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
2017-12-06荣艳丽
荣艳丽
他的名字
荣艳丽
1
他出现在办公室时,我的心揪了一下。
从未保养过的脸上沟壑分明,肤色像过了霜降节气的杨树叶。那样的脸,让我想起我的乡村,我的亲人。每次看到那样的脸,我的心都会揪一下。
“我的名字被写错了。小大姐,你能帮我出个证明吗?”他眼中带着试探,腔调有点要哭出来似的。
“小大姐”这样的称呼,也让我想起老掉牙的祖奶奶,我只从她的嘴里听到过。
他从带来的档案袋里掏出一叠材料和一张身份证给我看。
那张第二代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王西银。材料是一叠工资晋升表,还有劳动局的介绍信和上岗培训证书,我翻了翻,都是九十年代初的,上面的名字全是王夏。
“那时我是顶父亲的职,去乡农机站上班的。领工资时,才看见名字被写成了王夏。我找张大爷,他说你这熊孩子,只要拿到工资,管它对与错呢!”他指着身份证,“我叫王西银,小大姐,你看我身份证,王西银。”
为什么需要这个证明,他忘了说,只能我一步一步地问。
“张大爷是什么人?”
“当时农机站站长啊!”他的口气,像我本应该知道。
“乡镇农机站?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吗?”
“是不存在了。可当初我也是正式工,上班那几年的养老保险是可以免交的,余下的就吃点亏,自己交呗,交满十五年,等到六十岁,孬好能每月领点养老金。刚刚我去社保处,他们不让交。说档案上和我不是一个人,让找主管局。”他终于说到正题上来,“小大姐,你就帮我出个证明吧,证明王西银和王夏是一个人。”
我被借用到局办公室小半年来,这种弄错人名的证明倒是写过几次,一般是只差一个字,而且读音相同,一看就是误写的。而“王西银”与“王夏”,错得离谱,根本不像是误写的。
“这的确不是一个人。王西银,怎么能被写成王夏?”我看着他。
“哎,小大姐,你不知道,我小名叫王小二。从小到大,我就被人喊王小二,没多少人知道我的大名。那会子张大爷刚从部队转业过来,是个外地人,只听人喊我王小二王小二的,就把我写成王夏了。”他说。
王小二,王夏。我念了一下,笑起来,大概没有哪一种方言会造成这样奇怪的误会,真难听出什么区别。
“小大姐,帮我出个证明呗!”
“你稍等,我先去请示一下主任。”我的原则是事无巨细,必先请示主任。
主任五十出头,一年前是某乡镇副镇长,背地被人喊“老狐狸”。他一点也没觉得这事好笑,只说:“什么情况,我看看去。”
“乖乖,这不大好弄。”主任翻看着那叠档案,“这个证明你可以去派出所写。”
“派出所能写吗?”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点亮光。
“那得问他们了。”主任说,“派出所的事,我不知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重新翻看那叠材料,仿佛翻看一个时代。
2
两个星期以后,王西银又来了,一进门就说:“小大姐,派出所不写证明给我呢,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不写呢?”
他长叹一声,开始报怨如今没有人出心替老百姓做事,说不挨人吆喝就不错了。常常是还没进门,就被人像吆喝叫花子一样吓退回去。还说像我这样态度好的实在是没有几个。
我笑了一下,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其实我去外单位,也一样看人白眼。有一次帮财务上去核对单位职工医保,有个波浪卷长发的女人说话完全是在喝斥,好像我是个犯错的小学生。
他又抱怨起把他名字写错的张大爷,这辈子把他坑惨了。
又说张大爷什么样的证明都愿意写,叫怎么写,就怎么写。
以个人名义写的证明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帮他。
这时主任过来说局长那边来了客人,叫我去倒茶。
我倒完茶回来,他已经走了。不知道主任刚才说了些什么。桌上的电话响起,我也就忘了这事。
电话是县扶贫办打来的,催报“中秋下乡送温暖”工作计划。
我把工作计划送到扶贫办刚要转身离开,被一声“等一下”喊住,接着又被交代:下乡送温暖必须每人都留照片,到时和工作小结一起报送。
我和主任分在一组下乡,两人一组,方便互留照片。
我帮扶的那户人家,四间青砖瓦房,一围土墙的院落,被夹在一排两层的楼房间。院门上砌着简单的茅檐门楼。看起来房子比院墙有年头得多。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有狗叫,我浑身一紧,一只棕黄色的土狗从院里蹿出来,我吓得不敢往前。一个老人小跑着紧跟出来,大声欢迎着我们,又喝斥着狗。狗站在他身边,仍如临大敌般狂吠。
“没事的,它不咬人。”老人说。
进了院子,老人又把我们往屋里让。土狗不叫唤了,摇着尾巴随我们进屋。
屋里后墙的条几中间,正对门摆着一张遗像,被水瓶、碗碟、瓶瓶罐罐、抹布、高粱穗子去粒扎成的刷子乱七八糟地围住,相框上的黑纱还像是新的。我和主任都惊了一下。
“这,是你的……什么人?”主任说,“多久了?”
