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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2017-12-06

雨花 2017年21期
关键词:牧野三爷边城

张 涛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张 涛

小序:移到开头的结尾

那日,教书先生韩书山闲步走上黄海北岸的窟窿山。正值春夏相交时节,满眼的绿。正行间,一株老树后,忽然现出一抹蓝,裹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前行。那一抹的蓝,很轻,好像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飘动。他一眼就认出,是他的同窗好友马知行,就喊:马兄,马兄!那蓝色的身影不理,仍然朝前飘动。韩书山提高了声音喊:牧野,牧野!那身影还是不理,兀自悄然朝前飘动着。韩书山急了,迈开两脚朝前追去。

韩书山摔倒了,他挣扎着要起来,身子像被捆绑了,怎么也动不了,他大叫一声坐起,眼前白色的纸窗上,是一抹淡淡的月色。

是一个梦。

韩书山觉得腮上热辣辣的,伸手一抹,满巴掌的泪水。

正文

佳句,是诗的眼睛。古来好多诗人,因佳句而得名。

东晋的谢灵运,在《登池上楼》一诗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平易里见妙境,人称“谢春草”;唐代的赵嘏,在《长安秋望》一诗中,有“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之句,苍茫中隐禅意,博得了同行杜牧的赞赏,送雅号“赵倚楼”。民初的马知行,因为修了一部《老边县志》,得名“马边城”。

马知行,满族镶白旗人,本姓马佳氏,后易姓马,字牧野,善诗,善文。有早慧之名,少时即喜辛弃疾、苏东坡、姜白石、纳兰性德诸家诗,喜徐天池、袁宏道、张宗子诸家文。光绪年间,十三岁参加童试,一举成为老边城最年少的秀才。人都说,这个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然而,此后的岁试,名落孙山,复考再复考,仍然名落孙山。

马知行喜穿一身蓝布长衫,千层底布鞋。蓝布长衫不知穿了多久,蓝中泛白,袖口破了,可一身泛白的蓝,总是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洗过,布鞋的底也早就破了边,也总是干干净净,像是刚刚刷过。

如此的屡考屡败,马知行却屡败屡考,一边在私塾馆教书,一边苦研四书五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信青灯黄卷,博不得一介读书人的功名。马知行虽然没有像先贤一样,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手不释卷,哪怕蹲于厕上,手中也都是一卷破了边的老书。然而,考来考去,考成了一个三十五六的人了。人劝他,功名的事,不可强求,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考什么考?他应声道:“五岁开蒙时,就记得《三字经》里说先贤梁灏,八十二岁能中状元,我马知行虽然不才,离八十二岁,尚有四十余年可搏,和老状元相比,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后生,断不会远离诗书,玷污了读书人的声名!”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的秋月,一纸《立停科举以广学校》的圣谕,从光绪皇帝的朱笔下,从驿站的马背上传来了,东方古国自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起始的科举制度,经历了唐、宋、元、明、清的一千三百度春秋,在这一年废止了。马知行叹一声,罢了,只好一心当个私塾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了。心情,却一直郁郁不快。

那一日,同窗韩书山为了让马知行开心,约他同游窟窿山。

窟窿山在老边城外八里许,临黄海,伫大野。山为石山,少土,虽不高,因为伫于一片平阔的老边甸子上,尤显得兀立挺拔。山上石石叠加,多洞,像一块巨大的太湖石,故称窟窿山。其时,蒿草方返青,树木初吐绿,映山红,迎春花,红的,黄的,这儿几点,那儿一抹,染在山脚崖上。山上最大的一个洞,近峰顶,通透山石,像一弯月,又像一只眼静静注视着亘古的老边甸子。

二千六百里的“人”字形柳条边,窟窿山就立在那个“人”字一捺的收笔处,是柳条边的起点。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清明,马知行同韩书山并肩立于峰顶,耳边,是黄海的潮声,眼前,是房舍、田地、树木,是隐隐约约的老边城。柳条边,早已了无痕迹了。下山,马知行望着那如月的眼和如眼的月。一时间,他胸中勃勃,随即口占一诗:

山小峰低大梦空,

幸生石骨任雨风。

多情最是月如眼,

尽看柳边草黄青。

“好诗,好诗!”韩书山连声道。

“随口打油而已,何敢称好!见笑了。”马知行摇头不止。

“牧野兄过谦了。诗当是好诗。只是,‘大梦空’三字,多了几分伤感。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读书人的青衫,换得了紫袍,还是换不得紫袍,时也,势也。此梦空与不空,责任不在我等。”

马知行说:“知我者,韩兄也。梦空的伤感,说不清,理还乱啊。”

说着,马知行只把一双眼望着山小峰低的窟窿山。

韩书山说:“我特别欣赏‘幸生石骨任雨风’之句,不愧诗眼。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为的是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废科举了,治国平天下的梦,不成了,可经史子集涵养的那一点风骨,还在。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三尺杏坛,传道,授业,解惑,也算独善其身之举,‘尽看柳边草黄青’,好,见胸襟,对得起孔老夫子了。”

马知行不语。韩书山急了,说:

“莫非我说的有谬?”

“不过口占烂诗,哪敢有什么诗眼?不过,敝帚自珍,我倒是喜欢‘多情最是如月眼,尽看柳边草黄青’两句。”马知行说。

“英雄所见略同,这两句,我也喜欢。下半生,广收柳边弟子,尽看柳边草黄青,很有点‘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情味了。”韩书山说。

让韩书山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中,马知行次日就闭了私塾馆,回家修志。那一天,距清廷颁布取消科举令已有二年六个月,马知行四十岁。

人们不解,同样当私塾先生的韩书山更不解,问他: “修志?修什么志?”马知行道:“老边县志。”

韩书山劝他:“牧野兄,古来修志,一城也好,一地也罢,多是官修。你一介寒儒,闭了书馆,修志,靠什么养家?”

马知行淡淡说:“老边无志,该有志。乡下有几亩薄田,可糊口。”

韩书山说:“我看你啊,八成中了什么疯魔,科举的梦丢了,倒掉进了修志的梦里。”

马知行开口还是淡淡地:“窟窿山,山小峰低,却有一身石骨,黄海潮起潮落,江山王旗变幻,石上生眼,阅尽几百年柳边兴衰。然而,山有目无口,不能言,马知行,一介书生,寒窗复寒窗,子曰诗云了大半辈子,寸功未立,无以报家国,无以报乡人,权充窟窿山的一张嘴巴,代言了。也算是结草衔环,以报柳边养育恩泽。”

韩书山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真是解错了你的诗。‘多情最是如月眼,尽看柳边草黄青’,牧野兄,从那一刻,你就不想教书了,你想当窟窿山了,当峰上的如月眼了。”

马知行说:“是了是了,感谢韩兄携我登窟窿山。”

韩书山却说:“感谢?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呼你去登窟窿山,空了一梦,又入一梦。”

马知行说:“我谢你还谢不尽呢。志书修成之后,我呼你,咱们再登窟窿山。”

知道再劝也没用,韩书山说:“那好吧,我等着。”

当日,马知行即开始准备修志。

老边,是柳条边的俗称,是清王朝修筑的一条柳条篱笆,以堤、柳、壕构建。具体地说,先以土堆成高三尺宽三尺的堤坝,堤坝上每隔五尺插柳三株,各株间再用绳子连结横条柳树,即所谓“插柳结绳”。土堤的外边,挖出边壕,深八尺,壕底宽五尺,壕上口宽八尺。自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历顺治、康熙三朝,修成的柳条边,有老边和新边之分。老边的始建,当时已是二百六十余年,南起黄海北岸窟窿山,经凤凰城,向东北经兴京(今新宾),折而西北至威远堡,又从威远堡折而西南至山海关长城,由黄海而至渤海,全长一千九百余华里。后又修筑了自威远堡至亮子山的全长六百九十余里的新边,覆盖辽河流域及吉林部分地区。老边和新边,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铺展在东北广袤的土地上,长达两千六百里。自此,关东山,就分出了边里、边外。

