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五百年前坠落
2017-12-07庞羽
庞羽
陆兴东对着这个松松软软的黄东西研究了半天。这个形状不错,这个比较油润,这个显色度可能高一点。其实都不错,水乡养人嘛。这个500年的镇镇之宝!陆兴东转了一圈,想去找个树枝挑一点仔细瞧瞧。遍寻不着。寻着寻着,他也闹了肚子,褪了裤子。想想,现代的屎落在500年前的厕所,倒让人觉得恍惚起来。
这个500年前出生的明代厕所,青砖砌就,黛瓦覆盖,正门朝南,门洞呈长方形,洞口上方呈三角形,四周有砖线装饰,前头是一对洋门,门两边各有一个窗户,木制,长方形,窗户上部用多层线脚做成弧形挑出,墙下部用小六角磨面砖铺贴,里面是“坑厅”,设有长恭凳,恭凳后面设有长栏杆,中间、两侧各设一个柏木短搁几,几下雕有如意花纹,就连坑里的屎,也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在这儿上厕所,不能叫屙屎也。古代人叫“出恭”。出恭本无方便之意,元代科举考场中设有“出恭”“入敬”牌,以防仕子擅離座位。仕子入厕须先领此牌。后俗称入厕为出恭。这才配得上这座厕所。秃头镇长可是拍着胸脯对陆兴东说,画馆就建在这儿,前身石桥大剧院,旁边著名的明代厕所,不亏你,也不亏咱们的好厕所。
陆兴东先生的画馆,选择石桥镇,是它的福气!没办法,谁叫这个荣获国际山水人物画荣誉奖、中国齐白石画赛终身成就奖的陆兴东先生,偏偏不巧,出生在这个里下河地区、养虾养鱼养白鹅的石桥镇呢。刘畅那小妖精常对他说,你再不给我买香奈尔,你就和你的石桥过吧!没办法,谁叫陆兴东先生老当益壮,娶了个如花似玉、胸大屁股翘的三婚老婆呢?
都说娶个小老婆,是男人的巅峰,这世界上的巅峰,都是20岁白豆腐般的乳房,摸一下就少一层,亲一口就扁一角。而陆兴东,活到老,攀登到老。敢问高邮市的小妇人,哪个见了他陆兴东,不腆红了脸,翘尖了手指,这不长眼的衣扣子,背着人解呢,还是扯了线,捂着嘴,叫这位官人觅得喘高了气?
气粗、气重、气不尽,还得小酒来解。陆兴东心里头高兴,把那些学生、家长孝敬来的茅台给开了。一边眯着,一边和刘畅说,这个不叫“开”,不叫“开”,用个香艳一点的词,叫“破瓜”,这个“破”字,是一双见微知著的手,揉得开、推得开、戳得开,这个“瓜”字,更妙了,分明一副肤白体长、润滑多汁的肉体嘛。你们不懂,这可是漫漫五千年的精华啊!陆兴东闷了一口,嘿嘿嘿地笑:俱往矣。千古风流人物,看今朝,看今朝啊!
