榄核札记
2017-12-07吴佳骏
吴佳骏
一
这是夏天,流火的夏天。人坐在车里,像坐在锅炉上。车窗外,万家灯火,一片璀璨。广州堵车竟也这般厉害。在时停时走的车流中,同行的几个写散文的朋友开始东拉西扯,你一言我一语,以此掩盖内心的焦躁。夜越来越黑,越来越深。我靠在汽车座椅上,眼睛盯着车窗外,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倏忽间,我感觉自己已然是一个异乡人了。我被自己所放逐,正在奔向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城市里一个陌生的小镇。我虽然对这个小镇没有概念,但它却给了我一个使人充满幻想和浪漫色彩的名字——榄核镇。
车子继续擦着夜色的皮肤一路前行,我似乎能听见夜的皮肤撕裂的声音,不远处那些闪烁耀眼的灯火,大概就是摩擦时生出的银花吧。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每遇这种情形,我就头晕,内心滋生出恐惧,恨自己不能长出翅膀,绝尘而去;抑或变成一只蝙蝠,把自己挂在屋檐上,躲在自己的梦境里,与月亮对视,与繁星凝眸。正这样想着,车终于抵达了我们住宿的旅馆。旅馆有些陈旧,很能刺激人的回忆。我仿佛穿过城市的繁华,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的端点上——我放逐自己,难道是为了回归吗?
进入房间,果真有了回家的感觉。放下背包,推窗眺望,刚才的喧嚣俱已隐藏,只剩下我自己和榄核镇的无边空旷。楼下的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暗黄的光线洒满街道,像铺了一张褪色的金毯,在等待天明的到来。我回转身,赶紧洗了澡,把自己放入了梦乡。
二
翌日清晨,我们像一群追逐阳光的人,去村里游览。最先扑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甘蔗林。青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好似林里藏着几个孩童,在窃窃私语,追逐嬉戏,寻找童年的欢愉和梦境。天空上,白云移动,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却始终在甘蔗林上面徘徊。我总觉得,那些云团是这些甘蔗的魂魄。它们把甘蔗的糖分带上天空,献给飞鸟,献给空气,献给清风,也献给雨水和光照。
天地孕育万物,我从甘蔗林边走过,似乎听到了甘蔗拔节的脆响,看到它们体内流淌着饱满的汁液。每一根甘蔗,都藏着一个生命的密码,和一个生长的故事。只是那个故事我们人类不懂。我们从甘蔗里尝到的甜,也许恰是甘蔗生长的苦。这样猜度着,我终于明白,为何甘蔗的杆都那么粗,那么壮,它们的肉就是它们的骨骼。那细长的叶子,既是一把锋利的刀,也是一柄尖锐的剑。它们以这种方式使人记住——凡是吮吸甘蔗糖分的人,肚子里都有一片刀光剑影。
甘蔗林旁边,是两块平整的草地。不细看,还以为是地皮上长了绒毛,翠绿娇嫩。起初,我以为是专供牛羊食用的。转了几圈,却并不见有牛羊的身影。地上也不见有牛羊的粪便。正纳闷,忽然看见有几个头戴草帽的男人,从侧面的厂房里用手推车推出几大捆布匹在草地上晾晒。那些布匹宽窄相当,但都很长,大概有好几丈,一律被染成赭红色,漂亮而迷人。布匹应该是刚刚从染缸里才捞出,还在滴水。我突然觉得布匹也喜欢贪杯,泡在染缸里大口喝红酒,竟把自己喝成这般模样。我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布匹的脸,很滑,很轻,很细,很柔……瞬间,我感觉自己也醉了,那满地的布匹是满地的红晕。
我问晒布的工人,这是什么布匹?他们说这叫“香云纱”。很名贵的,一般人买不起。于是,我又仔细看了看这种布料,还是没能看出它究竟名贵在何处。我所看到的,只有布匹的醉,布匹的红,布匹的不安分。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即使再名贵和高贵的事物,都有寂寞的一面。香云纱以它的寂寞,衬托出了穿它的人的高贵。同时,香云纱又以它的名贵,暴露了穿它的人内心的寂寞。
三
从香云纱的醉里清醒过来,时间已近晌午。沿着一条水泥公路往里走,一对蚂蚁跟在我身后,仿佛我是他们的“王”。它们跟着我一起,在榄核镇游览,观光。或许,是我想多了,它们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新来的导游而已。公路右边,种植着大小不等的树,有的树龄已有几十年,粗粗的树干似一根根放大的铜管。我走近树身,附耳聆听,我感觉树在笑。那种笑,是“老树阅人多”的笑,淡定,沉稳,带着几分禅意。