为什么修柳条边?关东肥美的土地,丰富的物产,吸引着山东、河北一带的移民,不断地向关外涌来。为了保护清王朝“祖宗肇迹兴王之所”,巩固其“龙兴之地”,可是,插几棵柳,挖几道沟,能挡了谁?皇上有办法,派兵。柳条边的交通要道上,设有边门,驻文武章京,领八旗兵数十人,分班守卫,掌管边门的启闭,稽查犯边者。所谓“犯边”,指边外人不经边门擅入边里者,不分旗、民,一律以“私入禁地”犯“爬边越口”之罪,给予重罚。采人参、采东珠、捕水獭,甚至捕蛤蜊、采蜂蜜,都将遭到鞭笞、杖责、流放乃至拟纹监候。何谓拟纹监候?就是抓进大牢等候纹面。

刑罚再严酷,也挡不住百姓的犯边。关里人,漂过海,沿老洋河上行,到了老洋河和石牛河交汇的地方,下船,巡边的八旗兵来了就躲,走了又闯。闯进边里,离去了,没闯过的,住下来等待时机。人越聚越多,来的人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就搭房造屋,渐渐聚成一个镇了。朝廷派来了知县,进驻八旗兵,以强力阻挡犯边大潮。不管老百姓想什么,朝廷总是迷信权力和武力。然而,外来人以老边镇为基地,结帮抱团,暗闯,提棍棒操刀叉,明闯。朝廷终于没办法了,叹口气,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柳条边不得不开禁了。

柳条边开禁,老边城真的像一个城了,钢壳船、照相馆、清真寺、基督教堂,让老边城成为辽东一处热闹的地方。

自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马知行立志修《老边县志》始,光绪驾崩,宣统登基,民国建立,袁世凯称帝,总统今天张三明天李四,走马灯一样变来换去。马知行不闻不问,先前拖着脑后的辫子,后来剪去了,仍旧是一袭蓝布长衫,一双千层底布鞋。白日里,一桌一椅,一方墨一方砚一管小白云;入夜,一灯如豆,伴着他时而伏案时而驻目的身影,一心修志。

马知行修《老边县志》,效蒲松龄著《聊斋志异》。蒲松龄于豆棚瓜架、路边村头,听人道鬼狐说灵异;马知行则访街市,走野村,把偌大的老边县当成蒲松龄的聊斋,有字的碑石,无字的山川,一一入眼。举凡历史沿革、疆域变换、山川风物,汉、满、回、锡伯、朝鲜各族的民俗风情,工、商、农、渔,人物、事件、灵异,凡有所见、所闻,皆一一记下,一一考证、筛选后,立纲编目,一一收罗入编。尤其是对柳条边建构以来,清廷称为“犯边”而马知行则称为“闯边”的数次大潮,都记叙得极为详实,对于闯边人的来源、职业构成,对官家的刑罚、刑具、流放者的去向,不但有文字,还有图表。

不知穿破了多少双布鞋,磨秃了多少枝小白云,数尺多高的手稿不知增删了多少次,历八度寒暑,书终成,恰是民国五年(1916年)的中秋。一轮白月,悬长天,照小院,祭月的桌上,一如别的人家,炉里焚香三炷,碟中摆出月饼、瓜果,与别的人家不同的是,马知行面前的桌上,多了一部《老边县志》,天蓝色的布面函套里,八册线装书透出淡淡的墨香。他强撑着疲惫的身子对月长揖,浩然道:“月圆书圆,知行平生所愿足矣!”

