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2017-12-06西洲
西 洲
秋意浓
西 洲
上到第三层楼的时候,肖夏忽然想起来要买牛奶。“别忘了买牛奶!”早上出门走到三楼,还听得到南黎的叮嘱声,以至于整个楼道都充溢着南黎那充满倦意的大喊。“别忘了买牛奶!”这六个字一个白天都在肖夏的脑袋里乱窜,可偏偏下班的时候忘了。
已经上到三楼,肖夏实在不愿意下楼,再折回遥远的小区门口买牛奶。儿子也没必要每天都吃牛奶呀!米糊也是可以的。肖夏心里想着就到了家门口。
肖夏掏钥匙的时候,就听见儿子的哭声和南黎含混不清的安抚。听见门响,南黎头也不抬:“宝贝不哭了,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喝牛奶啦。——把牛奶放在小锅里,你看着煮,不要溢出来了!好好,不哭了。我们宝贝饿了呀,妈妈知道的,马上就能喝牛奶了。不哭了不哭了。”
肖夏看着南黎凌乱的头发,肩膀上快要掉下来的衣领,没来由一阵厌倦。他立刻对自己的这种厌倦感到羞愧:“刚刚忘记买牛奶了。我现在下去买!”还没等南黎发火,他便放下包,立刻转身出门去了。
牛奶买回来,倒入锅里,开小火,肖夏盯着锅子,淡蓝色的火苗在灶上闪闪发光。闪动的火苗仿佛沙漠深夜冰蓝色天空下燃起的篝火,一个又一个白天不知潜藏在哪里的幽灵在火光中跳跃。——但它们都不过是白天的蜃景罢了。肖夏的脑海里串起了这样分明的逻辑。
牛奶不可避免地溢了出来,贴着锅子的部分泛起了焦黄色,一股好闻的糊味在厨房里飘荡。
“烧糊了?”南黎尖利的嗓音几乎和糊味一起出现。声音划过厨房的玻璃推拉门,仿佛从玻璃门上钻出了无数的细孔,每一个孔里都有一个南黎在说话。
“让你看着看着看着,看着还能烧糊!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南黎怒气冲冲地拉开推拉门,肖夏正在用抹布把灶台上溢出的牛奶抹干净。半锅牛奶只剩下了锅底。
“不让你盖盖子又把盖子盖上!叫你做点事儿怎么那么难!”
孩子已经不哭了,坐在地上啃一块拼图。南黎一边吹着所剩无几的牛奶,一把把拼图从孩子嘴巴里拽出来,大约用了一些力,孩子又哭了起来。
“哭哭哭!”南黎把牛奶喂给孩子,自己忽然也哭了。肖夏装作没看见,去厨房炒南黎早已切好的菜。
一边吃饭,一边哄孩子,看着南黎手忙脚乱,肖夏像个局外人,想伸手帮忙,又不知从何做起,手足无措似的。惭愧之情一时涌上心头,只好低头扒饭。
侍弄好孩子,南黎满腔怒气似仍未消,乒乒乓乓地收拾锅碗瓢盆,又将沙发上丢乱的衣服收拾起来。看着南黎的身影来来回回在客厅、卧室、卫生间穿梭,看着她把衣服挂进衣柜、放进洗衣机,肖夏一时有些茫然,只看到她的嘴在不停蠕动,不知她在嘟囔些什么。百无聊赖,只好低头继续看他的手机。
“一天到晚就盯在手机上,手机是你老婆还是你儿子!”南黎气势汹汹的声音忽然到了跟前。
肖夏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着她蠕动的嘴,轻轻地说:“我们离婚吧。”
“啊?你说什么?”南黎怔住了。仿佛没有听清楚。
“我们离婚吧。”肖夏又平静地说了一遍。
“离婚?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干嘛离婚?”南黎竟忽然笑了起来。
肖夏看着她笑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眼角的皱纹仿佛一下子涌上来似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南黎有这么多皱纹?她也不过三十五岁而已。顺着她的笑,肖夏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这张脸天天见,却仿佛第一次看见。南黎的额头宽大,额角几粒黑痣十分明显,其中一颗痣上长了几根淡色的汗毛。——这汗毛是几时长出来的?真难看!他心里忽地生出一阵嫌恶。她的眉毛荒乱、稀疏,从不修理——这倒也没什么。眼睛上的细纹一条摞着一条,细细的,像微风悄悄地吹过薄沙之上的浅水。眼睛不用说是暗淡的,此刻因了她笑意还未收回,眼角弯成了向下的月亮。月亮的弧形之下,有点儿眼袋,眼袋上有几个明显的脂肪粒。她的鼻子是厚实的,鼻翼上长了一颗痘,又红又肿。肖夏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仿佛有些不自在,用手摸了摸那颗痘。
肖夏收回了目光。“离婚,我说的是真的。”他又强调了一遍。
“你外头有人?”南黎瞪了瞪眼睛。
肖夏摇了摇头。为什么每一个被丈夫提出离婚的女人第一个疑问总是有了第三者?