今朝的陆兴东,不只是今朝的陆兴东。他活了56年了,好歹还能活到100年后,500年后,1000年后……能活多久,看那砖头的质量。你们这些小砖头很有意思嘛!投身革命,深入群众,尔曹身与名俱灭,我辈自是万古存嘛!陆兴东眯起了眼。形而上和形而下并不两清。砖头能构成历史,屙屎也能是一大雅事。人家黄永玉就画出了《十二出恭图》。他可差不了那老头子。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屁股,圆润、白皙,充满了明暗对比和解构主义精神。
以后谁要是去了石桥镇,谁看不见那五个大字“陆兴东画馆”呢?每一个记得他陆兴东的人,都忘不了他画的屁股。柔嫩的、多汁的、掐得出水的,在他们眼前绕啊绕,就是摸不着。美得很。应该的,应该的。陆兴东对着酒杯点头。一手GDP,一手软实力嘛。陆兴东望着自己百年树木般的手,这把是小奶子的,这把是圆屁股的,美得很。应该的,应该的。
常言道,好事多磨。那五个大字“陆兴东画馆”,陆兴东可是要自己写的。如今,画馆才开工,陆兴东自个儿都愁上了天。他有自己的打算。画馆画馆,要题名,就得是金字。而传闻距今500年的石桥镇,有一个叫赵春良的染匠。恰逢明朝天子需要赭黄色颜料绘画、题金字、做衣裳,皇宫调了无数色,天子都不满意,杀了许多人。朝廷颁令,悬赏天下最正宗的赭黄。调正者,赏金百两。最后还是赵春良得了赏。谁也不知他是用何种渠道调和颜色,他也不告诉任何人。直到明朝灭亡,他的后人才道出真相:最正宗的皇家黄,当用千年的粪便,干晾七七四十九天,碾碎,加入檀香、丁香、麝香、沉香等七味香料,去除粪便的陈味,放入瓷盒里,用文火细煨,窖藏数月,取出,用白蜜调匀,这种皇家黄,才是天底下最正宗的。陆兴东习画多年,对颜料的痴迷,虽比不上对白皙、圆润的屁股的痴迷,但也迷得入味、劲道。
这等雅事,万万不能和刘畅说。这小妖精,非得把他的命根子掰折了,一边浪笑一边说:你尿,尿出个黄金泉;你屙,屙出个皇家黄!陆兴东老了,玩不起了,在床上,顶多往刘畅身体里泛几个尿泡,剩下的力气,全靠手,揉她个浪叫连连。
二八佳人体如酥啊。陆兴东回了石桥镇,也不敢不带刘畅。摸一层少一层,赶明儿,她化在他怀里,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啊。这小妖精,坐在他的专车里,时而露露白白的大腿根儿,时而眨眨尖尖的狐狸眼,真当他陆兴东不食坐下柳啊?陆兴东落了手,直奔小妖精的深处去。小妖精咳嗽两声,望望前面的司机。陆兴东没了兴致,小妖精却贴了上来,白气呵得他心痒得挠。好一招欲拒还迎!陆兴东涨潮了,白日升空了,就差暴雨梨花、风卷残云了。小妖精却推开了他:老陆,和你说件事……
说的是她的大学同学。名字倒是有好几个,刘畅说先且叫他Joy。这个Joy呢,喜欢摇滚,就想当摇滚歌手。怎奈这个年景,玩摇滚的多,听摇滚的少。Joy为了自己的梦想,饿一顿饱一顿,现在清醒了,开始搞工程,但还是没什么名堂。前些日子,刘畅见着了他,叙了一会儿旧,眼泪都要出来了。刘畅一个转身,落在陆兴东的怀里:帮帮我的老同学吧?
好容易把刘畅的屁股扒拉下来,陆兴东摆了行李,瓷盒、香料、白蜜一应俱全。多乎哉?不多也。陆兴东笑眯了眼,又把瓷盒和白蜜调了个个。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应该的,应该的。
陆兴东脐下实热、腰脚轻快、面目有光,不浮不鄙,健步如飞。这个好厕所呀,它开在画馆旁,一日生一两,百日我当皇。可梦醒得早,还生生把陆兴东吓飞了魂。
厕所旁的这块好基地,上次几根桩,这次几根。就怕陆兴东不识数,把5根看成了6根。
陆兴东来了气,把桩子拍得邦邦响。endprint
“老板,加个价?”工人们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陆兴东气急,说不出话,在工地上来来回回,脑壳爆出了青筋:“这是政府工程!”