当晚,马知行睡而未醒,殁去。年仅四十八岁。

志成,斯人却乘黄鹤而去了,令人哀,令人叹,令人扼腕不已。哀叹之余,翻开《老边县志》,一行行一页页读下去,便令人拍案惊叹了。惊叹志里的包罗万象,惊叹一介书生凭一己之力耗八载华年的功德。特别是志中马知行对“犯边”与“闯边”的一字之易,见清廷的傲慢,见生民的艰辛,更见直书的真史笔。而志中的文字,史事中见词采,词语间现胸襟,详实处不觉密,简略处不觉疏,颇有直面《古文观止》之感。志与志中的关外边城,一时间声名双双鹊起,修志人马知行先生,从而得名“马边城”。

一介清贫的读书人,活了不足半百之岁,却留下了一部洋洋大观的志书,令人不胜嘘唏。

也留下了一些轶事,附录如下,算是马知行先生一生的补遗,或是《老边县志》的注脚。

轶事一

那些日子,马知行走渔村、登渔船,寻访渔家特有的习俗。

知道常年漂在海上的渔人,离不开酒,马知行除了带上装了笔墨纸砚的布囊,背上还多了一坛老边城著名的高粱烧。顶着秀才功名的教书先生,着一身蓝布长衫请打渔人喝酒,从大清到民国,从边里到边外,有谁见过?从来没有过。船老大们都高兴,一个个都把新捕来的海鲜大盆大盆地端上,大碗老酒,大快朵颐,相叙甚欢。

某日,马知行感叹渔人铺着海盖着天的日子不容易啊。一个船老大说:“幸亏船上还有鸡有狗,有马有牛。要不,睁开眼睛是水,闭上眼睛还是水,活不了人啊。”

马知行奇怪,问:“你们真把船当成家了,还养鸡养狗养马养牛?”

另一个船老大说:“俺那船上,不但有鸡有狗,有马有牛,还有兔有猪,有羊有耗子。”

马知行笑了:“鸡可司晨,犬可守夜,养着就养着,也算有点用处,可还养着牛马猪羊,这我就难信了。”

船老大也笑了:“不只鸡狗、牛马、猪羊,还有三瓣嘴的兔子,还有偷油的耗子。”

马知行笑着点头:“好,好,你们都这么说,我信了。在哪?让我开开眼界,好好看一看。”

船老大说:“马先生,这些东西啊,使船的能看到,不使船的,看不到。”

马知行不信看不到,睁大眼睛四处寻找。

见马知行的样子,船上响起一阵的笑。

又一个船老大说:“马先生,别说鸡狗牛马,山里的虎,天上的龙,船上都养了,半点不假。”

马知行瞪大了眼睛。

瞅着马知行的样子,船老大们全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马知行还在瞪着眼睛寻觅。

一个船老大拍了下大腿,说:“马先生,他们骗你的。不是真的,是十二属相。”

马知行问:“十二属相?在哪?”

原来,所谓的十二属相,都是船上一些不会说话的器物。

马知行惊奇了。立时上得船来,请船老大指认。几个船老大都告诉他,龙,指船底连接船首船尾的大木,称龙骨;狗子,指船上的钩子,谐音;猴屁股,是指船尾。然而,还有一些,几个船老大却说法不一了。蛇绳,有说是升蓬的绳,也有说是橹把上的绳,系缆绳的木桩,有说叫虎头,也有说叫牛头,而另一个船老大却说,船上的虎,不是那木桩,是舵扇,叫虎尾。还有马槽、兔耳、鼠桥等等,几个人也都说得不一样。每一个人,都咬死了自己说得对,几个船老大争得面红耳赤,把酒碗都摔了。

马知行说:“诸位老哥,请问一句,你们,谁是在民的,谁是在旗的?”

有清以来,称汉人为在民的,称满人叫在旗的。三个船老大,两个在民的,一个在旗的。

马知行说:“你们一定知道,在民的,称父母,叫爹,叫娘,在旗的,称父母,叫玛,叫讷。称爹娘也好,叫玛叫讷也好,说到底,都是父母,对吧?”