“家属哪!走了大半年了,是那种不好的病。”老人带着哭腔。
扫一眼遗像,我又一惊,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
条几面前一张低矮的四方形木头饭桌,脏成黑铁色。桌上的竹篾筐里有半块大饼,旁边是半碟吃剩的炒土豆条。桌面上零落着油炝过的红辣椒丁,还没来得及收拾。
老人把桌边两张凳子移了移位置,让我们坐下。
主任接过一张,面向门口坐了。我接过另一张,也面向门口坐了。土狗仍摇着尾巴,在主任膝边嗅来嗅去。又到我跟前来,被老人吆喝一声,躲开了。
“老哥你也坐啊。”主任说,“家里几口人?”
老人从饭桌子底下又拖出一张小板凳,侧身坐在我们面前:“三口子啊!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有点不灵便。”
“快八月半了,大儿子要回来了吧?”主任说。
“昨晚打电话说了,过节不回来,大老远的白撂路费。来来回回地少不了要好几天,请假还要扣钱。”
土狗不知道在哪里突然叫起来,老人慌不迭起身跑向里面的房间。我和主任也跟过去。
一个约十七八岁的男孩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说睡觉的,怎么到地上了。”老人捧着男孩的头,掐他的人中。
男孩慢慢缓过来,却眼神涣散,一脸愚痴。
老人把他扶出房间,腾出一只手来移动板凳,让我们重新坐,我们已无心再坐。
我把代表“温暖”的两张钞票递给老人,他千恩万谢接下,我们还摆了个造型,主任用他的苹果手机及时抓拍。
老人牵着男孩的手送我们到院门口。
主任回头打量着那四间青砖瓦房:“你这房子有年头了,在当时,应该很阔气的了。”
“是啊,人家都是红砖的。那时我们家属还是正式工。她在乡里也上过好几年班哩。”
“哦……”主任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响起来,便接电话,“你好,哦,哦……好的,好的,好的。”挂了电话,又对我说,“你赶紧通知局长,明天上午郝副县长带省里人到局里来调研。我们快回去准备接待的事。”
3
王西银又来的时候,整个一层楼,就我一人。
在这一层楼办公的,除了我,都是中层以上干部,他们全陪郝副县长下乡调研去了。
他还是求我帮他写证明。
我真不忍心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出个证明真是太容易的事情。以我的举手之劳,能保障一个人的晚年,那我为什么要为难他呢?可想起主任交代一定要叫他去派出所写这个证明,我又不敢自作主张。
记得他说过是社保处让来找主管局的,既然这样,那我们非得让他去派出所,这不就是为难人家吗?不如直接问问社保处,假如只有了我们的证明,就可以让王西银续交保险,那我就立刻打电话向主任汇报,再给王西银写证明。
我从通讯簿上找出社保处的电话拨过去。
那边的回答竟然和主任说的一样,先去派出所写证明,再盖上主管局的印章。
我撂下电话,想帮忙的心,已去了一半。
“你怎么说人家让你直接来找主管局?他们也让你先去派出所的嘛。”
他哭丧着脸不说话,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正常的办事流程,在他眼里也许就是刁难。我感受他的失望,就像我自己的失望,又心软了。
“去派出所吧。我就是出个证明给你,也没有用。”
他又恢复了可怜巴巴的模样,诉苦说小老百姓两眼一抹黑,谁都认不得,人家根本就不睬他。哪怕能认得一个看大门的,都不知道好多少呢!