“我不信。”南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是你那个师妹!姜宁宁!一定是的!”她尖叫起来。
师妹姜宁宁?自然是有的。但为了她离婚尚不至于,肖夏在心里说。他尚未愚蠢到为了一个女人而跟另外一个女人离婚的地步。
至于姜宁宁,肖夏也觉得很是厌倦。也并不是对女人这一性别的厌倦。大概是对一切。对无比琐碎而单调重复的生活,对庸碌而没有尽头的无效工作,对无聊而没有内容的人际交往……这么说来,仿佛他患上了抑郁症。
想到抑郁症,他又嘲笑起自己来了。我?肖夏?抑郁症?开什么玩笑?他只不过是厌倦和人们待在一起。他对以后的生活充满憧憬。甚至在脑海里刚冒出离婚念头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规划了一个完美的生活前景。那前景里包含着对自己的警告:一定不可再结婚,一定不可再生一个孩子。
姜宁宁并不想跟肖夏结婚。肖夏有次开玩笑问她,姜宁宁用她一贯淡然的口气说:你很难和一个很爱很爱的人结婚啊。肖夏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儿伤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明白,姜宁宁其实并不爱自己,自己对她,自然不是那么爱。他在那时也忽然明白,难的并不是和一个很爱很爱的人结婚,而是如何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难的,是如何将一个很爱很爱的人一直很爱很爱下去。
“我们在评判的时候,总有两套标准,一套给别人一套给自己。”一次肖夏在谈起单位一个女人的时候,姜宁宁说。肖夏就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不过是娱乐、八卦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姜宁宁一笑了之。姜宁宁那天发了一条朋友圈,说:你们中间谁人觉得自己无罪,就捡起地上的石头打她吧。
事后,肖夏也想过,确实如此。有时候看到的一些事,总觉得别人如何如何不对,如何如何下贱,有的人欺骗他人钱财,玩弄别人感情或肉体。精神与肉体谁更高尚一些?恐怕并不像自己所想那么简单。
我们也不过是世间一对普通的狗男女。姜宁宁有次说,所以也不必太有负罪感。
肖夏对姜宁宁的这种看似讽刺一切挖苦一切看淡一切的态度很是厌倦,对她有时候看似毫无针对性的感慨也同样觉得厌倦。对此,肖夏的评价是:矫揉造作!但不管怎么说,姜宁宁这么矫揉造作地说了,也这么做了,就显得和别人不怎么一样了。
又一次,姜宁宁发朋友圈:可怕的不是心碎,心生来就是要碎的,可怕的是这心要变成石头。
有了这样的感觉后,肖夏再和姜宁宁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在拥抱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肖夏却并不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仿佛在他尚未认识姜宁宁的时候,就知道姜宁宁是一块石头,而他,也并没有打算将其焐热。而且他也仿佛早就知道,姜宁宁和他在一起,也没有打算用他来焐热自己。然而,谁一开始就是石头呢?贾宝玉。肖夏心里蹦出这三个字。然而正是贾宝玉这个石头却拥有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的热情和博爱。
也正因为此,当南黎将肖夏的离婚动机归结于姜宁宁的时候,肖夏不但觉得可笑,甚至有些委屈了。肖夏暗自下了决心:一旦离婚成功,就立刻和姜宁宁分手以证清白。即便他俩的暧昧并没有被南黎或其他人抓住什么把柄。
肖夏对离婚后的规划井井有条:到时候就把这个房子留给南黎和儿子。他去滨河那边买一个单身公寓——自然是缺钱的,但想想办法先把首付付掉总还是可以的。装修么,越简单越好。一张床,当然要一米五以上!四壁打书架。一张大书桌,要实木的。死活不会在桌子上铺什么乱七八糟的隔热垫,什么钢化玻璃,什么塑胶垫!窗帘要卷的。拖拖拉拉的布,不要……离开单位,就窝在家里,想干嘛干嘛。可以不说话,和谁都不用说话,一句话也不用说。