好一会儿,工人们才抬起头。这一抬头,陆兴东倒吸一口冷气。这一双双轱辘眼,红的红,绿的绿,中邪了!中邪了!陆兴东倒退一步。
一个招风耳的工人开口了。也不知怎么了,这地方邪气,白日里,风吹得淫荡,到了晚上,四处起了骇人的哭声,一着一着的,招架不住。更邪门的,桩打到了这个地步,愣是打不下去了。兄弟们也泄了神,使不上力。
陆兴东不发话,转了一圈,他们也装了个样子。确实,进不了、深不了。一个石女!没道理呀,以前这块是石桥大剧院,空了好些年,难不成下面得空,长了大理石?走了两步,他到了搅拌机前,褐色的、油润的、黏稠的、丝滑的。陆兴东食指沾了一点,送进嘴里。
啊呸!陆兴东吐出来。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嘛。应该的,应该的。
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该吃顿饱饭,尔后思淫欲。陆兴东吃了半只熏鹅,一打春卷,两壶小酒,寻思着石桥镇的那些老建筑。东边的原来叫春来馆,西头的叫浣玉楼,大街上有家总馆,唤作采仙楼,那里的姑娘,水灵灵的,弹指一转,一个水波。后来抗战了,这些花儿一样的女人,不知去哪儿了,石桥镇的男人们没了念想,纷纷听起戏来。戏班子得了召唤,隔三岔五就来石桥大剧院演戏。后来有了电视,大剧院也没落了。
陆兴东慢着脚,一步三摇。“陆校长回来啦!”“大画家回来了!”斜对面的是水蛇腰,刚路过的是大白奶,陆兴东恨不得掐了她们的白胸细腰丰臀,一个水袖,骑上去。
绕了绕,还是绕不过他的陆家宅子。当年,陆兴东获了国际大奖,被市里调走,当了主任,副主席,主席,现在兼职高邮绘画专业学院校长,一路数下来,房子都记不清。唯独石桥镇的这个宅子,他心里头清清爽爽。什么动不得?当然是老宅子。别看它现在不值钱,等过了那个几十年,或者他百年之后,这儿可是文化古迹,等驯服了刘畅那小妖精,让她乖乖给自己生两个儿子,她不生也行,他去找其他人生,反正女人多的是……等他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儿子,记得常回石桥镇看看,看看他爷爷的画馆,顺便收收故居的门票钱,那可是一大笔……
陆兴东醉了酒似的,哼着小曲开了人民旅馆312的门。圆溜溜的白屁股呀。这条小道道叫新婚夜,这条小山沟叫久别重逢日,那边水滑盘亮的公路呀,是将来他儿子出来的盘山路。陆兴东蹒跚着脚步,摇摇晃晃地贴上去。这个屁股饱满、白皙、油润。不对不对,还差个味。
睡了半晌,陆兴东抬起右脚,本在头顶的太阳,这会儿滑到他屁股了。陆兴东搔搔裆,权当自己屙了一个咸蛋黄。这事不对。他自言自语,还是不对,没有解构主义精神。
自然是阿尔法法师队。镇里流行,这个法师队是石桥镇资格最老的。红白事,拆迁造房,少不了他们。
请来了,六指和尚却拿出了手机,晃一晃:老板?二维码多少?
陆兴东被拉入了微信群。第一件事,發红包。谁抢得最多,就是谁的单。
法师点蜡烛,挥剑,念咒语,撒三碗水:急急如律令,小鬼大鬼快现形!
画符上湿了一大半,仍无动静。
法师举起手机,绕了三转,打开微信,开启了微信“摇一摇”。
叮咚,叮咚。法师脸色一变:陆老板,这事大着呢!