公路左边,是一片苗圃。树苗叶子呈红色,在阳光下异常亮丽。远远看去,像一个个穿着红衣的仙子,在丽日中舞蹈。圃中有几个水枪喷头,正在给树苗浇水。水雾迷蒙,若隐若现,恰好给那些舞蹈着的仙子营造出幻梦般的氛围。我不是个好观众,我看了很久,竟不知道这种树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们表演的舞蹈的名字。在人世间行走,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也不想刻意去知道。不知道是另一种知道,这种知道的名字叫:敬畏。
继续顺着公路往前,出现了一条河流。河水不深,但能看出水流动时的缓急。据说,每年端午,村民们会在这里举行龙舟赛。这是村里的传统,有传统的村子都是有根的。我未能亲见举行龙舟赛时的盛况,但我能想象到村民们在劳动之余的放松和闲适——一个个汉子身穿盛装,坐在龙舟内,奋力划桨,鼓声短促,号子震天。舟在水中滑行如梭,舟后的水纹演绎出一道道力与美的波纹。
河岸上,还有一棵老树,枝干向河面倾斜着,似与河面接吻。浓密的树荫覆盖着河面,一群小鱼在阴凉处游来游去,几只水鸭也在树底下虚度光阴。然而,那棵树一定是感念这条河的,这条河也一定是感念这棵树的。我站在树下,听风吹树响,听河流喧哗之后的平静。
四
河道旁侧,便是有名的湴湄村了。湴湄村是音乐家冼星海的故乡。村中的广场上塑有冼星海先生的雕像,目光如炬,风度翩翩,一派艺术家的气度。我围着广场踱步,不远处有三两个健身的人。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一个休闲公园。烈日当空,阳光从树枝间泻下来,有几只蝉在树丛里聒噪。忽然间,我感觉那些阳光投射到地面的阴影,形成了一张五线谱。我的每一个步子,似乎都踏着一个音阶。就这样,我享受着属于我内心的节律,聆听着来自过去年代从一个渔村发出的动人乐音。没有人觉察我此刻的感触,同行的其他人全蹲在雕像前合影。我没有加入他们的队伍,我讨厌这种方式。来到湴湄村,是不应该带相机的。只需带一双耳朵,和一颗干净的心足已。
沿广场右侧漫步,见另一条河流。河水浑黄,水草摇曳。我猜想这条河定是从冼星海先生的音乐旋律里流出来的。河面上架起一座小桥,我从桥上走过,有不少当地村民在兜售菜蔬和水果。他们所卖的东西都很新鲜,像是刚刚从菜园或果园里摘来的。面对此情此景,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些当地的民风民俗,一定是深刻地影响过冼星海先生的吧。不然,他的作品就不会有那么深邃的思想和宽厚的人民情怀。
小桥两端,栽种有几株高高的龙眼树。一颗颗龙眼饱满圆实,金灿灿的。我喜欢吃龙眼,却是第一次见龙眼树。这种树在我们西南地区是没有的。我有些好奇,在樹底下望了好半天,像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小学生,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发愣。
河道沿岸依旧住着原住民,他们的房屋全都建成现代化的楼房,只是很少见到人影。我慢慢走着,宛如走在一条幽静又寂寥的小巷。不知为何,那一刻,我也很想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然而,很遗憾,没有。我逢到的,是一只牵牛虫,爬在一棵凤眼树上。这里的凤眼树很多。我听说,这些树大多是以前栽的。按照当地旧时风俗,凡哪家有媳妇生孩子,若生的是女孩,就在自家门前栽一棵凤眼树;若生的是男孩,就栽一棵龙眼树。如此说来,我遇到的这只牵牛虫,难道是某位男孩或女孩幼时喂养的自己的梦么?不去想象了。我抓起牵牛虫,瞧了瞧它身上的花纹,又将它放回到了树上。
五
下午的阳光,终于收敛了些,没有上午那么燥和辣。稍事休息,我们一行人来到榄河坐游船。船是相当豪华的,分上下两层。船内设施一应俱全,简直是一个移动的家。我是一个恋家的人,坐在这“移动的家”上,我却反倒生出一种移动的乡愁,好在河道两岸的风景很快便抚慰了我恋家的心情。
船速不是很快,从船窗看出去,两岸绿草丛生,一根根的草,筑成天然的栅栏。我伫立船头,向船前行的方向望。这里原是一片滩涂,后来有了人烟。人们在滩地上建房筑屋,居家过起了日子——一种野外的逍遥。这里的房屋都不敢建高,怕沙质的地基松动,故经年后一些发家致富的人家都纷纷迁往别处,只剩下一些恋旧的人家还在此地过着“水样的生活”。
枕水而居的人是有福的。试想,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天空一弯新月照亮大地。村人们来到河流边,濯足,浴身,坐在水草边,看月色在水中荡漾。夜风轻拂,送来天籁之音,那该是多么惬意而滋润的生活。
可惜我不是榄核镇的人,我没有福气享受这种诗意的栖居。这不,还没等我从对诗意栖居的想象中抽身出来,船就掉了头,朝返回的方向驶去了。
我从船头上退回船舱,像把梦想放回大脑,把水放回河流,把风放回季节,把憧憬放回远方,把我对榄核镇的印象放回我这篇文章。
责任编辑 姚 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