因为她的美太有感染力,让人不由得就要认为,和这样一个漂亮的女性重逢,就像是中了头彩,天经地义,是一件应当开心的事情。那天她穿着一件高领毛衣。事后,仔细回想,我也记不得那件毛衣是什么颜色的了。没错,当时我对颜色几乎无感,我眼睛感受到的,可能只是光的波长,是“闪耀与明亮”。她读了很不错的大学,学的是物理,之前供职于一家科研机构,结婚后完全辞去了工作。对此,我有一些不能理解。她并没有孩子,看上去,用不着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我并没有问过她原因。我不是一个对这些事情很有了解欲的人,而她,似乎也散发着某种“不解释”的气质。这种“不解释”的气质,在她身上闪闪发光。如果非要想出一个理由,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嫁了一位高官吧。
“我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
有一次,我们在小区里散步,她对我说。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站在小区围墙的铁栅栏前。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她就是无端地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这座小区地势很高,最西边的围墙外完全是一面笔直的陡坡,站在里面向外眺望,犹如立在山巅。我很喜欢在那里站站,仿佛便获得了某种悠长的视野。听到她的这句话,我并没有感到诧异,仿佛她只是红着脸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就像是在说:喏,黄昏了。
“真搞不清它们是怎么上来的。”
我是在说流浪狗。西面陡坡下的谷地一片荒芜,长满了野草,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常年向沟里倾倒垃圾。于是就有流浪狗在下面刨食。它们好像有一个团伙,经常会成群结队地穿过铁栅栏跑到小区里来。我无法理解,流浪狗是怎么攀缘而上的。这很神秘,也有些不祥的气息。起初,我们是在散步时偶遇的。她很怕狗。这也是后来我们并肩在黄昏散步的一个理由。每当有狗从身边跑过,她就会表现得很紧张,脸很美地红着。在我看来,她的紧张里还有一股害怕的兴奋感。她跟我说她最怕狗了,上大学的时候被狗咬过。我充当了她的保护者。遇到狗的时候,我们彼此靠近,共同分担害怕和兴奋。日子久了,就有了规律。不需要预约,我们大致都会在黄昏的时候下楼。我没有跟她说过,其实,我也怕狗。endprint
王丁凯参与进来后,我们交往的范围扩大了,不再仅仅限于小区里的散步。隔三差五,王丁凱便张罗着一起聚聚,无外乎就是吃饭、喝茶。他还提议过一起去趟日本,结果因为她的原因没有成行。但大家似乎都不反感这样的聚会。除了客户,我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看得出,宋宇的社会交往也很有限。也许,我们依然无法做到完全的遗世独立,我们对于人和人的靠近,依然抱有隐秘的盼望。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显变得开朗了一些。
“高三四班。”
有一次吃饭,她提起了我们高中所在的班级。难得她还记得。我跟王丁凯都记不得了。有了一个番号,于是,我们之间,就有了一种小团体的温度。她又脸红了,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粲然,而非全部因为羞赧。
“你当班花,我当班长没异议吧?”
王丁凯看我。我点头认可。但一瞬间竟有些失落,似乎是遭到了排挤,似乎是,他们在组团,而我只能旁观。
她的丈夫也和我们吃过一顿饭。那差不多算是我见过这个男人唯一的一面——其他时候应当也是看到过的,不过只是偶尔的身影,从车里出来,或者钻进车里去。高大,魁伟,的确踌躇满志。那天他表现得很平易。但这已经足以令人感到压抑。要知道,只有一个庞然大物,才有给人“平易”之感的特权。王丁凯在饭桌上周到极了,像是宋宇的娘家人,竭力奉承着家门的快婿。这令我更像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远房亲戚。席间我离开包厢,到走廊里去抽烟。我的烟瘾并不大,何况,包厢里早已经让王丁凯抽得乌烟瘴气。宋宇跟了出来。她冲我笑笑,红着脸,一言不发地陪在我身边,等我将那根烟抽完。那是我抽过的最漫长的一根烟。当时,我想就这么永远地抽下去。我们站在一起,有种莫名的慰藉感,就像有一群无形的流浪狗正从我们身边跑过,世界动荡而危险,而我们彼此成为了对方的依靠。
一阵刺耳的咯吱声。王丁凯起来上卫生间,脚踩在了空易拉罐上。他踉跄着,满地的易拉罐让他像是踩进了雷区。情形如同一头犀牛在房间里乱闯。他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可能摔倒了——是踩在肥皂上了吗?我想过去看看,但实在没力气站起来。可能也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气馁。想必王丁凯也不是完全出自醉意。他的酒量很大,喝下一箱啤酒不至于会栽进马桶里。可能,他也是被某种心情给撂倒了。
“昨晚,我跟宋宇在一起了。”
他回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一头扑进沙发里。
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我又一次看到了这幅画面。
“在一起了?”