我真希望自己能认识一个派出所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有。感觉很对不起他。
他坐在那里叹气。我的手机响,是主任打来的。
“下班直接去新华大酒店吃工作餐,在解放厅,和政府办的人一起。”
“主任,王西银又来了。”我说。
“他的派出所证明写来了吗?写来了,就可以盖章给他。”
“没有。他说,派出所里他没有认识的人,不好弄。我看他真是挺不容易的。”我想,主任或许有认识的人。
“这不是你该操的心。我有事了,这边都是领导。你下班抓紧过来。”电话挂断。
直到我起身准备下班,王西银也才起身准备离开。
“小大姐,你真是好人。哎——我们小老百姓,办点事情真是不容易啊。”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我忽然想起有个高中同学是户籍警。只是,毕业后再没联系过,还是一年前听另一个同学提起的。也许可以试试。
“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我看能不能托人找到派出所的关系,有的话,到时联系你。”
他留下电话号码,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酒店,工作餐刚开始不久。工作人员单独一个包间,我们单位的中层干部也都在这一桌。因平时常拿送文件,政府办的人我都认识,其中有人招呼我赶紧坐下。
“王西银走了?”主任问。
“走了。又去派出所写证明了。”我搛一只虾放在面前。
“什么事啊?”郝副县长的秘书问。
我先讲王小二与王夏,又讲王西银。
“王小二,王夏。乖乖,这个倒蛮有意思。”秘书笑了一下。
“世上什么稀奇事没有呢!”主任也笑了一下。
隔壁传来门扇开关的声音。
“他们吃过了哦!”主任像身体里有根弹簧,忽然弹了下,脸色一凛。
“不会吧!”秘书已经凛着脸往外走,主任赶紧起身跟随。
一桌人的脖子里都突然撑着根火柴棍似的,支着头听外面的动静。
终于,他们进来了,主任脸上满是虚惊一场的轻松:“没吃过呢,还早呢。刚才是郝副县长出来接电话。”
火柴棍全部即刻消失了,所有的头颅又开始转动自如。话题又回到王西银的事上来。
“我有个同学是户籍警,不知道能不能帮忙写这个证明。我看他也真是挺不容易。”我说。
“那岂不是要证明王西银、王夏、王小二三个人是一个人吗?”秘书又笑了一下,“我看这事不大好弄。”
“是不大好弄。”主任说,“王西银、王夏两个名字就够啰嗦的了,还有个王小二,更掰扯不清了。”
我低头掰一只螃蟹。
“嗯,不大好弄。”不知谁附和道。
“乖乖,这还真不大好弄。”又不知谁附和着。
服务员端来一砂锅鸭煲,最后转到我面前。
“小韩,来喝汤!”主任像个长辈一样,“忙是不能乱帮的晓得不?你年轻不经事,你晓得他那是真的假的?”
