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音乐学院生涯(下):比尔吉特·尼尔森自传(六)
2017-12-08王崇刚
王崇刚
当我养好嗓子精力充沛地回到斯德哥尔摩时,学院的冬季学期已经开始了。一个与林奎斯特夫妇熟识的家庭,有个女儿要在雅各布教堂举办婚礼,我很荣幸受邀在她的婚礼上演唱。沃尔德·阿伦(Waldemar Ahlen)在婚礼上演奏管风琴,音乐厅的总监约翰内斯·诺尔比(Johannes Norrby)担任独唱。我演唱了贝多芬的《赞美之歌》,其他的曲目记不清了。仪式结束后,热情友善的约翰内斯·诺尔比告诉我,他对我的表演印象非常深刻,想给我提供一次试唱机会,如果我通过了就可以签约。这样的机会让我始料未及,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让我与合唱团签约。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声乐老师希斯洛普,他大声回应道:“你不能在合唱团演唱,几年后你是要成为那儿的独唱歌手的!”我没有答应诺尔比的试唱邀请,但他不在乎,继续表现出对我的关注。不论我什么时候在学校音乐会上演唱,他都会来到现场,笑眯眯地坐在第四排。
大约一年之后,诺尔比在斯德哥尔摩商业中心组织了一场名为“熟悉的旋律”的音乐会,我在音乐会上演唱了瑞典作曲家斯坦哈默(Wilhelm Stenhammar,1871-1927),斯约格伦(Emil Sjogren,1853-1918),还有科赫(Erland von Koch,1910-2009)的几首歌。第二天,《新大众日报》的评论员威廉·西摩撰文写道:“她拥有特殊的嗓音,她的名字理应被大写。”
然而我并非总能取得成功。在瑞典电台试听时,纳撒内尔·布罗曼(Nathanael Broman)拒绝了我,说我的演唱过于平淡。他的点评无疑是正确的。我的压迫式唱法让嗓子很疲劳,时不时地会导致我的演唱平淡无味。
与此同时,讲授指挥课程的教授托尔·曼恩(Tor Mann,1894-1974,瑞典指挥家,长期执掌瑞典广播交响乐团),用他的耳朵记住了我,也就是我在学校音乐会上演唱贝多芬的“啊,负心人”(Ah,Perfido)和《汤豪舍》中的“伊丽莎白的祈祷”(Dich,teure Halle)之后。他的学生,齐格弗里德·诺曼(Siegfried Naumann,1919-2001)在那天晚上指挥了学院的管弦乐队。
遭遇纳撒内尔·布罗曼拒绝的一个月后,我应邀到瑞典电台的一场学生音乐会上演唱,由托尔·曼恩指挥。这可谓是一次漂亮的“复仇”!曼恩是位非常优秀的指挥,与他合作让我精神焕发。我们在延雪平(Jonkoping,瑞士南部小城)和哥德堡再次上演了这场音乐会。在当地的报纸上我们这样读到:“托尔·尼尔森指挥,比尔吉特·曼恩独唱!”如此疯狂的名字组合,并没有阻碍我们的成功。作曲家格斯塔·奈斯特龙(Gosta Nystroem,1890-1966),也是著名的评论家,称我为“歌唱神童”。
6个月后在斯德哥尔摩,我们同样获得成功,尽管在“伊丽莎白的祈祷”中,我因为神经紧张丢掉了一个四分音符。英韦·弗吕克特在《快报》评论文章的末尾写道:“她的老师对此负有重大责任。”
除了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评论外,我还注意到音乐学院的校长艾纳·罗尔夫(Einar Rolf)对我的兴趣越来越浓。我还听说他把希斯洛普叫到他的办公室,并斥责了他。罗尔夫校长认为我在入学考试时的嗓音比现在要好。等我再去上课时,希斯洛普显然表现得非常恼火。我完全不知所措,诚恳地对他說,我并没有把嗓音退步归罪于他,这无疑是我的错。可后来,当我听说罗尔夫与希斯洛普的会晤后,才第一次感到困惑,并开始怀疑希斯洛普的教学方法。与此同时,我了解到一些同学已经转投了其他教师。
我一回到斯科纳度假,就去找以前的声乐老师拉格纳·布伦诺,他认为我有能力克服自己的困难。甚至到今天我还不能确定,布伦诺是否意识到了不好的唱法会给我的嗓音带来什么样的危险。等我的嗓子完全恢复后,那些听过我演唱的人,认为那是一种年轻美妙的音质。
我几乎总能获得正面的评价,演出邀请越来越多。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我对自己正在接受的声乐训练越来越不满意,向自己提出了许多先前从未面对过的问题。
算上那些偶尔来上课的旁听生,我们这届学生总共有12到14人之多。要成为独唱演员,需要三年的学习时间,其问会有很多优秀老师给我们上课。西尔维娅·通巴夫人(Silvia Tomba)讲授意大利语,她用语法无情地折磨我们。拉特·贝里斯特隆(Rut Bergstron)小姐喜欢戴着一顶用鲜花装饰的草帽,总是努力让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拥有头部共鸣,以此来保护声带。因为我用喉咙演唱,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讲话。她教会我,如果不想让嗓子疲劳,该怎样说话。
我意识到自己讲话时的声音非同寻常,多数人会听出来并且经常模仿。我的嗓音就成了我的身份证。当我坐上斯德哥尔摩的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哪儿。司机不用转身,就会说道:“啊哈,比尔吉特·尼尔森正在城里呀!”