我对着紫色的大海喃喃自语。
“没错,去酒店了,去看紫色激情的顶点……”
他嘀咕着,脸埋在沙发里,像是扭断了脖子,一边伴着干哕,一边打起呼噜。我想站起来,身子却出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天似乎黑下来了。没有开灯的房间紫色流淌一片。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被安顿在沙发上。客厅里一派肃然,干干净净。他打扫了战场。我依旧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席卷了那一屋的狼藉。就像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他是如何成为了身家上亿的商人。阳台的落地窗大开着,他是为了放出房间里的浊气。这令室温变得很低。我是被冻醒的,包裹在失忆之前的紫光中,有种潮水急退后的搁浅感。我没有时间概念。电视里的跨年演唱会还在继续,说明日历仍然不曾被翻过去。世界在用尽吃奶的力气跨越着时光。真艰难啊,怎么跨,才能跨得过去呢?我去卫生间洗了洗脸,看到面盆的边缘上有一缕没有冲干净的血迹。
套上一件羽绒大衣,我出了门。手脚麻木时,我走上一会儿能够得到缓解。天完全黑了,但黑得发紫,非常亮,近乎透明。的确是在下雪。雪粒打在脸上有种不易觉察却无法忽视的刺痛。我沿着小区的车道向西面走,耳朵几乎听得到落雪的簌簌声。我想去看看墙外的那道断崖。突然一群人迎面跑来,为首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我就说过迟早要出事的!我就说过迟早要出事的!”
一个女人哭泣着叫喊。
他们从我身边跑过去。紧接着,几个手提木棒的保安跑了过来。猝不及防,一只黑狗从暗处的草丛中跃起,重重地撞在我的肩膀上又被弹了回去。我完全被吓丢了魂,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保安乱棍齐下,砰砰有声地击打在狗身上。我听到狗的哀鸣,听到骨头断裂、内脏爆破的声音。打死一只狗并不容易。保安狰狞着,狗也狰狞着。打狗的保安惊恐万状,垂死求生的狗也惊恐万状。人和狗的姿态都极度地扭曲,在某个瞬间,我觉得全都是冲着我来的。有血喷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疯了一般地跑开。我的奔跑带动了狗的奔跑。它几乎要被打成肉饼了,但依然像是能咬住我的裤管。保安一路追打,像是铁了心在索我的命。
冲回家,来不及脱光衣服,我就打开了淋浴器。蓬头的水在冬天要放一会儿才能热,冰冷的水浇头而下的一刻,我剧烈战栗,失声恸哭起来。
妻子死的时候,我都不曾这么歇斯底里。今夜,有些事情,终于达到了顶点。
妻子是我们刚刚搬进这座小区不久后死的。从小参加游泳比赛的她将自己溺毙在了游泳池里。没人相信她会用这种方式去赴死,这让她“为什么去死”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她从来都是那么开朗。我们一起装修新家,一起添置家居用品,窗帘的颜色是她选定的,沙发的颜色也由她来做主,在她眼里,我这个家装设计师只是她的丈夫,如果交给我,我只会把家弄得像修道院。她总说我太消极。她多积极啊,专门买了星巴克的保鲜米桶,日本桐木做的,经过高温碳化处理,防潮防蛀,能长时间保留大米的营养成分。可是,她放进桶里的大米,如今已经生虫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越是表面开朗的人,越有可能是抑郁症患者。”
这是专家给我的解释。这个解释就像给了妻子一个新的身份标记——会游泳的溺水者。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没留下一句遗言,没写下一封遗书。她死之前,我们还讨论去巴厘岛旅游的计划。她的眼中满是期待的神情,嚷着让我给她买新墨镜。那天她出门时,跟我说了声再见。她去游泳,这是她常年保持的习惯。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游泳高手,将自己淹死,这得多费力气。专门去打,乱棍齐下,都那么难以打死一只狗。endprint
妻子见过宋宇。刚搬来的时候,我们在小区外的超市里和宋宇撞到。她们彼此打量,微笑握手。出来后,妻子对我说:
“你的这个女同学可能有些抑郁。”
我说不会,她家境很好,丈夫是这座城市炙手可热的人物,她只是比较爱脸红。同样的话,后来宋宇竟然也跟我说过。她说她第一面就感到了我妻子有抑郁症的倾向。我却无法再用同样的说辞来回应她了。现在想,我和她,和她们,看待世界的时候,也许就像古希腊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视域。古希腊人形容植物会说“鲜艳清新”,而不是绿色,同样,雪花在他们看来“闪烁华丽”,而不是白色,他们能够完美地感知蓝色,但却对描述天空或者大海的蓝色没什么兴趣——至少,不像有着现代颜色感知能力的我们这样有兴趣。那么,究竟谁才准确地感知着世界?或者,世界是否真的能够被准确地感知?
从卫生间出来,我平静了不少。但是依然感到焦灼。电视里跨年演唱会还在继续,一拨又一拨的明星紫气腾腾地轮番上阵。昨晚,她和一头犀牛在一起。她的脸一定很红吧?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并且向着脖子和胸口蔓延……她显得丑吗?她显得美吗?她的脸红将她置于美丑之上。我枯坐在沙发里,渐渐找到了自己不安的根源。我拿起手机,打给宋宇。
“是我。”
“我正想打给你,你好点了儿吗?”