不然,连工作一起辞掉。反正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一离婚,熟人们必然纷纷问候:
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南黎这么贤惠的媳妇,哪里找去!
你这小子是不是外面有什么花头!
怎么也不想想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做什么不能忍一忍呢?
世上哪有不吵架的两口子?吵过就好了嘛!闹什么离婚呀!
……
全都是想当然的意淫。全都是自以为是的经验。全都是无关痛痒的挑拨。全都是毫无营养的劝慰。一群庸众。
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躲得远一点,连理都不要理。
肖夏的眼前仿佛已然出现了人们或者关切或者嘲讽的目光和言语,他也想好了对策似的,在并不存在的状况面前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应对起来。而设想中的完美生活和对旁观者的成功反击,让他本来没有几分的离婚愿望和勇气都成倍地增加了。
那晚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肖夏没有再提,南黎也没有提起。肖夏不提,是好像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看着南黎每日忙忙碌碌,更找不出要提的时间。南黎不提,自然是当成肖夏不过是一时玩笑,不过说说罢了。婚姻生活中,谁还没想过几次离婚?
但是肖夏一动了离婚的心思,想法变得活泛起来。成日里脑子里想的都是离婚之后的自由世界。啊,众声喧哗——事实上也只有妻子和儿子罢了——可以减免了。他心里是没有想要孩子的:孩子自然是跟母亲的好,我当然会出抚养费。
自从肖夏提出过离婚的话题,南黎仍像往常一样带孩子,做家务,倒没有像往常那样啰里啰嗦了。家里唯一的喧闹声则是儿子偶尔的哭声——而且儿子好像感受到空气中的冰冷气氛似的,哭声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心翼翼。然而越是如此,肖夏越觉得这个家不像家。肖夏知道南黎心里有不满,他自己也有不满。不是对南黎,是对自己。他并不是不知道,一个月给上南黎几个钱只是一家人的生活费,哪里算得上是养老婆孩子,不过是一起挨苦罢了。他自己已然知道,而南黎却又时不时地给他暗示,某某的全职太太是怎么当的:家里请了一个保姆专门带孩子,又请了一个专门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太太”不过是偶尔煲个汤,心情好了烤个面包,做点甜点……弄得他自己的羞愧之心又加了一层。而实际上,他也不是不知道,没生孩子之前,南黎对这位“太太”的这种生活是很鄙夷的。怎么说他们也是一起挨过苦,一起从两手空空,到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的啊。
但这样沉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星期,肖夏忍不住又跟南黎提起离婚的事来。而南黎一开始采取的态度则是沉默,对他的沉默。在家里只当他不存在,只是跟儿子说话。但她话里话外,含沙射影,让肖夏心里又反感又烦躁。等到他忍不住爆发起来,南黎却又是沉默不语,别说含沙射影了,连对儿子的正常哄逗都没有了。肖夏本来打算用尽全力伸出一记重拳能够打倒一堵高墙,在南黎的沉默面前,却像击到了空气里,不仅没有伤到对手,还闪了自己一个趔趄。
一开始,南黎的沉默让肖夏无所适从,但紧接着肖夏就不再对这种沉默手足无措了。这种沉默让他离婚的信念又坚定了一层:这种冷暴力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早早离婚。
上班的时候,姜宁宁打电话给肖夏,口气无不讽刺:快来把你的宝贝夫人领走。肖夏才知道南黎去找了姜宁宁。女人笨起来,简直天下无敌。她怎么想到去找什么姜宁宁的?夫妻俩的事,怎么能去找一个第三人?
