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秋菘
2017-12-06戴爱群
戴爱群
《山家清供》,南宋饮食笔记,林洪撰。所记并非都是乡居的粗茶淡饭,也有当时的御膳、官府菜。作者以此名书,一是传统中国文人在为自己的书斋、著作命名之类的问题上喜欢自谦,以表现风度;二来作者所提倡的饮食美学也贯穿着清新、恬淡、内敛的风格,乃至退隐、求仙的精神追求。遣词造句朴拙平实,不用注释,能读懂大部分;描摹宋人言行,绘声绘色,保留了不少当时的口语,颇饶趣味。
窗外赤日炎炎,蝉噪车鸣,抄几样《山家清供》上的素食以飨读者,醉翁之意不在恢复“宋朝私房菜”,在乎“目食”之余,神交古人,如读杨凝式的韭花帖,如观马远的踏歌图,清热祛暑,以消永日而已。
青精饭 “南烛木,今名黑饭草,又名旱莲草,即青精也。采枝叶,捣汁,浸上好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贮。如用时,先用滚水,量以米数,煮一滚,即成饭矣。”
我在中国紫砂工艺大师周桂珍的寒碧居尝过此饭。蒸熟上桌,晶莹乌润,色如墨玉,撒上少许白糖,入口微糯弹牙;黑饭草香此前从未闻过,无从比拟,既清新,又沉郁,毫无青草的生腥气。
据周大师说,吃这种饭的习惯宜兴一直保持着,并视为家常。我忽然有一点感动——一千年前的风俗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在江南水乡,我们匆匆走过,朴素的它偶然闪烁,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更别说停下;有心人如我,放慢脚步,流连一番,也得离开,今生大约再也不能重逢。
缘聚缘散,我们就这样赶路,真的有意义吗?
傍林鲜 “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
中国古代读书人好奢谈义利之辨,强调君子小人之别,连吃笋的机会都要利用一下。每读史籍,真不知道自董仲舒以来的儒学陶冶了几多君子,改良了多少小人;君子中真伪的比例恐怕连孔老夫子也算不清楚。今国学忽成时尚,不少可爱的家长命“小皇帝”去读经,提倡新儒学的诸大家会感到安慰吧?
至于鄙人,就算笋与被划入“小人”行列的肉同行还是酷爱,说不定还“不可一日無此君”呢。吃“傍林鲜”的可能是没有了,不少杭帮菜馆有带壳煮熟的“手剥笋”卖,自剥自吃,费事,但聊胜于无。
紫英菊 “春采苗叶,略炒,煮熟下姜,益羹之。可清心明目。加枸杞叶尤妙。”
据我所知,国内只有南京一带还有餐菊的食风。所产“菊花涝”,或名“菊叶”,一种菊科多年生宿根植物的嫩叶,清炒固佳,煮蛋汤更妙。食之馨香盈口,清鲜脆嫩,食毕余韵清凉,大畅胸怀。余每至南京大饭店,必点此菜。
枸杞结实即中药枸杞子,其嫩芽江南称“枸杞头”,俗谓可以清火明目,其味微苦,可略加糖,清炒。
玉糁羹 “东坡一夕与子由饮,酣甚。槌芦菔煮烂,不用他料,只研白米为糁。食之,忽放箸抚几曰:‘若非天竺酥酡,人间绝无此味。”
坡老那晚大约醉得可以,味蕾麻痹,萝卜泥煮米糊可能解酒,但绝对好喝不到哪儿去,和辛香浓厚的印度食品也没啥共同点。
然此老风致大佳。千载之下,读书至此,神为之畅,遥想其一生行迹,不禁废卷,叹息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