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邂逅(外一篇)
2017-12-06程青
程 青
火车上的邂逅(外一篇)
程 青
我上车刚两三分钟,这一家人就上来了。他们风风火火的,往行李架上放了好几个大箱子,又往座位底下塞了好几个大包,雷厉风行地把周边能占的空间都占上了。他们行李多得让我吃惊,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火车上见到过带这么多箱包出门的人了。而且他们同行的人很多,在车厢里出出进进,给我一种浩浩荡荡、忙忙叨叨的感觉。后来,我知道他们一共有七个人,其中两个是送站的,放好行李之后他俩就下车了。我们这个包厢里之前坐着一个男乘客,看到他们进来他就出去了。我坐着没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因为下铺是他们的。他们很客气,也很友善,让我坐,说着就都到隔壁包厢去了。
不久他们中有人回来,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随后是一位年纪略大的女士,两个人都去换了休闲的衣服,回来舒服地坐着。我暗自感叹她们活得可真精细,这么一点对自己好的机会都不放过。女孩动作相当麻利,拿东西、倒水、整理箱子、挂衣服,起来坐下,很活跃的样子,在火车上就像是在家里一样。女士看不大出年纪,一时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姐妹还是母女。
车厢里只剩下我和女孩的时候,她主动和我聊天。因为我在看一本催眠术的书,她以为我的学术背景很高深,我告诉她不过是临出门时胡乱抓的一本书,而且这本书写得一点也不深奥,都是些入门的知识,是否科学也完全说不上。聊了几句之后,我趁机问她和女士的关系,她说是她妈妈,还说有不少人都这么问过她。不一会儿她妈妈进来了,笑着问我们在说什么。女孩笑眯眯地告诉了她,当妈妈的自然是很开心,就自然地转向我,问我此行的目的。一说大家都是清明节回家扫墓的,接着又相互问是做什么的,很快清楚了各自的职业、姓氏乃至工作单位。女孩是一所大医院的医生,姓吴,她上班的医院和我们单位的第二工作区相当近。北京这么大,两个单位离得如此之近,连带着我跟她们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小吴医生按社会流行的方式叫我姐姐,她妈妈开玩笑要我叫她阿姨,我顺嘴同样叫她姐姐,成功地混淆了她们母女的辈分,她们哈哈大笑,都相当开心。
吴妹妹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她家这次一块儿出门的人。除了她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位嫡亲的叔叔和一位表亲的伯伯。她的叔叔三十多岁,他来我们包厢的时候吴妹妹亲切地拉着他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就像小兄妹一般。看得出来这一家人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常好,是那种真正的至亲骨肉。听吴妹妹说她是十四岁从江苏来到北京父母身边的,后来又去重庆上大学,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再回去又不知是哪年了。”她这样说。所以他们带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回老家。“总怕礼轻了。我们家的人关系都特别好,特别亲,人人都在心坎上。”我想这些礼物无疑会使他们和久未谋面的亲戚之间的感情升温。
一路上吴妹妹看着火车窗外的景色,一直在说特别喜欢家乡的油菜花,回去一定要拍好多照片。她的小叔叔自告奋勇说要做她的专职摄影师。他们两个人话语间的亲昵令人羡慕。我也特别喜欢油菜花,虽然那几乎是一种称不上花的花,在我小的时候不仅司空见惯,而且我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美的。忽然有一天我懂得了这种美,尤其是那些开在水边的油菜花,那一抹抹摇曳晃动变幻着的黄绿色,倒映在水里,天光水色,简直让我为之惊叹和沉醉。不知不觉间,我将油菜花与家乡的春天甚至是家乡这个概念联系了起来。金黄灿烂、一望无际、质朴美丽的油菜花也成了游子思乡的一个标志物,而且不局限于我的家乡。记得多年以前,正是初春时节,有一次我乘飞机回家,机场四周开满了油菜花,我爸爸来接我,他无遮无挡地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以他惯常的悠闲慢慢地吸着,那幅图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而现在,我爸爸已经再不能来接我,他也永远看不到油菜花盛开了。
耳边是吴妹妹一家人亲切的谈笑,她的小叔叔允诺她:“这次我保证给你拍一张特别漂亮的照片!”吴妹妹笑靥如花,她非常高兴,他们一家人都是笑呵呵的,他们都非常高兴。吴妹妹的小叔叔跑到隔壁包厢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他得意地说他的摄影水平相当可以,他拍了不少好照片。说着,他在小茶桌上打开电脑,把屏幕对着我们,让我们欣赏他的作品。那些照片显然不是一次拍的,而是好几年间的积累。照片上大部分是老家的亲戚,孩子、老人、年轻人、不老不少的中年人都有。照片上的人呈现的几乎都是最最原始的面对镜头的姿势——知道要拍照了,板板正正地站好或者坐好,看着镜头,一二三笑。也有不笑的,脸比不拍照的时候要僵硬许多,站立和坐着的姿势也很紧张,仿佛一瞬间凝固了似的。有一些抱孩子的照片格外突出,可能是因为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有一张照片是夫妇两人合抱着一个孩子,身体朝不同的角度倾斜着,就像两棵被大风吹歪的树,小孩被他们挤在中间,一脸要哭的表情。