三个船老大都点头。

马知行又说:“物是一物,叫法不同罢了。你们说的,都对,我都记下了。志书,内地的不说了,但是临海的志,也读了几本,从没见到哪一部志,录入了船上的十二属相,你们让我开眼,也让后世人开眼了,就这一点,我得谢你们了。来,我敬你们。”

几只大碗碰到了一起。那天,马知行喝高了,捏着空酒碗,在船上一个个点着十二属相,口中念念有词:“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走着走着,一脚踩偏,酒碗落在船上,人掉海里去了。

还好,三个船老大当即跳下海,把马知行救到了船上。

一身都湿透了的马知行,嘴巴还在张张合合不止:“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后来在《老边县志》的渔家篇里,马知行专门介绍了船上的十二属相,对同一器物被认为是不同属相,或是同一属相被认为是不同器物的,都一一录存。

轶事二

马知行修志,每草成一篇,愿意广听意见,和邻人讲,也请友人、熟人,到家中来看手稿,或者,将手稿直接送入熟知老边史事的长者府上,恭恭敬敬请人指正、纠错。

司马迁修《史记》,有“太史公曰”,马知行撰《老边县志》,有“牧野人语”。如柳边篇有句:“有臣子劝康熙整修明边城,康熙以诗嘲曰:‘万里经营到海涯,纷纷凋发逐浮夸,当时用尽生民力,天下何曾属尔家?’然,既如此,康熙年因何三扩柳边?砖石明城不能挡得住八旗入关,草木柳边缘何能阻止了生民之足?”以旗人之笔,诘问清帝之诗。见到这一节,佟三爷摇头了,叫人把马知行叫来府上。

佟三爷说:“知行老侄,朝廷不在了,可你我还是旗人,你这几句,明显有讥讽之意啊。我看,抹去吧。”

佟三爷,前清正四品佐领,虽说民国了,县长为大,可在老边城,八旗衙署还在,佟三爷还吃着铁杆庄稼,脑后还是一根辫子,便是县长,在他的面前,也觉得矮了三分。

马知行却摇头。

佟三爷说:“你要抹去了,刊印志书的银子,我出了。”

马知行拱手说:“三爷,知行不才,错了,误了,讹了,你老说了,有一改一,有二改二。可是,康熙爷的诗,是白纸黑字,柳条边还在吗?不在了,为何不在了?时也,势也。何为志?秉笔直书方为志。秦始皇千古一帝,司马迁一不讳其造阿房,二不讳其焚书坑儒,相比之下,我这几句话,存于志中又有何妨?直说吧,我宁愿此书不印,也不会抹去。”

佟三爷说:“这么说,你是真不想抹了?”

马知行说:“三爷见谅,知行不想抹,一个字也不想抹。”

佟三爷瞅着马知行平平静静的一张脸,马知行的目光直直和佟三爷的目光相对着,不躲不闪。

良久。佟三爷突然哈哈大笑,朗声说:

“你小子,倒真是个旗人的种!不抹了,不抹了。印志的银子,我出了,全出!”

马知行哑然,扑通跪下。

轶事三

马知行喜听清人子弟书,韩小窗的《芙蓉诔》、罗松窗的《出塞》以及芸窗、鹤侣、竹轩、文西圆等诸家唱词,都听得耳熟。平日里,也时常哼上几句,或是“大观万木起秋声,漏尽灯残梦不成”,或是“江湖寄迹一渔翁,懒向人间道姓名”。访人访事,书写改稿,累了或是写到兴奋处,就去听子弟书。

老边城里,唱子弟书的,只有青楼女子雁秋的好,听一回书,要三个大洋。三个大洋是多少?在老边城,一家五六口的日子,一个月也使不完。马知行没有三块大洋,一身蓝布长衫,一双千层底布鞋,进了雁秋的门,递上了一把折扇,雁秋双手拉开扇面,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先是一怔,继而一笑,收起扇子,道一声:“先生,要听哪一篇,请点吧。”