“我没事,王丁凯来过。”
她沉默了片刻。
“喝酒了?”
“嗯。”
“不要紧吧?”
“不要紧,刚刚我还下楼走了一圈。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以后散步的时候要当心,刚刚好像有小孩被流浪狗咬了。”
我能听到她溺水般地深吸着气。
“你,以后不打算陪我散步了吗?”
“不会。别这么想。”
“我给他讲了个故事。”
她有些吞吞吐吐。
“他讲给我了,紫色激情的顶点,说是你亲身经历过的。”
“不是,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书上说,这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
电视里在跨年。上帝将绵延不绝的时光折叠成一个又一个的昼夜,折过365下,再度不厌其烦地折叠一回。好比牌局重开,此刻,人人都盘算着这回没准儿会抓上一手好牌。就像那个故事里的水手,满怀热望地想要去攀登紫色激情的顶点。这没什么可说的,既然上帝每隔365天都会给你一个貌似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既然,有一个紫色激情的顶点在不远的地方向你招手。但既然是牌局,锣鼓重开之时,牌桌上的规矩必定依旧森严如昔。上帝给人重开牌局,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教给你度日如年的规矩。想来这种教诲的次数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粗略估计一下,不过百回。一般来说,在上帝的牌局中,没人会赢到底,也没人会输不完。我不知道自己都是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思维和环境的紫光弥合在了一处。
“怎么不说话了?”
“噢……我在看电视,跨年演唱会,你也在看吗?”
“也在看。”她说,突然转移了话题:“最近,你要注意安全。”
“什么?”
“注意防盗,小区里有好几家被窃了。”
“嗯。”
我想起早上听到的门外那阵响动,在想,如果真是一个窃贼,当他打开别人的房门时,会不会因为飞出的鸟群而感到沉醉。
“上个月,我家就失窃了。”
“啊?损失严重吗?”
“不知道,警察说,案值有将近三千万。”
“什么意思?你……”
我完全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们没报案,但警察抓到了罪犯。全招了。我都不知道,家里的地下储藏间会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他要那么多的钱干吗……”
她在抽泣。至少,是在艰难地呼吸。
“宋宇……”
“前天,我丈夫被带走了。”
这句话本不该特别难以理解,但我依然有如听到了一声惊雷。我想起了妻子,在她被“带走了”的最初的那些日子,是宋宇给了我莫大的支撑。那些艰难的日子,不是我在陪她散步,是她在陪我散步,为我驱散心中撕咬着我的流浪狗。她抚摸过我的脸。尽管那可能也算不上是一个抚摸。有一次,当我望着墙外倒满垃圾的谷地眼涌泪水,她伸出左手放在我的脸上。这个手势大约只有一瞬间,让人都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我却在她一瞬间手指的接触下,感到了恒久的安慰。
“宋宇你没事吧?”
“他一度看到了群鳥,紫色激情就在眼前,可以的话,你还能说他‘曾经那么接近幸福……可他的心太急了,跑起来了……他可能忘了,距离那个顶点不远的时候,先得看看脚下有没有肥皂……”
她的语调几近梦呓。我想,现在她的脸一定红着,在为生命不堪且笨拙的本质而羞愧。我不知道该跟她说点儿什么,该怎么说。我从她的声音里一点儿也听不出悲伤,就像那天妻子跟我说再见时,我一点儿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头。但我理解她所说的,以及,她所想说的。“我不需要有自己的人生。”她曾这么对我说。“你的这个女同学可能有些抑郁。”妻子曾经这么对我说。
“宋宇。”
我叫她。
“嗯。”
“我在,离你不远。我们大概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你怕狗,我会陪着你散步。”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话还没有说完,我就为出口的词语而感到震惊。我并非震惊于自己的言不由衷,相反,我为自己此刻焦急的恳切而感到动情。似乎,一个长久的亏欠,今日终于得以偿还。同样的话,我想跟我的妻子也说一遍,在她那天向我说再见之前。
她不做声。仿佛我说出的话她还需要等待一会儿才能与之相遇,仿佛这句话必须穿越不足三百米的空间距离,才能真实有效地抵达,令她相信。过了会儿,尽管看不到,但我感觉听到她笑了。她说:
“我知道。”
“答应我。”
“什么?”
“至少把今夜好好地跨过去。”
我知道我是在给溺水者争取时间。
“好。别担心我,我没问题。”
“你在看电视吗?”
“是的,电视开着。”
“舞台是什么颜色的?”
“噢?闪耀的……明亮的……”
我静静地望着电视屏幕。舞台上此刻在放飞鸽子。于是,我真的看到群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冲破屏幕,布满了我的房间。它们扇动着紫色的羽翼,犹如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穿上可能还沾有狗血的羽绒大衣,我出门向距离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而去。跨年之夜除了落雪的声音,紫色的世界好像还回响着一种粗重、可疑的喘息声。落雪与喘息之声暴怒而又安静地对峙着,那些藏于暗处的黑狗,在伤感地凝视着我。
选自《作家》2017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