主任经常这样莫名其妙,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睁大着眼睛又说:“我说真话,你不要不当回事。万一他是冒充的,你帮忙的人还摊上事了。”
我有点被吓到了。
“你们主任说的有道理,忙不能瞎帮。”秘书也睁大着眼睛说,“他不会害你。他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你听他的,不会错。你要多听他的。”
“她才出校门几年,哪里晓得这些事。”主任说。
我懵了,王西银那种样子的人,怎么有可能冒别人的名字呢?但我还是暗自决定暂时不找同学了。其实也正惆怅不知如何开口呢,多年不联系了,还要去打听另一个同学,想想都难为情。
4
那天有一个人为了补交养老保险来调档案。主任问他是不是本人,有没有带身份证原件。
我不由想起王西银来。既然调档案需要本人携带身份证原件,那么那叠名字是“王夏”的档案,是怎么到王西银手里的呢?这个王西银!下次还敢来,我一定要问问清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恰逢秋收秋种,我不是下乡,就是去下属单位。秋收秋种刚结束,我又被派去省局参加新闻写作培训。
培训回来,已临近春节。
我们又“下乡送温暖”,我仍然和主任一组。
这回,土狗老远摇着尾巴冲我们跑过来,嗅完主任的裤脚,又来嗅我的,还试图往我身上跳,被老人一声吆喝,夹着尾巴逃开。
老人新剃的头发,脸上也刮得干净,看起来没上次那么老。
院子、屋子与上次一样凌乱,我们像上次一样坐下。
“老哥高寿啊?”主任问。
“五十六咧。”“老人”羞涩地笑一下说。
这回主任不好意思了:“嗨——原来这么年轻,我还以为——哈哈哈。”
“哪能跟你们城里人比。”他眼睛转动,似乎不知看向哪里是好。
主任用胳臂碰一下他,回头瞄一眼,怕相片上的人听到似的说:“这么年轻,正当劲哩。再续一个。”
我很反感主任那猥琐的样子。
“嗨——想都不带想,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年轻甚!还有个小儿子,除非哪个瞎眼,要我们这样的累赘。再说,我也不能对不起她。”他往后墙的黑相框瞧一眼,眉头紧皱,调过头去,目光又穿过院门看向外头去了。
主任骤然严肃起来:“她生的是什么病?”
“唉——不好的病,癌症啊!以前还在乡里农机站上过班哩。”
我和主任都为之一振,同时说:“和我们是同行啊!”
“哦,你们是哪个厂的?”他也为之一振。
每次回老家,总有邻居问我,厂里放假了?大概在他们的字典里,只要是上班的地方,都是“厂”。
“我们是农机局的。”主任说。
“哦,那还一家子哩。”他说,“你们是后调来的吧。我老丈人就是老农机,之前也是农机站的。提起我老丈人名字,农机局里年代久的人都知道的。”
“呵呵,我们都才调来没多久。”主任说。
“你瞧,我说你俩我怎么不认识嘛。农机局的人,我也认得一些,像那牛主任、杨股长、马局长……”他像在说一件很牛气的事。
“令老丈人尊姓大名啊?”主任问道。
“我老丈人叫王德麟啊,做过农机站站长。我家属就是顶他职的。因为这个,跟唯一的双胞胎兄弟都不搭腔了。”他哽咽了,“直到她要去了,他才上门来。”
我不由回头看一眼那遗像,陡然想起一个人来。
“你家属叫?”我试探道。
“她叫王夏,你们不晓得的,农机局年代久的人都认得。”
我和主任惊恐地对视了一下。
“她走时年纪也不大吧?”我问。
“才五十五啊。”他带着哭音说。
“那我们局里,应该还有她档案哩。”我佯装对主任说。
“档案早被我们提出来了。当时手里正好攒俩钱,原准备把她的养老保险补齐的。没成想就查出不好的病来。那俩钱全砸这病上了,还没出一年,人就没了。”他的头稍稍后仰,眼睛微微眯起,里头全是泪水。
“那档案呢?”我没有照顾他的情绪,追问道。
“被小孩他舅拿去了。说是要去托人,看能不能把名字改成他的,说原本顶职的就该是他,这样的好事理应还是归他。”他正了正头,“唉——人都死了,他想怎么弄,就随他吧!”
主任说:“哦,是这样子的啊!”
他有点不愤:“谁让他跟一帮小痞子混下水了,打群架被抓起来的呢?其实老丈人退休那会子,我们都结过婚、有孩子了,他还没找好对象呢。要不然,哪里能把顶职的名额给我们家?”