法师说,时代发展,大鬼小鬼都有了三星苹果。刚才那个摇一摇,把那些鬼全都摇出来了。再看看他们的名字,“白衣女子”“樱花泪”“回不去的世界里、你是否爱我”,一看就知是一群女鬼。一个女鬼碍事,一群女鬼聚在这儿,搞不好要出人命。
陆兴东一听腿软了,问法师可有办法。法师摇着脑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查查她们的痴怨,给她们依次烧个香,烧点纸钱元宝,念点佛经。只要你不欠她们的,她们拿了你的红包,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了。
陆兴东找了秃头镇长,秃头镇长请了镇里有了年纪的老头子,还报出了史料。人证、物证,都在嚷嚷,这块地方做了剧院好多年,到了抗日战争那会,成了日本鬼子的慰安所。石桥镇窑子多,人又水灵,大牌小牌替补牌,都被抓来了。后来,鬼子们投降了,也没人知道这些牌烂在了哪里。
这回子事嘛!陆兴东先是舒了一口气,随即心又悬了上来。这些小婊子活到现在,也有八九十岁了,和他断断没啥关系。可自古以来,在石桥镇,陆是大姓,好几十代的大家族。后来虽然没落了,但他的爷爷,可是石桥镇响当当的陆司令。英雄都爱美人,美人都在窑子里。后来日本人来了,要拿几个人杀杀威风,陆司令脑子灵活,没等鬼子开口,自动当了军师。鬼子们爱美人,少不了军师的。
陆兴东推开人民旅馆312的门。圆溜溜的白屁股呀。这条小道道叫新婚夜,这条小山沟叫久别重逢日,那边水滑盘亮的公路呀,是将来他儿子出来的盘山路。算了。今天就别交过路费了。陆兴东瘫坐在床上。刘畅抚平脸上的面膜纸,踹了他两脚。
陆兴东眯着眼睛,寻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要掐死刘畅的屁股似的,狠狠地攫了一把,撇了嘴一笑:小婊子,给我买纸钱去!
刘畅一听不乐意了:怎么,烧给你自己?
陆兴东冷笑一声:明天起,你随我走。我烧纸,你磕头。
工地还是工地,5根还是5根。嘲笑我陆兴东数学不好?陆兴东一巴掌拍在摩擦桩上,桩没断,手都快断了。回头看看刘畅,这小妖精倒好,遮阳帽、项链、戒指、耳环、墨镜,屁股一翘一翘、一挺一挺、一扭一扭的,深怕别人不知道她是陆兴东的三婚小老婆似的。
陆兴东半眯着眼,晃晃脑袋,对着半空不知嘟囔些什么,“啪”地一跪,朝着工地拜起头来。刘畅面色铁青,陆兴东抡了一手,打得她眼泪花咂了出来,双膝也屈了。陆兴东捏着她的圆屁股,硬是把她拉到边上,按下她的头颅,然后扯起她卷密的黑发,又按下,拜了三拜。陆兴东又不知嘟囔了些什么,松开了手。刘畅拨弄着头发,随即又放下手,怕头发的声音也吵着了他。endprint
陆兴东起身,往东边走。刘畅迈着小步子,轻声问他去哪里。
春来馆!陆兴东的声音稳、准、狠。
刘畅压低了喉咙:哪来的春来馆?我怎么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你爹操你妈的地方!
陆兴东念了好几遍“灵玉姑娘好走”,磕了三个响头,烧了一厚叠纸钱,才敢直起身。刘畅站在他身后,蹙着腰,含着背,一时不知手脚如何放。面前的是一家铁器铺,两边挂着打鱼叉、火剪。铺子今日没开门。“孙广兴铁器铺”,蓝底白字,他陆兴东不识字还是不识数,偏偏唤作“春来馆”?
