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馋灯”唐鲁孙
2017-12-06吴正格
吴正格
1946年春,唐鲁孙渡海峡赴台,先后在台北松山烟厂、屏东烟厂任厂长,直至1973年退休。二十七八年的与烟为伍,使他又成为烟博士。他叼惯登赫尔牌烟斗,抽惯开浦登烟丝,说这与林语堂的一模一样,抽烟的资格也不相上下,“是林大师的烟斗同志”,还与其有过“一夕谈烟”。由烟及茶,他说自“束发授书,就鄙白开水而不喝”,为了喝到好茶,他情愿用一部明朝真版的《性理大全》去换四川藏园老人傅增湘的真书假序的残本,“我因为买这部书是研究学问,真假版本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所谓”,“傅老大喜之下”,请他喝足一顿百年普洱。由茶及酒,他说他年轻时就是个燕市酒徒,“但咱有一部孙思邈的抄本《千金翼方》,其中有几种千杯不醉的丹方,还有一杯倒、醍醐药秘方”。可见他善于品酒,也能解酒。馋人哪有不爱酒的?所以他对《酒谱》、《酒史》之类也颇有研究,并总结过自己的品酒经验,制定出“饮者八德”,被传为美谈。由酒及馔,他说:“寡人有疾,寡人好啖,所以朋友给我起个外号叫‘馋人,既然是人不得外号不富,更何况嘴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也就默认算啦。”你看,他的馋还不是“跑单帮”,满腹经伦都是馔酒烟茶的学问。
唐鲁孙初到台湾时,这里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食俎资料还是一片空白。他说除了台北太平町延平北路有几家穿廊圆拱、琼室丹房的酒楼如蓬来阁、新中华、小春园等,再想找个象样的又无酒女侑酒的饭馆,那是真难。后来,随着台湾的经济发展,大陆和香港的各种传统饮食风味才陆续传播过来。先是粤菜占领餐饮市场,川菜紧接着跟进,连西安的羊肉泡馍和关中的臊子面也初露端睨;当湘菜又时尚一阵后,闽南的红糟海鲜,鲁西的水煎包,武汉的珍珠丸子,乃至昆明的大薄片等都纷至沓来;之后,淮扬菜又乘兴而入,江南的档口风味也大行其道,可谓集八方饮食之大成,汇南北美食于一炉。唐说:“这是中国吃在台湾的一次大链接。”
不过,这些流布到台湾的饮食风味,经过迁徙的流变和食材的取向有异,已非昔时之味,他也只得随遇寻吃,就地解馋。他在台湾生活了三十余年,因为业务关系,也是生性喜游好啖,经常四处往来,“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这样,台湾的大小饭馆,鸿宴微馐,差不多也让他吃个遍。这种吃历见证了中国食俎在台湾的沿承,也见证了在台湾当地饮食的诸多特征。他很欣赏台湾的海鲜佳肴,认为既集苏、浙、闽、粤海鲜制度之大成,又有结合本土食俗的独到之处。他特别喜食嘉义的鱼翅肉羹和东港的蜂窝虾仁,尤其对乡土名馔和古代小吃作过精细的研究。如:东门当归鸡、五味九孔、苦瓜封、度小月担子面、芋屯、棺材板、四神汤、虱目鱼粥、红鲟米糕、碰舍龟、台东旭虾等,有些已经失传。对于吃,唐鲁孙有三得:一是不独沾一味,兼容并蓄;二是寻根刨底,索定原宗;三是不嫌麻烦,不辞辛苦。为了品尝,也就是解馋,他坐火车宁肯到站不下车,多坐几站,也要了遂心愿。
直到退休,唐鲁孙就想到,不能在家里闲闷着,得找点营生干干。人家骚人雅士可以莳花、喂鸟、溜狗、养鱼,他对这些却一概不感兴趣。他说他没有耐性,又喜欢云游,要是家里养着花鸟鱼虫,“岂不成了咱的管主了”,现已垂老之年,“再八十岁老头学吹鼓手,现学可也来不及啦”。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最大本事是馋,“把以往吃过的名馔写出来,就足够自娱娱人的了”。于是,1972年,他给《联副》写了一篇《吃在北京》的长文,发表后反响巨大,并引起老北京人的莼鲈之思。接着,他又写上海的吃,天津的吃,武汉的吃,扬州的吃,郑州的吃,台湾的吃……他的文章一开,自己先走了进去,然后拉着你置身北都南邑的繁街闹巷,让你在酒楼食肆堂倌们的招呼声中,跟他巡浚雅座,目睹食客的吃态,感受厨人的杂俎,然后向你细说店状肴况。他能渲染出清末民初时期吃世界的历史况味,有一股鞭辟入里的品吃情调。就连他的文笔似乎也为吃而书焉,读起来五味杂陈,能把读者的馋虫给勾出来,因而大受欢迎。因此,至他谢世的十余年间,先后出版了十二部回忆故都家乡饮食习尚、岁时风物、市井民俗及馔酒烟茶轶闻掌故的集子。
他在台湾有“食味方丈”一般的声誉。生前,时常收到读者来信,有要跟他学手艺的,也有打算和他合伙开饭馆的,一位姑娘还向他提供上哪兒找紫藤花的信息,好能做老北京饽饽铺的紫藤饼。一读者竟然恶搞,询问一拨强盗要吃人肝醒酒汤,哪家山寨做得最好?这可把他惹炸了。他回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拿我没事跟滚马强盗打交道,还在各山寨串门子,品评谁家人肝醒酒汤做得好是不是?咱跟二狼山既不沾亲,跟清风寨又不带故,咱有几个脑袋呀!”接着他就作文,劝人“喝酒千万别过量”。为警示有人不知解醉,他就从元朝《饮膳正要》里的醒酒汤,说到明清时期鲁豫饭馆给客人醒酒的鲜鱼醋椒汤,说得细致板牙,生怕好饮者看不懂。
他曾说:“读者朋友觉得叫我馋人,有点难以启齿,于是赐以佳名叫我美食家,其实说白了还是馋人。”要说,孰人不馋?说馋也无贬意,更不是错。人若不馋,即无食欲,吃嘛嘛不香,反倒是胃口不好,健康状态不佳。所以,馋是人的正常本性,不必非要修饰一番。唐鲁孙这样做了,他把馋当成写作的动力,把用自己的舌尖品出来的滋味,老老实实写到纸上,因而比捕风捉影或拿腔作调写出的东西来得真实,这也正是他的文章之魅力所在。像他这种身世并对食俎之道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能够顺随既定条件、背景和凭借,把一生十分丰富的吃经历、吃体验、吃学识在暮岁反刍成生动的文字,给人以借鉴和感受,回味与思索,不仅填补了他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饮食资料的空缺,还成为研究清末民初和海峡两岸食俎沿革的第一手资料,这是很难有人能比拟的。他虽然自比“馋中之馋”之人,却是一位知天命又长乐自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