我想好在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如果他们这个样子再坚持得久一点,孩子估计就该出溜下去了。大部分照片好像是过年的时候拍的,作为背景的大门上贴着新崭崭的春联,能看到“吉祥”“富贵”“幸福”等等喜气洋洋的字眼。吴妹妹和她妈妈还有小叔叔看着照片,兴奋而热烈地用他们的家乡话讨论起来。这个是谁,这个又是谁,这个是谁家的孩子,这个是谁家新娶的媳妇等等。她的小叔叔一帧一帧地翻着,一遍遍地重放着,他们三个人脸上都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喜悦和陶醉。我想,在他们眼里这些照片无疑都是特别好看特别吸引人的,而这种欣赏其实和摄影水平真的是没有一点关系。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在这一类的家族照片中,只要没有进城还生活在本乡本土,最土的总是姨妈们,然后是伯伯和伯母、舅舅和舅妈,再之后是没有出嫁的姐姐们,而且年纪越大的越是土气。最时髦的是小叔叔或者哥哥的媳妇们,没过门的最洋气。那些娶进门和尚未娶进门的年轻女人面对照相机镜头,穿着她们想象中城里女人的衣服,不分季节脖子里肯定要扎条丝巾,而且还是标准的蝴蝶结,手上一定要提一个从城里买回来的颜色和式样比较惹眼的皮包,说不定是未婚夫送的定情物,然后做出各种时髦的姿态,脸上堆出的笑容也是模仿电视明星的样子。比如流行大头贴的时候她们就是微侧着脸大眼睛顾盼生辉的样子,流行秀大长腿的时候她们就是鞋跟很高腿很长的样子,最经常的是不论场合比着各式各样的剪刀手。但是她们的服装多多少少会泄露她们真正的品位,比如长裙配了短筒的锦纶丝袜,比如超短裙下穿了黑色的打底裤,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错误。看她们那么甜美的笑容,我真不忍心关注她们那些小小的瑕疵,尽量忽略,甚至用想象力加以修饰和弥补,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遗憾她们为什么不呈现自己天然朴素的样子,因为在我看来清水出芙蓉无疑才是最美的,而她们在照片上展示出来的样子,却让我觉得跟村里的张家大姐李家大姐没有任何区别。当然,我想在吴妹妹一家人看来肯定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欣赏和赞叹溢于言表,不但不带任何挑剔,而且不住嘴地夸奖她们,说她们“好漂亮好漂亮”,或者是“好洋气好洋气”,他们说得那样由衷,完全不是礼节性的赞扬。特别是当他们看到有小孩子出现的照片,总是更加兴奋,他们会非常惊讶或者非常开心地说:“呀,他怎么戴了个小眼镜呀!”或者:“她长得真是好看啊!”有些感叹还确实不虚,比如照片上有一个小姑娘,才五六岁,长得粉雕玉琢,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显出一种老成的端庄,那份伶俐乖巧实在招人怜爱。
吴妹妹的小叔叔一边放着照片一边回过身来问我:“我们说的家乡话你听得懂吗?”我说:“就像听英语一样,要专心听才能听得懂,当然有些专心听也听不懂。”他们都笑,后来他们就改说普通话了。
他们给我看两位老人的照片,一位是奶奶,八十多岁了,满脸的皱纹。吴妹妹的妈妈说:“真够老的!”可是我觉得这位老奶奶很精神,气质中带着坚韧和顽强,甚至有一点彪悍,一看就是一个能干泼辣的老太太,很可能是个当家人。另一位是爷爷,看上去本分厚道,好像有点沉默寡言。他们告诉我,爷爷去世已经六年了,这次回去就是为爷爷上坟。可是照片上的爷爷却还活着,他站在阳光下,身后有一个正喷着水花的喷水池。他虽然高龄,但眼睛很有神采。还有一张是爷爷和奶奶的合影,老夫妻俩并肩站着,两人脸上都没有笑容,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各朝一面侧立着,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这张合影让我十分震动,我觉得照片上的这对夫妇似乎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他们几乎是那一代夫妇,或者说是那个文化背景下普通夫妇的真实写照。真不知道他们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作为夫妻他们这一辈子各自感受如何,他们快乐吗?满意吗?反正是,他们在一起生儿育女,他们养育了这个家族,现在这个家族还在生生不息地绵延着,而且生意盎然。他们对爷爷奶奶没有评点,也没对我说一句关于他们生前往事的话,他们看着照片都沉默了,似乎都沉浸在回忆里,或者说他们忽然都没有话说了。不像是有难言之隐,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想也许爷爷奶奶真的是太普通了,竟然没给后辈留下什么想说的话。
除了眼前的照片,我对照片上这些人的生活一无所知,但我在那个瞬间却仿佛看到了许多。一个家族,多少的欢乐、艰难、爱意、怜惜、误解、敌意、怨恨、悲伤、后悔、自责、心痛、难舍与宽容,说到底其实只是大家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生活,最终每个人都是走完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快乐也好,痛苦也好,相互扶持也好,相互折磨也好,大家都是生命之树上的果子,都是一根藤上的瓜。
其实我们大家都是这样,谁都不容易。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跟着他们看照片,他们没有把我当外人,他们也没有把自家的照片当隐私,我也就糊里糊涂把自己当成了他们家里的人。我忽然发现我不仅邂逅了吴妹妹、她的妈妈和她的叔叔与伯伯,而且我还邂逅了他们的整个家族。我看着照片上的一个个人,一点也不感到陌生。我想象他们就是我的亲戚,生活在老家,等明天火车到站后,我就会在接站的人群里看到他们一张张熟悉的笑容满面的脸。