马知行撩起蓝布长衫后襟,落座,点了鹤侣的《黔之驴》,又特地说明,不要八角鼓,也不需佐以弦乐,要清唱。

雁秋扑哧笑了,说:“缠绵的有《悲秋》,素白的有《集锦书目》,热闹的有《杨志卖刀》,你倒点了《黔之驴》。从我唱子弟书,从来都没有人点过。黔之驴进贵阳城,技穷了,叫人笑,好听?”

马知行点头:“我就是黔之驴,技穷了。”

雁秋唱起了《黔之驴》:

……

在后胯上使劲一拍复蹿身于林内,

那毛驴又惊又痛用后蹄儿一蹬,

连跑带蹿三五步,

后胯疼痛再也走不能。

老虎大喜想它技止此耳,

瞧它庞头顶腹长得凶,

我可以放开胆量将它捉住,

忙上前叼住前胸尽力儿一拧。

……

两行泪水,从马知行的眼中流了出来。

一出唱罢,雁秋说:

“小女献丑,玷污马先生的两只耳朵了。”

“老边之驴听黔之驴,洗耳了。黔之驴,老边之驴,都是驴,是驴,就得干驴的活儿。谢了,告辞。”马知行立起身来。

马知行欲走,雁秋不动。小声问:

“马先生,还会来吗?”

“你还想要我的扇子吗?”

“扇子不敢再要了,可我想要一个东西。

“说吧。”

“不敢说,怕先生不给。”

“只要不是洋钱,不是一两清风二两月,什么都行。”

“那好,我要先生亲我一下。”

马知行望着雁秋,愣了。

“就亲一下,下次先生来,我还给先生唱子弟书。先生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雁秋轻声说。

马知行还是望着雁秋,不动,像一块石头。

“看来,马先生是不想听小女的子弟书了。”雁秋的话语里,分明藏了几分的娇嗔。

雁秋闭上了眼,转头,悄然地立着,也像一块石头。小屋里空空的静,只有墙上西洋钟的指针,发出脆脆的走动声,显得格外响亮。

马知行走上前,背着两只手,在雁秋的额上浅浅亲了一口。告辞。

隔些时日,马知行就会又来听一次雁秋的子弟书。临走前,照例在雁秋的额上浅浅亲上一口。

轶事四

马知行灵前,瓦盆里,跳跃着黄裱纸燃起的火舌。

佟三爷来了,韩书山来了,智山也来了。望着长眠的马知行,佟三爷说:“先走为大,我老侄为咱旗人长脸了!”说着,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智山方丈双手合十,喃喃:“阿弥陀佛。”

韩书山立于灵前,整理了一下衣衫,高声长吟马知行于窟窿山口占的绝句:

山小峰低大梦空,

幸生石骨任雨风。

多情最是月如眼,

尽看柳边草黄青。

抑扬顿挫声中,两行浊泪,从韩书山的腮上缓缓流下。

船老大来了五六个,把大盆大钵的鱼虾蟹蛤,摆到了灵前,把一坛老酒摆到了灵前。那装酒的坛子,就是马知行当年去渔村时背在身上的坛子。五六个打渔人齐齐跪下,把额顶在地上磕出一声声响亮。磕了响头,又高声吆喝:“马先生,明光大道,一路走好!”