西头是一排中学宿舍。看上去好久没人住了。前面是操场、教学楼。刘畅捂着脸,就怕丢了。陆兴东一个长拜,像哭丧一样嚷着,“浣玉楼不是陆家拆的”“浣玉楼不是陆家拆的”,着了魔似的。
到了街上了。陆兴东停在了正在营业的大喜茶楼前。刘畅拉着陆兴东想走,陆兴东剜了她一眼,右手一挥就把她的恐惧打飞了。刘畅腆着胆子,想夺走他的打火机,他却把手绕了三绕,将出火口对着了她的头发。刘畅缩了,蔫了,萎了,杵在那里不说话,眼泪汪汪的。
陆兴东还是被人拉走的,看客们问刘畅,“陆校长发的什么疯?”刘畅答不出来,索性助他们一臂之力,捉着陆兴东的衣袖往后拉。陆兴东不知哪来的力气,边挣扎,边冲着大喜茶楼喊:“晴娘子,不是陆司令害死你的,晴娘子!”
拿人家的手短,人是,鬼也是。工地里传来消息,桩打得下去了。陆兴东高兴,又“破瓜”了一瓶茅台:小东西们!说着,闷了,屁股裂成了大蒜瓣儿。
趁着他酌小酒的空当,刘畅蹑着脚过来了。一双玉酥手,把陆兴东挠得好痒。依着酒兴,陆兴东把刘畅压在了床上,嘴里糊弄着,儿子的嘴一定要像他,嘴大吃四方……刘畅不知哪来的巧劲,反身把他压在身下:你可答应过我的!
陆兴东回高邮市见Joy,完全是碍着小老婆的面子。传说中的Joy,板寸头,黝黑的,看起来身子骨很健壮。
你搞过摇滚?陆兴东眯起眼睛。
那会儿不懂事,不懂事。Joy低下头,喃喃道。上正道,上正道了。
别害羞嘛。年轻人。陆兴东拍拍Joy的肩膀,艺术没有好坏的。
是是是。Joy捏着自己的小指头。
陆兴东看在眼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像个王府老爷一样直起身子,点点手指头:来一曲。
说来也奇怪,Joy随身带了吉他。他站了起来,走出餐桌位置,竖起手指头:“汪峰的,《我该如何存在》。”
多少人走着 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 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 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 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 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 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 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多少次荣耀 却感觉屈辱
多少次狂喜 却备受痛楚
多少次幸福 卻心如刀绞
多少次灿烂 却失魂落魄
谁知道我们 该梦归何处
谁明白尊严 已沦为何物
是否找个理由 随波逐流
或是勇敢前行 挣脱牢笼
我该如何存在——
唱毕,屋子里寂静无声。刘畅敛着头,猫着眼看陆兴东的反应。良久,陆兴东鼓掌了,又放下了手。Joy拎着吉他,刘畅屏住呼吸。陆兴东挥挥手:你们先去客厅坐坐吧。
等他们走了,远了,陆兴东的那颗悬了半天的老泪,才滚落下来。那小子,叛逆得很,摇滚也唱得好。不不不,我说的是我儿子。要是到了现在,我也该给他找媳妇了。小妖精不要,小狐狸精也不要,就给他谋一个良家妇女,生个大胖小子,天天追着我喊爷爷……可人的命怎么这么贱呢!那小子偏要出国,出了国偏要买车,买车偏要买跑车,买了跑车偏要飙车,飙了车偏要沿着河开……这不,砸了。
干了。陆兴东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客厅,拉起刘畅的手,又拉起Joy的手。
Joy,现在她就是你妈。
Joy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拒绝,随即又迎上笑脸。
陆兴东眯起了眼,脸颊向上拱起,拱出了道道老纹:等我的画馆成了,请你唱开幕曲。市里、省里都有记者来的。
不不,干爹,我也不敢冒昧,其实,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这个Joy,胃口还挺大。他说自己干工程也挺长时间了,一直没什么名堂。这次,高邮有一个大工程,他斗胆招了标。他此次来,是因为陆兴东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拜托他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好了。陆兴东举起手,脸颊刮拉下来。今天晚饭不错。
是夜,刘畅变得更勤快了。陆兴东却味同嚼蜡,捏着刘畅的圆屁股,又松手。你说,屁股被捏红了,最后还是白的。人掉到水里,溅起水花,最后还是一片平静。人就是屁股。人活着也是为了屁股。
陆兴东给干儿子Joy塞了一幅齐白石的画,说上头的人,雅兴高。Joy连连拜谢,就差跪下来了。陆兴东眯起了眼。齐白石的画怎么会这么轻易给人?那只是陆兴东的临摹作而已。这些年来,他得了这么多荣誉、拿了这么多钱,都靠这双巧手。就说石桥镇秃头镇长,他挂在政府里的“八大山人作品”,还是陆兴东某次酒后的杰作呢!罢了,不提。那些人算啥,那些画算啥。陆兴东的出恭图,早晚会屙出来,给这些小东西们好好闻闻。
工地里来了消息,说一切都备好了,就是没法上梁。抬着中梁,工人们不是腿摔了就是胳膊折了,拉着中梁,绳子们不是断了就是被火烧了。工人们还说,到了晚上,风吹得凄艳,有一股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哭声,像女鬼,又不像女鬼。兄弟们心里起了毛,说给再多钱都不干了。
阿尔法法师队又来了。发了红包,做了法事,陆兴东问,是灵玉姑娘还是晴娘子?