弗雷加小姐(Fredga)的节奏课很吓人。当她炫耀自己令人惊叹的私人学生,可以用一只手臂打五拍的同时,用另一只手臂打四拍,还能再点两次头——如此地一心三用,我自叹弗如,再一次地觉得,相对于这一切,菜园子是一个更让人愉悦的地方。
可爱的伯纳德·莉雅(Bernard Lilia)让我感觉很轻松。我可以凭借自己完美的音准,毫不费力地唱出一种特殊音调,视唱也是小菜一碟。
著名的作曲家古斯塔夫·诺德奎斯特(Gustav Nordqvist,1886-1949)教授给我们上和声。他是位地道的绅士,慷慨地将他所有好听的歌曲题赠给我。对于这门课我的确没有太多的才华,因为我没有创作欲望,也不把它当回事。但不管怎样,我完成了我的必修练习,却没有太多的想象力。一旦我的时间不够,我就会在最后关头,匆忙地用c大调谱写一些连我自己都感觉羞愧的东西。当诺德奎斯特在钢琴上演奏它的时候,他说,我是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乐章上抄袭的。我当时还不知道《第九交响曲》,所以完全是无辜的。但我不能确定,诺德奎斯特会不会相信我。贝多芬在我之前那么久,就写出了他的主旋律,这一点让人心烦。
我的钢琴老师戈特弗里德·博恩(Gottfried Boon),是当时瑞典最出色的钢琴家,他也是众多转行当教师的音乐会钢琴家之一。很多未来的钢琴老师会来旁听我的课程,我的作用就像一只供人观赏的豚鼠,这种情况并不会给人激励。实际上,我发现自己很没面子。老师布置给我很困难的作品,我不得不花很多时间练习,只是为了将它弹得更完美一些。我并不渴望成为钢琴家,所以实际上我经常用错误的方式练习。但即便如此,在表演前的那一天,我还是会像发疯一样敲击琴键练习着。经过一个不眠之夜,我出现在课堂上,心情紧张又内疚。博恩一直用他牙医钻头般的嗓音“唱”着旋律,白始至终试图让我紧张的肩膀放松下来,让我出汗的手指轻快地掠过琴键。与其说这是钢琴课,不如说是一种折磨,那种记忆现在依然会在我的噩梦中出现。
成绩卓著的合唱指挥大卫·阿伦(David Ahlen),是埃里克·埃里克森(Eric Ericson,1918-2013,瑞典著名合唱指挥)的老师,每周指挥一次学院的合唱团。他给我们带来的微妙变化和表现力令人难以置信:天籁般的声音,弱音就像温柔的耳语。在瑞典,大多数合唱女高音都用假声演唱,音调中含有很多气息。我的嗓子肯定不适宜参与合唱。这种男童女高音(boysoprano)的音色,让我的嗓子感到疲劳,它的发音部位不适合我。不管我怎么唱,音量都太大,阿伦经常要给予压制。我只是进行一次深呼吸,还没唱出声,他就让我停下来。最终我采取只张嘴不发声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1944年春季学期结束时,我修完了独唱学业,不用试唱就进入了歌剧学院,这在当时并不多见。
暑假时间很长,我又很缺钱。能挣钱的演出机会很难找到,我想去艺人招聘机构看看,那儿是不是有合适的空缺。我向他们声明不希望去游乐场表演,于是提供给我一份在饭馆与小乐队演出的工作,地点在王室狩猎场外的林德花园,每晚登台两次。周日的下午及晚上我都有演出,薪水是每个月1280克朗,待遇还算蛮不错的,我马上表示接受。当然,我必须好好升级一下我的服装。我原有两件长裙,现在需要再置办一件——新长裙有着轻溥的夏季面料,淡黄色的布料上,印着红色的罂粟花。它实际上是窗帘布,却非常好看。周日下午的演出,我弄了一套蓝灰绉纱的短打扮。为了与这套衣服相配,我还买了双灰色皮鞋,软木后跟,还有脚踝绑带(有了脚踝绑带,我的腿看起来非常好看)。这套服装的点睛之笔,是我从旧城区一家二手商店花10克朗弄到的一根白色的鸵鸟羽毛。我将它染成与服装相配的颜色,插在一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上。噢,夏天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生活轻松又美好,所有的日子是那样自由自在。晚上,我乘坐渡船从斯开波斯布朗(斯德哥尔摩的一座码头)来到王室狩猎场(当时我住在老城区),每次的小船之旅都非常美妙。我在林德花园演唱的曲目是通俗歌曲大杂烩,从《卡门》的咏叹调,到《献给母亲的紫罗兰》,什么都有。
在歌剧学院,学生可以选择向私人教师学习——当然要自己付学费。我马上去找新老师,这件事让希斯洛普非常生气。我选择了阿恩·苏尼加德(Arne Sunnegard),他是歌剧学院的排练辅导兼声乐教师,掌握的曲目相当广泛,是个老派的音乐家。
我的嗓音当时比较黯淡,常与女中音相似,苏尼加德希望加强我的高音区。为此我经常进行高音c的练习,直到我唱得嗓音嘶哑,说不出话来。记得当我上完课后以这样的状态回到家中,我的未婚夫非常震惊。