视觉里的爱情
爱情在视觉里经常会呈现出唯美的效果,那种缠绵悱恻,那种如痴如醉,让人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动人的了,为了这样的一刻真的可以付出一切。银幕和屏幕总是不遗余力地把爱情浪漫感人的效果渲染到极致。可是,我看到的最打动我的几个爱情场面却不是影像,而是来自真实的世界,就在普普通通的马路上,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平平凡凡的人之间,那些人我甚至素不相识,却被他们人生中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特别留意的某个瞬间深深感动。
有两件事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甚至令我改变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我也是由此知道了有些看法是会刹那改变的,就像是一种感悟,或者说是一种顿悟。
几年前的一天,我开车经过正义路,红灯亮起来,我无意间扭头看见停在旁边的一辆公共汽车上,两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突然露出笑容,他们笑得欣悦、畅快、甜蜜甚至还带点羞涩,就好像一腔的幸福像山泉水一样从心底里汨汨流出。笑容在他们脸上绽露,整整三两分钟没有消失,而且一直是处在一种由衷而饱满的情绪里。那一刻,我相信他们是彻底忘记了人生的烦恼,甚至忘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和酸甜苦辣。我看着他们,感觉公共汽车就像舞台一样在他俩欢笑的瞬间变得异常明亮起来,他们就像《廊桥遗梦》里的男女主人公,或者别的爱情影片里的男女主角,然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沉浸在那个悠长的笑容当中。
他们这个笑容极富感染力,让我心里暗暗感叹,同时也让我直觉他们不会是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我不是说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就一定不快乐,就一定没有如此欢畅的笑容,而是熟稔之后的默契和陌生的心灵触碰带来的喜悦明显是不一样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笑容里透出的那种韵致分明是男女之间才有的,是隐含着激情和吸引的,甚至饱含着冲动。我这样想:或许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绽露这样的笑容,或许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有这样的笑容——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久别重逢,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幽期密会,但我感觉这个时刻在他们之间极有可能是超越日常的。他们的这个笑容在我看来就像一朵绽放的花朵,它绚烂地开放在他们的后半生里,也许仅仅就是昙花一现,但却让一个匆匆而过的人通过视觉感知到了它的存在,于无意间欣赏到了它的美丽。
又有一次,同样是开车在路上,我去驾校接孩子,沿着六里桥一路往西,在快到张仪村路的辅路上,看见一辆很小的人力三轮车突然停了下来,骑车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扭身向后,坐在车斗里的女人迅速探出身,手里拿着一块辨不出颜色的旧毛巾,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往他脖子里和脸上擦起汗来——我蓦然发现她是一个残疾人,她的身体十分短小,只有普通人的一半不到,而且她分明是站不起来的,因此她尽力伸长手臂,整个身体都扑了上去。她擦得非常使劲,不像是替人擦汗,简直就像是在用力擦去顽渍。她的动作实实在在,没有一丝温柔,甚至带着粗鲁和野蛮,而她看他的眼神是热切的,是那种至爱的人之间才有的直接和赤裸——我觉得用“至爱”来形容似乎都不贴切,那是望着生命中真正的唯一、真正的一切的眼神,就像迷失在海上的航船看见了航标,就像寒夜里饥寒交迫的远行人望见了前方闪现的一星灯火……我以四十迈的车速和他们擦身而过,她的那种眼神就像一颗子弹一样瞬间击中了我,让我在零点零几秒之间迅速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死相依。
我的心顿时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包裹,这个场景让我想到她可能就他这么一个亲密的人,此外再没有另一个肯对她这样和会对她这样的人,她也没有再找得到这样一个人的可能。在这样的唯一性下,她一颗心都是属于他的,都没有一点点是留给自己的。我这样想,这一切发生在任意一个女人身上,真说不上是幸运呢还是不幸运,但对她而言无疑是幸运的。她的那份专注,甚至让我觉得有时候有机会也是诱惑,没有机会反而会让情感变得更加纯粹和无私。
她的那种情感我想我自己可能是永远不会有的——紧紧地、拼了命地抓住一个人,就像溺水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谦卑,又那样真挚,心甘情愿到忘我,感激里却又有着一种至死不渝的霸权。而他,是那样贴切地去配合她,同样令我感动。那一路上我不时想着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那一路上我只看见了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