肖夏愈加坚定了自己要离婚的决心。
“不如让我去死!”又一次提起离婚的时候,南黎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往窗台上去。肖夏厌恶地看着她:又是这一套。离婚算什么大事呢?寻死觅活的。他对她的厌恶又增加了一层。
但是,她的身体正在往窗台上移动。他心里还是有点慌。孩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往窗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来那扇窗户早就坏了,根本打不开。南黎嘟囔好多次让他找人来修,他总是一拖再拖,忘了又忘。幸好没有修。他撤回了步子,弯腰抱起孩子。儿子的泪水、鼻涕糊了一脸,他扯起孩子的衣角胡乱抹了几把。孩子仍在哭。
肖夏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觉得十分可怕和陌生。那竟是个出于己身的生命吗?他将带着自己的遗传密码继续在令人厌倦的、可怕的人生中存在下去吗?他的鼻子、眉毛、眼睛、笑起来的样子,和自己真的相像吗?——至少他妈说,这孩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妈的原话是:“带回家,往一群孩子中一丢,谁都知道这是肖夏的儿子。”
对于一个刚出生尚未涉世的孩子来说,任何一种命运都可能降临。但是,谁促成或主导着他的命运呢?谁要对其负责呢?肖夏对这问题的答案充满了绝望和自责,也或者是后悔。他后悔让一个生命如此草率地诞生,后悔让自己内心卑鄙的基因又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另一个无辜之人的身上。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好像自己是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有次他试着和南黎说起这种感觉,南黎骂他是神经病。也许真的有点神经病了。
“你……别闹了!”他的音调说完了“你”,突然降了下来,“别闹了……过来哄哄孩子。”
“孩子!你眼里还有孩子?孩子也不跟我姓,他是你姓肖的儿子!你不是要离婚吗!你心里有过孩子吗!”
南黎一边说一边愤怒地推着那个根本推不开的窗户。肖夏冷笑了一声,要跳楼为什么要挑这扇?装模作样最令人厌烦。
自从肖夏正式提出离婚以来,这已经是南黎第三次说要死了。肖夏心里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光荣传统在南黎身上发挥得直截了当:哭和闹算什么?直接以死相逼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肖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这些小把戏。死?开什么玩笑。南黎这种女人怎么会自杀?倒不是说她有多么贪生怕死,只是她胆子一向那么小,哪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从前怎么也没有发现南黎身上还有这样的基因和潜质?不管怎么说,南黎也曾经算作一个文艺青年啊,肖夏觉得可笑。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谈及离婚会让南黎的反应那么大。他心里其实知道,南黎也对他很厌倦。分开不是好过得多么?既然彼此都在将就,为什么不分开呢?他有时候想,也许南黎也想分开,只是不好意思先开口。那么我开了口,怎么还要折腾呢?寻死觅活?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想不开?