我跟着苏尼加德学了四年,其中有两年他是在国外度过的。这段时间,我成了自己的声乐老师,这对我来说非常合适。我在歌剧学院里学习了不少新角色,比如《女武神》中的齐格琳德、《齐格弗里德》中的布伦希尔德、《黑桃皇后》中的莉萨等。苏尼加德回来后,对我的进步印象非常深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我自学的。舞台实践对我的帮助很大,那才是我最好的声乐老师。
很明显,我需要开拓新的领域,主要在表演以及声音的细微处理方面。我希望自己的声音既优美又有力。有一天,我想与苏尼加德就某个细节谈一谈(当时我已经开始怀疑他的教学方式了)——他坚持让我在唱辅音D的时候,必须把舌头放在牙齿下方,而我经常把舌头放在牙齿上方。当我希望与他探讨這一点时,他爆发了,像怪物一般大喊大叫,问我是不是怀疑他的教学方式。他说自己曾经在德国和美国工作过,肯定比我懂得多。
“如果这种方法不适合你……”他边喊边配以拒人千里以外的肢体动作,“……那我们最好还是收工吧!”我一动不动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我离开了房间,从他的学生队伍里永远消失了。
之后我找到了伟大的瓦格纳歌唱家南妮·拉尔森-托德森(Nanny LarsenTodsen,1884-1982,瑞典女高音)。在昂贵的45分钟课堂上,她至少用了30分钟来炫耀自己骄人的职业生涯。她告诉我,她在德国被誉为“拜罗伊特皇后”。三次她的所谓课程之后,在歌唱方面我毫无收获,但我通过了学院的所有考试。从那时起,我决定永远不再与任何声乐教师合作了。
在歌剧学院,我们不仅要学音乐和表演,就像我前面提到的,还要学习语言、举止、演讲还有剑术。对于最后一项,很遗憾我一点天赋也没有。虽然假如托斯卡不是用水果刀刺死斯卡皮亚,而是用一次决斗向他挑战的话,或许观众们会更加兴奋。
有着轻柔嗓音的人,不时会获得出演侍女一类小角色的机会,而我的声音更加戏剧化,不适合这类角色。在奥斯卡剧院合唱队演唱的埃里克多特(siw Ericsdotter,1919-,瑞典女高音)也是这种情况。
我们一年有两次演出。最重要的演出安排在春季,我们在剧院的主台与乐队合作。记忆最深刻的演出有《唐乔瓦尼》(我扮演唐娜·安娜)、《菲岱里奥》及《麦克白》选场,以及《玫瑰骑士》最后的三重唱,三个年轻的声音——艾娃·普里茨(EvaPrytz,1917-1987,挪威女高音)、英格丽·埃克塞尔(Ingrid Eksell),还有我——让这一幕成为这个城市多年的音乐记忆。
歌剧学院两年的课程结束了。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被古斯塔夫·阿道夫广场(瑞典皇家歌剧院的所在地)的这座圣殿聘用。我的运气很好,不用试听就被歌剧学院自动接收。
就这样,我走上了艺术之路,那里既有玫瑰,也有荆棘。
下面是我写给启蒙老师拉格纳·布伦诺的两封信的片段:
1944年4月4日,斯德哥尔摩
……现在我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你可以相信,我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饱满圆润。或许你会问我,是谁帮助我走上这条路?是我自己思考了所有的东西,把一切安排妥当。一天早上我醒来,开始考虑我能做点什么。你的话语仿佛萦绕在我耳边,告诉我“打开整个气道”。我从床上跳起来,让喉咙彻底放松,只让气息流过。完全不一样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我压迫喉咙,控制呼吸,让声音听起来尖厉紧张。我担心过上一阵,自己会失去对新唱法的印象,但我成功地留住了它,一有不同马上就能察觉到。希斯洛普和我的同学也很惊讶。希斯洛普说,他很高兴我现在拥有如此美妙的高音。好吧,他也许会很高兴,但他肯定无法帮我获得它……
1945年5月14日,斯德哥尔摩
对于所有自称声乐老师的人,我相当不信任。你去试听的时候,被告知所有的东西都是错的。没有哪个老师会接受别人的唱法,这很令人惊讶。我深知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什么东西依然需要学习,但当你经常被告知必须重新开始时,你只会感到困惑……我已经摆脱了压迫喉咙的唱法。我是否可以在这个夏天为你演唱?请你务必答应我,要对我严格要求。唯有那样我才可以创造出自己的特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