船老大们还没有从地上起来,雁秋就进了大门,她像一片飘着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到灵前,悄然立住了。她的手上,握着一个锦袋,寸多宽,尺余长,锦袋的一端,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她默默解开蝴蝶结,从锦袋里取出一把折扇,深深地三鞠躬,沉静地瞅了一眼手中的折扇,用指头捏着扇尾,一点点将扇子探入瓦盆的纸火里。雁秋捏着扇子的手在颤抖,火的舌,也在颤抖,一跳一跳地舔,扇子着火了,火的舌,舔到雁秋的手指了,雁秋松了手。

扇子入了火中,锦袋也入了火中。

那把扇子,就是当年马知行送给雁秋的,雁秋配了苏绣的锦袋,一直挂在屋里,现在,雁秋把扇子交给了火,交给了马知行。

雁秋闭上了眼睛。

先是扇面,后是锦袋,最后是扇骨,正一点点化为灰烬。

望着火中的扇子,韩书山低声自语:“牧野兄,一部《老边县志》,折了你几十年的阳寿啊!”

言毕,泪如雨下。

仍然像一片飘着的叶子,雁秋飘出了马知行的院门,当日,就乘船离开了老边城,再也没有回来。

雁秋把扇子还给马知行了,那把扇子,再也不能打开了。

马知行送给雁秋的纸扇上,写了一个什么字?马知行没有说过,雁秋也有没说过,更不曾将扇子示人。成了一个谜。

轶事五

马知行平生的著述,除了《老边县志》,还有诗词集《知行草》、联语集《牧野草》和文集《老边旧闻》,只可惜,这三本书,都没有印行,不知遗散到哪里去了。他一生存世的,仅有书联一副,是民国二年赠与大北山上觉寺方丈智山的。那次,马知行进山访人,不慎滚落深谷伤了腿脚,被采药的智山救下,亲手调理药剂,内服,外敷。令他惊奇的是,智山一肚子老边的往事、掌故,二人相谈甚欢。

然而,腿伤渐愈,马知行却不想继续修志了。那一日,斋饭放到他的面前,他却摇头不止,说:“惭愧,知行就是一个饭袋了。”

智山说:“为修老边志,先生筚路蓝缕,惜斋堂素食,不成敬意,惭愧的是老僧啊。”

马知行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老边城百里之地,读之,访之,闻之,却无边无际,知行像一匹陷在泥潭里的疲马,无力走出了。”

马知行低下了头。

智山说:“昨夜闻先生言,此志已成大半,贫僧心中大快。以先生学养、襟怀,再三二度春秋,定可玉成。”

马知行仍然低着头:“行百里者,半九十。就算已成大半,离九十,尚有三成四成,知行体虚,尚不足惧,难在寸心亦虚,怕令方丈失望了。”

智山微微合上双目,良久。禅房里,一时静成了一个无。

“牧野先生,贫僧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一二,不知可否?”少顷,智山睁开了眼睛,笑着问。

“方丈客气了,请讲。只是,知行一介俗人,不敢当得一个教字。”马知行说。

“那就恕贫僧冒昧了。”智山瞅着马知行,话声很轻:“天下佛经,无边无际,穷尽一生,也没有哪一位僧人能够读得完,可天下仍旧有无数的僧人,守着青灯黄卷,修佛悟禅。请问牧野先生,此作何解?”

马知行抬头,愕然。

满屋子的一个静,四只眼睛于静里对视着。日光斜斜入户,把半边树影投到泛白的纸窗上,一动不动。几声雀鸣,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轻如飘絮。

马知行怯怯地移开了目光,抻了抻蓝布长衫,掸掸两袖,合掌深深一揖,说:“领教了!”

智山摇头:“岂敢。”

此时,马知行的腿脚仅半愈,便拄一根木棍离开上觉寺继续访人。临行前,禅房里沐手,立于一张老桌前,展纸,捉一管羊毫在手,染于墨,行于纸,书毕,道一声:“知行无以回报,献丑了。见笑,见笑。”

道罢,马知行一袭蓝布长衫,拄一根木棍,出了上觉寺的大门,智山方丈立于寺门前,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

马知行的蓝布长衫,一点点隐于山林间,云深不知处了。智山回到禅房,立于马知行所写的那副书联前,久久不动。

联语为:“山深见树老,寺古听钟闲。”

字在楷隶之间,有晋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宝子碑真韵。

没有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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