主任说:“哦。”
我也“哦”了一声。
这让他误以为我们和他一样不愤,他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说:“他劳改回来,更不好找媳妇了,老丈人叫我家属把工作先让给他,等他成了家再要回来。唉——我们也是心软。结果等他成了家,哪里还能要回来。因为这事,两下就恼了,再没搭腔过。”
后来我跟主任连“哦”一声也不敢了,因为这一定会引来更多、更琐碎的讲述。
还好主任的手机响了,我们就此离开。
5
我们去寻找另一个村子。主任第一次去他的帮扶对象家。
“中秋送温暖”活动,主任没有亲自上门而请别人代送,因此我们单位被县扶贫办点名通报。
远远看见村口的第一户人家。四间红砖瓦房,两间厢房,没有院子。门口一块棉花秸秆围成的菜园子,里头有个人在砍几棵白菜。
主任把车停稳,我下车,站到篱笆外,试图向那人打听我们要去的那户人家。
“同志,请问……”
那人抬起头来,我一惊,竟是王西银。
“哎呀,这不是农机局那小大姐吗?贵客来了。”他忙不迭站起来,两手在衣襟上正抹一把反抹一把,从篱笆的门口绕出来,小跑到车前,“领导来了,领导来了,快到家里坐坐,喝口水。”
主任从车上下来。他扯住主任的胳臂往家里拉。
一个老年人闭着眼蹲在墙跟晒太阳,怀里抱着根拐杖。
“我妈,来客人了,贵客来了。”他冲那个老人大声喊。
老人睁开眼,抬头看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分明没有听懂或者根本没有听见。
“就坐门口吧,太阳地还暖和”。他跑到屋里抱出三个板凳。
我们刚坐下,他又去屋里摸了摸后墙条几上的暖水瓶,要去厢房里烧水。主任把他拉回来,按在板凳上坐下。
他因为没有水给我们喝而不安,两手夹在双膝间来回地搓。
堂屋里传来一种声音,“吼——吼——”,像是某一种动物发出的,紧接着又是木器敲击声。
“哟!这是?”主任惊奇地看向王西银。
“哎——领导,见笑了哦。家属身体不好。”王西银好像做了件对不起我们的事,起身走向屋里,冲里头吆喝,“你敲什么敲呢?”
里面的“吼吼”声更大了,敲击声也更大。
我和主任都起身走向堂屋。
发出“吼吼”声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正拿一根竹竿敲打她身侧的床框。
她张大着嘴,使劲瞪着眼睛。一只手正用力地转动轮子,轮子却纹丝不动。
“她听见外面有动静,就跟要命似的想出来看看。”王西银上前解开轮子上的锁,把她推出来。
我们重新落座。她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发出婴儿般的“啊啊”声。
“她这是?”主任问。
“五年前,脑子里长了肿瘤,做过切除手术,就成这样子了。”他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是糖尿病,又是三高,还肌肉萎缩,没有哪天不吃药的,要不是她,家里也早就盖上楼房了。”
“小孩子呢?都能自食其力了吧。”主任说。
“大闺女成家了。在外头打工,认识了个河南人,我就死活不同意。可人家工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河南去了。偶尔也寄点钱回来。嗨——哪能指望这,他们也是山里的老百姓人家。”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光彩,“小儿子在省城念大学,再供一年,就毕业了。说起来好听,大学生。可是麻烦得很,要找工作,还要找媳妇,这年头,在城里没个房子,哪能找到媳妇?妈呀——在城里买房,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买不起啊!”
天空突然阴沉,他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
没有太阳光,门口就冷得坐不住了。
主任看看腕上的表,起身告辞。王西银送我们到门口。
主任调侃:“比起旁人,你还好些,孬好还在乡里农机站上过班。”
“哎——不提了,好什么啊,才上几年,就赶上乡里七站八所改革,农机站一取消,我就下岗了。”他的脸稍稍上扬,看向前方暗得有些微红的天空,“好像要下雪了。要是老父亲在,现在工资有不少钱一月哩。可惜退休没几年就去了。像张大爷,现在拿四千多了。各人各命!”
我们找到主任的帮扶对象家,那家人的境况倒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快中午了,简单说明来意,把“温暖”送给人家,连坐都没坐,我们就离开了。
回城路上,我说:“我要找我那户籍警同学,帮王西银出个证明。”
“我不管你。”主任笑说,“只要你那同学能帮忙。反正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吧!”
车窗外真的飘起雪来,先是雪粒,再是雪花。
“下雪了。”我说。
“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哪!”主任握着方向盘,腔调唱歌一样。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典,又像是来自一个未知世界的、没完没了的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