法师摇头,这回的鬼,不上道,可能怨念太大,也有可能孽缘未尽,心有不甘。endprint
我可以发专包!
我们资质尚浅,勾不住这鬼。一众法师摇头。阿弥陀佛。
陆兴东急了,从公文包里掏出红红绿绿的票子,扬上天空。
六指和尚伸出手,夹住了几张红票子:小伙子,想解孽缘是不?
陆兴东说不出话来,只点头。
“最难缠的,是活着都等于不存在的鬼,他做了鬼,就是要证明自己存在……你看这个缘,是个绞丝旁,一根绳子嘛,”六指和尚闭着眼,“这个孽字,下面是个子,人生如绳啊,子是因,也是果。要解开果,就要去找这个因。”和尚瘦弱的第六根手指指向了陆兴东。
从工地回来,陆兴东没了方向,信步走。那个孙广兴铁器铺开张了,风箱来回拉动,炉膛里的煤把铁条烧得通红,铁条被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用小锤敲打铁件,铁条在火花中延伸、变形……中学宿舍也有了人气,教学楼喧闹,操场上几个孩子打起来了。大喜茶楼,忙进忙出的,没长记性!
没错。陆家宅子。陆兴东停住了。
多少年没进去过了。陆兴东随手找了根铁丝,他老子陆军还年轻那会儿,不管他。他夜里出去戳田鸡、抓草蛇回家,全靠铁丝。陆军到死都没晓得这茬事。
这个老宅子,活着怎样,死了还照样。天窗积了几十年的灰,不怎么亮堂了。正堂桌子上供着菩萨,笑得模糊;旁边的几张红木凳子,朽得不成样子;卧室里床上还铺着几张旧报纸,还有小人书剪下来的武松、李逵;厨房里,锅盖蛀了几个洞;天井里一片狗尾巴草、牛筋草、眼子菜;大概就是这么多,宅子其他的一大半,早就被他老子陆军当出去了。
他的这个老子,搁在500年前,是个公子哥儿,可他偏偏活在不能天天捧戏票的时代。陆司令说养着他,结果在日本人手下逃过一命,被告上了人民法庭。陆司令说,我是为了全镇的安全。小东西们不听,偏偏要断了陆司令的命。被枪决那会儿,陆司令对着人群外不知喊什么。陆军说,他爸是告诉他,这个净末旦丑,最讲究本事的,还是青衣。
小粉眉!陸兴东大吼一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小粉眉的青衣,可是一绝。那会儿,没有什么好男儿、好声音,人们消磨时间,全靠戏班子。小粉眉是男儿身,唱腔清亮、圆润,身姿婀娜。一曲西厢一曲霸王,生生是唱得万人空巷。可他就赖在石桥镇了。
后来呢?陆家宅子越住越小,陆家成天魂不守舍。那个小粉眉,挂着破鞋游街,全镇的人都看热闹。陆兴东捡了两把菜叶子,刚要扔,却被陆军抢走了,塞进自己嘴里,嚼啊嚼,狠狠地咽下去。
到现在,陆兴东还不知道那把菜叶子啥滋味。
面前是曾经的石桥大剧院。这堵水泥墙,本来是贴海报的;这块地板,是观众席;这个柱子,支撑着大剧院的吊顶。可热闹了,灵玉姑娘来过,晴娘子也嗑了瓜子,日本人也在这儿吃过香甜的饭,除了饭香,还有血的腥气,刀的冷咸……这些并不碍事,打铁的,上学的,开茶楼的,说说笑笑,手挽着手,来这儿坐半晌,看一看身姿婀娜,听一听清亮圆润……
陆老板?陆老板?工人们凑上来。
陆兴东不说话,迎着风,唱了起来,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是青衣。唱着,他把手里的纸钱扬起来,扬起来……不知哪来的风,把纸钱卷了起来,飞升上天空……