但肖夏相信南黎只是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罢了。等她清醒过来,她会想到离婚有多么好,对于二人来说是多么幸福。当然,他现在也不想什么幸福,只要能愉快一些、自由一些,度过余生就已经非常非常满意了。
她不需对连衬衫都不脱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他大呼小叫,说他把整齐的衬衫弄得皱皱巴巴;也不会看到他在一边看书一边愉快地抠脚丫子而嫌恶地皱起眉头;也不用责怪他在洗衣服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把袖口、领口、腋下的汗渍洗洗干净;也不会看到被挤得歪歪扭扭的牙膏而嘟嘟囔囔——肖夏就是喜欢从中间挤牙膏,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处还有很多,她会一点点想到的。到时候,她就不会那么歇斯底里了。她应该庆幸,是我提出了离婚,这样背着负心或者背叛声名的就是我,而不是她。肖夏想。
南黎还在使劲地推窗户,推不开,她便抡起胳膊用拳头砸。咚咚咚!咚咚咚!南黎的拳头像是敲在肖夏的耳膜上。咚咚咚!咚咚咚!玻璃怎么还不碎呢?
南黎发怒的样子有种奇怪的感觉,像一只羽毛蓬松的斗鸡。她的一双手在玻璃上轮换着敲,随着敲击,她的头也微微晃动,本来就宽松的衣服在她身上变得像一块破床单,胡乱地遮住了她松散的脂肪。肖夏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发怒的人。在她狠命敲打窗户的时候,簪子掉了,盘起的头发凌乱地铺在她宽阔的背上。头发油腻腻的,她又拖着没有洗。
洗头太累了。肖夏的耳边仿佛传来南黎慵懒的带着撒娇口气的声音,她常常说,洗头真的是太累了。可又没有人叫她留这么长的头发。好像头发是为肖夏留的,洗头发也是为肖夏而洗。我要你帮我洗。南黎不想洗头的时候就会冲他撒娇。然后他就帮她洗。那么长的头发啊,他握在手里有种恍惚。经了水的头发湿漉漉的,仿佛初夏从幽暗的森林里经过,溪水轻缓,阳光从树缝里漏进几缕,刚好打在流动的细流上,打在浅溪底一块光滑的石子上,流水潺湲,光影斑驳,似乎还有花香从遥远的远方飘来,继而是歌声,是什么人在低声哼着温柔的、忧伤的曲调。
有时候是南黎自己在唱。
但是,人怎么会说厌倦就厌倦了呢?
敲打累了,南黎坐在窗台上,用手暴躁地拨弄着他曾经洗过、温柔地吹过的头发,不时擦一擦眼泪鼻涕。
唉,这一轮终于结束了。肖夏长舒了一口气。
肖夏没有料到南黎会给他妈妈打电话说离婚的事。他妈向来不喜欢南黎,南黎也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有料到关于离婚,他妈会站在南黎这一边。
他妈仿佛从天而降,接走了孩子,说你们小两口好好谈谈。南黎竟然也没有拒绝。南黎是不愿意婆婆带孩子的,为此也争吵过好几回。肖夏站在中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个女人为了孩子争吵的时候,肖夏仿佛灵魂出窍。在她们责问他的时候,他只回答个“啊?”把两个人都气得够呛。
吵来吵去,也不过是为了孩子啊。何必要吵?什么事商量不来?
和你妈能商量得来?南黎冷笑,随即学起他妈那宽阔的嗓门:肖夏不也是我这样带过来的?儿子能带好,孙子我带不好?专家都说用尿布比尿不湿好,你为啥老给我孙子用尿不湿?南黎学起他妈的腔调来,还真像,肖夏有点想笑,一看到南黎一脸怒容,又忍住了。不用尿不湿,半夜你起来换?呼噜震天响!那菜汤我吃着都味重,就这么蘸着给孩子吃,味觉能不吃坏吗!不让嚼饭喂说是我嫌她脏。洗奶瓶从来不用洗洁精,说什么洗洁精冲不干净,冲不干净就不能多冲几遍?自己的衣服和孩子的衣服一起放盆里泡,我能不能提……南黎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肖夏只好背地里跟他妈商量。
他妈更是理直气壮:我是不是这样把你带大了?你少胳膊少腿了?哪里没长好吗?我怎么不科学了?我不让用尿不湿,不用洗洁精,难道不科学?她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怕孩子跟我亲……一天到晚就听你媳妇的,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引火烧身,肖夏只好闭嘴。
鸡毛蒜皮之事愈演愈烈,肖夏他妈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你们都长本事了,我带不了,我回家!而南黎也只好辞了工作自己带。“我才不能让你妈把我儿子带出你那些个缺点来!”
肖夏只能再次闭嘴。
肖夏单位有一个同事,特别爱喝酒,背地里大家都喊他酒鬼。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即使那天他并没有喝酒。而且,据他说,他从不喝无理由的酒。人生得意须尽欢啊,所以要喝酒;人生忽如寄啊,不如饮美酒;烦恼从不断啊,一醉解千愁……
肖夏平时和他并无私人来往,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点头微笑,更何况,他醉醺醺的样子也似乎并不记得曾与谁擦肩而过。
但那天,他与肖夏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冲肖夏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肖,还是喝醉了好啊。
肖夏灵光一闪:对啊,喝点酒吧,酒后吐真言,看在“真言”的份上,也许南黎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婚了。
下班他买了菜回家。没有孩子的吵闹,家里静悄悄的,好大一会儿肖夏才发现南黎在书房里坐着。窗帘没有拉开,昏暗的房间里,南黎靠着沙发背对着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她的头发像从前那样挽成一个髻,有凌乱的短发从耳边垂下来。微风从窗帘后面吹过,屋子里一阵明暗交错。一瞬间,肖夏有点儿恍惚,他定了定神,又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南黎的背影,转开身子,去厨房做饭了。
饭做好,摆上桌子,肖夏再去书房,发现南黎仍保持着之前的那个姿势,他走到南黎身后,手搭在南黎肩上,喊她吃饭,南黎这才受惊了似的猛地回过头来。
看到一桌子的菜和酒杯,南黎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人默默地吃饭。因为怀着借酒发言的目的,肖夏就一杯一杯地倒酒,两个人互相碰杯——仍旧是不说话。到后来,肖夏一放下酒杯,南黎就给他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肖夏的,用眼神示意他喝掉。此情此景,肖夏准备好的一肚子的“真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瓶白酒见底,南黎的酒杯突然掉到了地上——肖夏只顾低头喝酒,不知她是故意还是不慎。玻璃杯和地板碰撞的清脆声让这个死寂的房间仿佛有了生气,也好像杯子开了一个说话的头儿。
你怎么想的,我也差不多知道了,什么也不用说了。南黎有点口齿不清地说。
肖夏心里一阵激动又有些不安。
你无非是不想过下去了。你不爱我了,也不爱儿子。南黎说着,眼泪从眼角滑落。
肖夏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害怕自己看到这样的南黎,一开口就动摇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离婚的曙光。
既然不想过了,那就算了吧。南黎说。
肖夏抬起头来时,南黎已经再一次站在了那个窗台上,窗户已然推开,风带着秋天的气息穿窗而入,空气中带有桂花的淡淡香气。
肖夏看着一手抓着窗户作势欲跳的南黎,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柔情。他走到窗前,拉着南黎的手,温柔地说,乖,你下来,下来吧。南黎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慢慢地从窗台上爬了下来。
肖夏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伸手理了理。他爬上了窗台,想看看南黎总是爬上,这窗台的外面究竟有何风致。月亮刚刚升上来,几颗星稀疏地在空中闪。月光下,云朵慵懒地散在幽蓝的夜幕中,丝丝袅袅、影影绰绰。
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暮色中,几只鸽子咕咕叫着飞过不远处的楼群,肖夏像一只巨大的鸽子,往窗外一扑,秋天的风带着更浓的桂花香气将他包裹起来。