工人们欢呼起来。陆兴东张开怀抱,快飞了似的。
刘畅这小妖精调皮得很,把陆兴东所有的存折都藏起来了,把Joy藏起来了,把自己也藏得滴水不漏。“小乖乖。”陆兴东假装自己蒙了眼睛,一啄一啄地迈着步子,左边一点点,说不定窝在卫生间出恭呢;右边稍稍偏北,听见小妖精切菜了,出完恭弄点吃的;再往前走走,卧室,啊哈!可捉到你了!出恭爽不爽?陆兴东纳了闷了,家里就这么大,难不成她藏到他南边的别墅里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可是背着她买的。绕了一圈圈,每寸墙壁都认得他汗津津的手指头了。不对不对,这没有解构主义精神。陆兴东睁开眼睛,马桶白晃晃的,菜刀白晃晃的,卧室里的床,白得不成体统。
陆兴东坐在沙发上歇气。这一口是小妖精,那一口是春来馆,上一口是浣玉楼,下一口是采仙楼,每一团气体都香艳,就像那十二幅《出恭图》,说来俗、臭,其实雅、艳、香得很。这才是艺术的大境界。你们这些小东西,不懂的。陆兴东缓缓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他梦想中的那个屁股,快到了,到了。来,靠过来……
出大事了。那个Joy卷走了所有的工程款,人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说说!多大的事,你们还在玩捉迷藏!陆兴东酌了两口小酒,到底不是“破瓜”的,用了几次,味儿寡淡。算了算了,陈酒有陈酒的好。陆兴东想了想,去找其他小妇人了。她们腆红了脸、翘尖了手指、对着他解衣扣子、扯了线放在他手里、扭挪着身子让他追,都不及小妖精的圆屁股一翘。陆兴东瘫在沙发上。
嘴上没了兴致,陆兴东就回石桥镇走走。画馆已经建好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不知西东。温泉水滑洗凝脂,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一刻,当属出恭最高境界也。陆兴东眯着眼,晃着腰下的两瓣老蒜。
摩挲了一遍,陆兴东又皱起了眉头。过两天就要剪彩了,他的赭黄呢?
陆兴东到了明代厕所,席地而坐,自己一个酒杯,茅坑一个酒杯。
“春良啊春良,”陆兴东打着酒嗝,“你想死几次?”
絮叨了半天,陆兴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们这些小东西,不知好歹!”
“啪”一声,茅台酒碎在了地上。
“众卿平身!”陆兴东找了梯子,提起画笔,在画馆牌匾上写了五个赭黄的、臭气熏天的大字:我就是皇上。写完,陆兴东摇头晃脑,朝着天空大吼:小粉眉!然后张开怀抱。说好了要飞的,陆兴东却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地无限坠落下去。
责任编辑 刘 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